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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奇禍(5)

  • 無盡長門
  • 唐缺
  • 4889字
  • 2016-08-16 17:15:20

“人們一提起河絡(luò),總說他們是住在地下城里的小矮人,其實這話不確切,”游船的船主是個健談的中年人,向安星眠熱情地介紹著他的家鄉(xiāng),“其實很多河絡(luò)也會選擇在地面的城市里居住,我們云中就有不少這樣的河絡(luò)。聽說在很久很久以前,整個云中有四分之一的人口都是河絡(luò)呢!不過后來老是打仗,人類和河絡(luò)打得也厲害,慢慢河絡(luò)就少了很多了。”

“那些河絡(luò),在云中城里怎么討生活呢?”安星眠饒有興味地問。

“河絡(luò)的手巧啊,鍛造、雕刻什么的都比我們?nèi)祟悘姸嗔耍贝髡f,“過去的時候,在云中城,你基本都找不到人類開的鐵匠鋪子——生意全被河絡(luò)搶走啦!云中有句俗語,叫做‘河絡(luò)門前玩鐵錘’,就是專門用來譏諷那些不自量力的人的。”

兩人一起哈哈大笑起來。船主又補充說:“不過后來經(jīng)過歷次戰(zhàn)爭,人類和河絡(luò)的關(guān)系就慢慢越來越壞了。到了上一次戰(zhàn)爭的時候,人類的皇帝下了命令,禁止云中城的河絡(luò)鑄造任何兵器,當時有很多河絡(luò)因為違抗命令都被捕甚至被殺了。戰(zhàn)爭結(jié)束后,雖然這條禁令被廢止了,但河絡(luò)們興許是不愿意把自己的好兵器再提供給人類,便再也沒有在云中開兵器鋪了,他們的鐵匠鋪都是做一些和兵器無關(guān)的東西,像是廚具、木工用具什么的。”

此時游船沿著建水走了半個月,距離云中只剩下最后半天的行程了。安星眠看著船舷下激起的白色浪花,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對了,你知道云中僧院嗎?”

“僧院?那是長門僧修行的地方吧?”船主愣了愣神,“真是難得啊,居然有人會打聽起僧院的事情來,沒錯的,云中城以前是有過那么一間僧院,不過后來垮了,那已經(jīng)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吧,后來也一直再沒有新的僧院開張了。”

垮了和開張。船主使用了兩個適合用于商業(yè)場所的詞匯,好像那不是僧院而是什么飯館酒樓,但安星眠能理會這個意思,所謂垮了,也就是荒廢了、解散了。但他注意到了這個時間,云中僧院的消失竟然已經(jīng)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也就是說,老流浪漢李翰離開僧院的時間至少也有二十多年了。看來這當中會牽扯到一些蒙塵許久的陳年舊事,要挖掘起來恐怕不易。

他又問:“為什么會垮了呢?你知道原因嗎?”

船主很得意地一笑:“這件事不是什么大秘密,不少人都聽說過,不過中間的細節(jié)您要是問別人,可能還真說不出來,但是我碰巧知道。僧院還在開張的時候,我小舅子就在僧院里修行呢。”

“原來他也是個長門僧啊,”安星眠說,“麻煩你詳細說一下吧,我對這段歷史挺感興趣的。”

他摸出一枚金銖,塞到船主手上,船主立即眉開眼笑,一邊把金銖納入懷中一邊說:“這多不好意思,已經(jīng)收過您的船資了……我就和您細說一下吧。我那個小舅子,本來挺聰明的一個人,不知道怎么的,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去做苦修士。他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拜了一個長門僧做導師,進入僧院開始修行,原來家里給他定的親事也推掉了。我去打聽了,修行的人也是可以娶妻生子的,但他偏偏說那樣會影響他的修行,堅決不肯娶親……”

這位健談的船主一說起話來就滔滔不絕,安星眠耐心地聽著他絮叨,等他把自己這位倒霉的小舅子數(shù)落夠了之后,終于轉(zhuǎn)回了正題:“后來到了那一年,我想想啊,應(yīng)該是……圣德二十年,也就是二十三年前,沒錯,是圣德二十年,那一年正好我的二兒子出生……就在那一年的冬天,十一二月的時候,僧院里出大事啦。”

“哦?什么大事?”安星眠心里一陣興奮,但表面上還是表現(xiàn)得像一個恰到好處的好奇聽眾,并不顯得過分關(guān)注。

“僧院里一下子少了三十個修士!整整三十個長門僧失蹤啦!”船主神秘兮兮地說。

安星眠一怔:“一下子失蹤了三十個?好家伙,那可真是大事了。他們是在什么地方失蹤的呢?”

“這我就不太清楚了,”船主搔搔頭皮,“那好像是他們長門里的一個大秘密,輕易不能說出來的。但我聽他的口氣,好像是那三十個長門僧到某個地方去做什么事,結(jié)果一去不回。他們派人去找,也沒有找到。這件事好像對他們的打擊挺大的,后來僧院就辦不下去了,只能散伙啦。”

“只能散伙了……”安星眠若有所思,“那么你的這位小舅子呢?他還在云中嗎?”

“他?算是一半在吧。”船主用不屑的語氣說。

安星眠一怔:“一半在?他被人分尸了?”

“當然不是,我的意思是說,他只有一半的時間在云中,剩下一半時間鬼知道在哪兒,”船主笑了起來,“他們長門僧的規(guī)矩真是古怪極了,每年至少有一半的時間要跟隨著導師在外面游歷,而且專門去那些人跡罕至的地方:深山、沼澤、戈壁灘、原始森林什么的。我已經(jīng)兩個月沒有回過云中了,所以不知道他現(xiàn)在還在不在。”

那當然不是“長門僧的規(guī)矩”,安星眠想著,充其量是天藏宗這個支派的規(guī)矩而已吧。長門的確鼓勵修士們多多游歷,既能增長智慧又能磨礪意志,但硬性規(guī)定每年至少有半年時間都要拿出去游歷的,可真是聞所未聞,恐怕是天藏宗的獨家發(fā)明。這個支派還真是古怪呢。

“而且他們長門僧也沒有固定的住所,”船主說,“只不過這兩年云中附近的幾個漁村老是鬧瘟疫,每年都有人病死,水里的魚更是越來越少,所以他每年都會帶著弟子去那些村子里住下,幫他們想辦法止息瘟疫。”

“不管怎么說,等進了云中,麻煩你指點我去拜會一下他吧。”安星眠說著,又往船主手里塞了一枚金銖,船主連連點頭,高興得嘴都合不攏了。看上去,只要有人付足夠的錢,別說帶人去找,讓他把自己的小舅子賣了都不成問題。

船進入云中碼頭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了。云中不同于南淮,主要的經(jīng)濟支柱是鍛造業(yè),入夜之后自然不能再開工了,所以夜間的云中顯得很安靜,不像南淮城,多晚都有人坐在酒館里談生意。安星眠和船主已經(jīng)混得很熟了,經(jīng)他指點,找到了一家相當不錯的客棧住了進去。第二天一早,船主替他雇好了一輛馬車,并且把自己小舅子的住址給了車夫。運氣不錯,該小舅子恰好就在云中附近的漁村待著,還沒有離開。

“車里已經(jīng)給您備好了吃喝,”船主點頭哈腰地說,“那幾個漁村離城區(qū)還挺遠的,來回就得大半天了。”

安星眠滿意地再次打賞了這位知情識趣的船主,跳上馬車,前往尋找那位名叫韓心之的長門僧。一路上他走馬觀花地看著云中城的風物,發(fā)現(xiàn)這里確實很多大大小小的鐵匠鋪,似乎連空氣中都飄散著焦炭的味道,而路上也時常可以看到只有常人一半高的河絡(luò)。

他沿途也在注意觀察著百姓的神情,看起來一切如常,沒有人顯得慌張,可見抓捕長門僧的消息并沒有大范圍地在民間傳播開,仍然只有官府和軍隊掌握著這個消息。可是,韓心之知不知道這件事呢?他會不會已經(jīng)和同伴們一起躲起來了呢?

他努力回想著和天藏宗有關(guān)的一切,卻始終不得要領(lǐng)。長門的各個宗派之間其實也時常有聯(lián)系,互相交流修煉的體驗心得以及對《長門經(jīng)》的深入解讀,有時候也會因為觀點的不同而產(chǎn)生爭論,甚至召開正式的辯論會來一決高下,也就是所謂的法會。安星眠就曾經(jīng)跟著章浩歌參加過兩次法會,但他一來還只是新人,二來從來不喜歡逞口舌之利,第一次的時候己方輕松獲勝,他并沒有發(fā)言。但第二次法會,己方在幾輪辯論后處于劣勢,章浩歌把期待的眼光望向了安星眠。

“可我不太喜歡和別人爭執(zhí)什么啊。”安星眠略有些為難。

“這是研討,不算什么爭執(zhí),”章浩歌信心十足,“只需要把你的體會一一指出來,然后糾正對方的錯誤,也就行了。”

“說到底還是幫你們吵架嘛,”安星眠輕笑一聲,“不過既然你都這么說了,我就試試吧。”

于是安星眠登場,一番舌燦蓮花之后居然扭轉(zhuǎn)局勢反敗為勝。這也是他的長門僧生涯中少有的亮點。

但總體而言,因為長門缺乏一個強力的中央機構(gòu),而內(nèi)部的支派又太多,導致了支派間的相互了解并不深入。即便是章浩歌,也記不起來天藏宗到底有什么特殊之處。安星眠想了很久,也沒有想到任何重要事件與天藏宗有關(guān),索性不去費神了。

臨近中午的時候,馬車來到了那座小漁村附近。為了防止這輛馬車過于招搖引人注目,安星眠在距離漁村還有兩里地的地方下了車,囑咐車夫等著他,然后自己步行向村子里走去。

這座漁村并不大,但村里的屋舍都顯得干凈而規(guī)整,江邊的漁船也都結(jié)實寬大,有不少一看就知道是新船。村里的漁民們衣著也和城里人區(qū)別不大,可見這個漁村還算富庶。安星眠攔住一個路過的漁民,向他打聽長門僧的住處。

“那兩位夫子?他們在村西頭那邊的小山坡上住,自己搭的茅草屋,一上山坡就能看到。”漁民伸手向西面一指。

安星眠謝過他,向西而去。果然,登上那片山坡后,就能看到一間簡陋的茅草房,那正是長門僧們的臨時居所。長門僧每到一處幫助當?shù)厝耍话愣紩x擇自己搭建茅屋,而不給居民帶來任何麻煩,這也是他們受到平民尊敬和擁戴的原因之一。

他很快來到了那間茅草屋外,柴門是虛掩的,上面沒有安鎖,因為長門僧根本沒有任何值錢的財物值得一偷。他敲了敲門,無人應(yīng)答,等了一會兒,索性推門直接走了進去。

屋里空無一人,似乎是長門僧們都外出了。但安星眠注意到,地上有一堆破碎的瓷片,不知道是打爛的瓷碗還是杯子。

這不對!安星眠想,長門僧是很注重細節(jié)的,絕不可能打破了杯子或碗之后扔在地上不管。他蹲下身,仔細查看了地面,又看了看墻面和歪放著的桌子,得出結(jié)論:屋里曾經(jīng)有過一場搏斗,所以土墻上有擦刮碰撞的痕跡,桌子被撞歪了,桌上的東西也掉到地上打碎了。

他連忙走出門,尋找著地上的足跡,并且很快發(fā)現(xiàn)了一個與眾不同的足跡:這個人雖然用雙足走路,卻還多拄了一根拐杖,看來是殘疾人。但詭異的是,一般拄單拐的殘疾人都是某一只特定的腿有毛病,要么是左腿,要么是右腿,此人的拐杖卻忽左忽右,腳印也是一會兒右腳的深一點,一會兒左腳的深一點。

安星眠一邊推想著這個腳印是怎么回事,一邊循著腳印追下山去。腳印從茅屋內(nèi)延伸到屋外,一路向山坡下而去,然后繼續(xù)西行,大約再走了半里路,前方出現(xiàn)了一駕馬車。他連忙閃身到一旁,躲在一棵樹后,注視著那輛暫時看不見車夫的馬車。從車輪陷入泥地的深度來看,車廂不是空的,里面可能裝了很重的東西——極可能就是失蹤的兩位長門僧。

過了一會兒,從車廂里鉆出來一個男人,看年紀大約三十多歲,手里握著一根拐杖。安星眠心里一動,知道這就是那腳印的主人。此時離得較遠,看不清面部細節(jié),只能隱隱看到此人生就一臉兇相,而他走路的時候,兩腿也顯得輕飄飄沒有力氣,幾乎都靠那根拐杖支撐。

但正因為如此,安星眠才能看出,這個人是個武學高手。在兩腿殘廢的情況下,靠著一根拐杖扶持,他的動作卻相當靈活穩(wěn)健。以他的這一身功夫,要擒獲兩個不會武功的長門僧應(yīng)該不難。

殘疾人坐到了車夫的位置上,馬鞭一揮,熟練地駕著車朝村口方向駛?cè)ァ0残敲吆婉R車保持了一段距離,跟著車出了村,眼看馬車駛向了進城的方向,連忙找到了自己的那輛馬車。

“跟上前面那輛馬車,”他吩咐說,“但是別跟得太緊,注意不要被發(fā)現(xiàn)。”

經(jīng)過小半天的顛簸,兩輛馬車一前一后進入了云中城。殘疾人所駕駛的馬車最終來到了城東的一家人類鐵匠鋪外,守在門口的伙計一見到他,馬上打開了供運送原料的貨車進出的側(cè)門,馬車直接駛了進去。安星眠想了想,從車上跳下來,慢慢走到了鐵匠鋪的門口。

云中城鍛造業(yè)發(fā)達,鐵匠鋪的分類也很精細,大多數(shù)鋪子都只專精某一種鐵器。這家鐵匠鋪的門楣上掛著一刀一劍,說明它專營各種兵器,店招上用東陸通用語寫著“千云堂”三個字。這樣的鐵匠鋪打出來的兵器,通常質(zhì)量一般,也就是那些沒什么錢的江湖客拿來將就使用的。事實上,那位船主并沒有騙安星眠,在那次戰(zhàn)爭之前,云中城的兵器鋪基本上全都是河絡(luò)開的,因為河絡(luò)的鑄造技藝的確比人類高出一籌。

安星眠站在門口,想了一會兒,決定直接進去先探一探。剛剛走進門,一名三十多歲的伙計立馬迎了上來,看起來非常熱情。

“這位公子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大人物,來我們千云堂挑兵器可算是找對地方了,”伙計滿臉堆笑,“我們千云堂可是云中城歷史最悠久的老字號了,可以上溯到……”

安星眠很有禮貌地點點頭,隨即擺了擺手:“抱歉,我不是來聽你講故事的。”

伙計笑容不變:“瞧我這張嘴,啰啰唆唆惹人生氣了不是?您這邊請,上好的兵器都在這里了!”

他把安星眠帶到陳列兵器的展架前。架子上列滿了各種刀槍劍戟,乍一看都亮晃晃的很有氣勢。安星眠信手拿起一柄長劍,用手指在劍身上彈了一下,然后把劍放了回去:“這些貨色就叫做‘上好的’么?看來我今天是白來了。”

伙計愣了愣,知道遇上了行家,臉上的表情不再像剛才那樣做作的諂媚,而是多了幾分沉穩(wěn):“這位公子好眼力,一定是別的主顧介紹您過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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