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王仙芝坐而論道,袁青山一氣三清(2)
- 雪中悍刀行10:杯酒賀新涼
- 烽火戲諸侯
- 4755字
- 2016-08-17 09:32:36
徐鳳年笑道:“以前總覺得你死氣沉沉,像是那種出沒于深山古寺里披著人皮的女鬼,今天才知道你還能說上幾句人話。要不你留在這胭脂郡?說不定以后你就徹底成為一個大活人了。什么時候懷念聽潮湖邊的蘆葦蕩,再回去看就是了。”
裴南葦毫不猶豫道:“好?!?
徐鳳年有了一瞬的失神,這個出口輕巧的字眼,他似乎也曾對人說過。只是徐鳳年很快就恢復常態(tài),點頭微笑道:“那我就只能顯擺一下世子身份了,跟胭脂郡太守大人打聲招呼,給你置辦一座不會被人打攪的私宅?!?
徐鳳年問路問到了太守府邸,不湊巧郡守大人也帶著一大幫家眷跟百姓眾樂樂去了,練就一雙火眼金睛的門房見他氣韻不俗,就讓他在偏門小房內(nèi)坐著,等了足足兩個時辰,連那位門房都有些佩服這個年輕人的耐性,期間多次殷勤噓寒問暖端茶送水,這自然是徐鳳年借了胭脂譜上裴美人的光。郡守洪山東乘興而歸時,揉了揉眼睛,他這輩子還沒踏足過北涼王府,沒認出那位公子哥,但認出那名只能站著的“扈從”,大將軍的貼身侍衛(wèi)徐偃兵!有一年大將軍巡視邊關(guān),途徑胭脂郡城,洪山東有幸見過一面,此人竟是有資格跟大將軍一同坐著飲食喝酒,所以記憶尤為鮮明深刻。徐偃兵都需要站著,那么坐著喝茶的年輕人是誰,洪山東又不是缺心眼的傻子,頓時就斂神拂袖,撲通一聲跪地,拜見了這位蒞臨寒舍的世子殿下。一大堆擁擠在小屋門外的洪家子孫都瞪大眼睛,年齡稍大的,知曉了人情世故,有些畏懼;年齡小的,干凈眼神里則充滿了童真童趣的好奇。別看一郡父母官的太守府邸門檻不算低,可府上迄今為止接見官員中官帽子最大的,也不過是上任幽州將軍。世子殿下是多大的官?等這個年輕人將來穿上正黃蟒袍當上北涼王,全離陽就都知道有多大了。
在書香濃郁的書房密談,洪山東從頭到尾都沒有膽子去看一眼裴南葦,知道這位沒有什么明確名分的女子會在胭脂郡住下后,也是有驚沒喜。他洪山東倒是不介意把她當一尊女菩薩供奉起來,這是他應該做的,未必是什么功績,可自古紅顏禍水,萬一出了丁點兒紕漏,那他原本還算一帆風順的仕途可不就走到頭了?只是世子殿下開了金口,那他洪山東就只能咬碎牙齒也得擠出笑臉應承下來。當夜太守大人就折騰出來一棟有山有水的雅致宅子,徐鳳年順便讓死士寅暗中跟胭脂郡諜子打聲招呼,死士寅本就是個積威深重的大諜子,對此類勾當熟門熟路,自可辦得滴水不漏。然后徐鳳年棄了那輛已是多余的馬車,跟徐偃兵兩騎連夜出城,趕赴并不陌生的倒馬關(guān)。
東海武帝城一直口口相傳有三怪,怪在城中永遠是外鄉(xiāng)人士多過本地居民,怪在那面插滿兵器的內(nèi)城墻,怪在最后當然是怪在有一個活了百年來的天下第二。對離陽江湖而言,沒有來過武帝城,就等于江湖人沒有混過江湖。第一怪其實不奇怪,每年都有幾位二品小宗師甚至是一品高手嘗試登城,希冀著一舉成名。例如當年劍九黃登樓,就引來了曹長卿之流的頂尖高手從旁觀戰(zhàn),如此一來,就給武帝城吸引了大量來此獵奇的英雄豪杰。第二怪就更加合情合理,若是登樓失敗,就得留下趁手兵器插在墻壁上。王老怪以舉世無匹的姿態(tài)雄踞武帝城一甲子,在頭十年中,往往一天就要迎接三四場挑戰(zhàn),久而久之,那面墻也就擠滿了神兵重器,其中就有當年東越劍池宗主宋念卿的一份貢獻。唯獨第三怪,為何王仙芝明明是世間第一人,仍是自稱天下第二,始終無人知曉內(nèi)幕。武帝城內(nèi)有眾多的兵器鋪、典當行和校武場,這個就更好解釋了,來武帝城不靠著打架出名能做什么?當世許多功成名就的豪俠,都是年輕時候這么一架一架打出來的。只是最近城內(nèi)校武場都寂靜下來,委實是前幾天的那場吊詭至極的入城一劍,太過讓人摸不著頭腦。去年北莽越俎代庖訂立了武評十人榜,劍客中僅有桃花劍神鄧太阿得以登榜,可他傳聞已是出海訪仙,杳無音訊。
但是卻有一劍長久懸停武帝城外,等到滿城江湖人都失去耐心的時候,這一劍終于動了。還是那個砸那柄劍、朝劍丟擲石子的稚童率先先現(xiàn),等孩子興沖沖跑回家跟開藥鋪的老爹說完消息,老爹翻了個白眼,沒有理會,只當錯過了熱鬧。不說什么陸地神仙的御劍,便是吳家劍冢的飛劍術(shù),那柄劍估計也早就掠至武帝城的閣樓外了,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那一劍入城不假,卻極為緩慢,慢到這柄劍飛了一個時辰,才從外城越過城頭,在這柄劍有所動靜的瞬間,閣樓中就有一名成名已久劍客掠虹般墜至城頭,正是王仙芝的四徒弟樓荒,四十六歲,佩劍“菩薩蠻。樓荒可謂驚才絕艷的劍術(shù)天才,走了一條棄道求術(shù)的歪路,這就像一個人瘸腿走路,但是樓荒一條腿行走,就已經(jīng)在江湖上一騎絕塵。王仙芝曾經(jīng)有意在劍池宋念卿二度登樓時,讓樓荒去守閣,只可惜宋念卿暴斃,但是樓荒的劍術(shù)造詣可想而知。樓荒盤腿而坐,橫劍在膝,靜等足足一個時辰,當那柄飛劍以龜速來到城頭,樓荒才彈鞘出劍,以劍尖抵劍尖,雖然那柄入城之劍來勢極不成氣候,但樓荒的菩薩蠻,依然不能撼動其絲毫。隨后樓荒起身馭劍菩薩蠻,身形跟隨出鞘劍一同步步后撤。三個時辰后,樓荒耗竭氣機,手筋寸斷,仍是沒能讓那柄無名長劍有纖毫停頓顫動。之后三個時辰,是城主三徒弟林鴉接過了擋劍之責。林鴉三十二歲,亦是胭脂評上的大美人,身材高大不輸北地男子,身段雄奇,偏偏別有韻味,令人嘆為觀止,是天底下首屈一指的拳法宗師。只是不論她如何蓄勢捶打長劍,仍是沒能擋下那柄長劍的勻速前行。最后一拳,林鴉拔地而起,高入云宵,一拳砸下,長劍下邊方圓數(shù)十丈,樓房盡數(shù)坍塌粉碎。性格暴烈的林鴉顯然無法接受這個結(jié)果,瘋癲一般,奔跑如雷,去校武場扛回一只大鼎,狠狠砸在那把如同看她笑話的長劍上,依舊是無功而返。林鴉頹然坐地,目光呆滯。隨后便是練氣宗師宮半闕登場。作為王仙芝四名弟子中歲數(shù)最大的一位,宮半闕光頭,頂有九顆戒疤,不披袈裟卻穿道袍,城內(nèi)揚言此人身具佛家金剛體魄,卻負六種道門指玄秘術(shù),更精通練氣玄通。宮半闕的手腕也確實讓人眼花繚亂,他沒有像師弟樓荒、師妹林鴉那般近距離接觸長劍,而是站在內(nèi)城閣樓,每次揮袖,就捎去墻壁上一件兵器,結(jié)果武帝城聽了足足三個時辰的鐘鼓雷鳴,一些內(nèi)力孱弱的百姓,痛不欲生,紛紛逃出城外避難。宮半闕揮動一百零七袖,也帶去了一百零七件兵器,十之七八都在撞擊中毀掉,最終長劍臨近閣樓不過二十丈,整座武帝城都覺得恐怕城主親自出手,除非傾力而為,否則都擋不下這一劍入閣了?!?
然后極少露面的王仙芝大弟子于新郎站在了那把劍前,只是當時城頭真實情況,無人親見,只有結(jié)局浮出水面后,以訛傳訛,才說成了于新郎出了一刀,擋下了那不求快反求慢的“無理”一劍。實則當時于新郎根本就沒有帶刀,而是孑然一身飄落長劍之前,繞著飛劍慢悠悠逛蕩了一圈又一圈,在飛劍劍尖相距閣樓不過六丈的時候,再次站在長劍之前,閉上眼睛,雙指輕輕壓在劍尖之上。
此時此刻,閣樓頂層,是一幅沒有誰能想象得到的場景,麻衣麻鞋的魁梧王老怪站在窗口俯瞰全城,閣內(nèi)坐著那位吃劍怪物,更滑稽的是閣內(nèi)毫無劍拔弩張的氣氛。緣于吃劍老祖宗盤腿而坐,在喝一壺酒,而一位半蹲著的綠衣女童在扯動這老怪的那兩縷垂膝白眉,在很認真地打結(jié),小臉龐上的表情異常嚴肅,手上動作更是一絲不茍。而早已不被江湖知曉真名隋斜谷的吃劍老祖宗也不生氣,反而笑著任由小丫頭瞎搗亂,望向她的眼神,有些古怪。當于新郎雙腳離地,身體懸空,雙指終于將劍尖往下壓斜半寸,王仙芝點了點頭,轉(zhuǎn)過身,跟隋斜谷相對而坐。綠衣稚童抬起手搖晃了一下白眉系成的結(jié),邀功一般對那武帝城城主燦爛一笑。在四名徒弟面前從來都不茍言笑的王仙芝微微一笑,招了招手。綠衣小丫頭搖了搖頭,顯然還是白眉老爺爺?shù)拿济猛嫘?,繼續(xù)蹲著仔細打結(jié)。世間竟然還能有人不把王仙芝當回事?
吃劍老祖宗笑道:“你對李淳罡也算仁至義盡了,只是以他的犟脾氣,才不屑那佛道轉(zhuǎn)世之說,既不做什么逍遙神仙,也不愿來世續(xù)緣。李淳罡便是李淳罡,一世恩怨一世了,一世不平一劍平。這才是讓你王仙芝也愿意佩服的劍神啊。李淳罡生生世世都死了,酆都綠袍兒也就隨之死了。鄧太阿嘛,哪怕訪仙歸來,劍術(shù)劍道都不輸給李淳罡,對你我來說,還是不如李淳罡更對胃口的?!?
王仙芝平淡道:“于新郎只能借著樓荒、林鴉、宮半闕的余勢,擋下你半劍而已。怎么停下了此劍?”
吃劍老祖宗沒有理會,低頭對那綠衣丫頭笑瞇瞇道:“小妮子,去墻上幫老爺爺取一柄好劍來下酒。”
長得靈氣盎然的女童抬起頭,哦了一聲,小跑出去,還真去老老實實撅起屁股趴在城頭,略顯吃力地就近拔出一柄長劍,雙手握住劍柄扛回了閣內(nèi)。隋斜谷爽朗大笑,雙指掰下一寸劍尖,丟入嘴中??吹骄G衣稚童眼巴巴望向自己,仿佛有些嘴饞,吃劍老祖宗哈哈笑道:“可別學老爺爺吃劍,否則等你長大以后,會嚇跑男人的?!?
隋斜谷見孩子繼續(xù)把注意力放在他的白眉上,對王仙芝說道:“既然你讓幾個弟子出手擋劍,明擺著是不想跟我打,也無妨,我暫時也沒穩(wěn)勝的把握,估摸著鄧太阿也快回來了,相比跟你一戰(zhàn),我更想知道李淳罡萬里借劍給他,到底借得值不值當。若是我贏了顛峰時的鄧太阿,再跟你打,勝算更大。不過按照你那來者不拒的脾氣,怎么會讓徒弟露這個面?你不像是快要死的老頭子啊,怎么做出了類似托孤的行徑?”
王仙芝平靜道:“我在等最后一戰(zhàn),那之后我便會飛升,等我走后,武帝城也就不復存在。起先韓生宣要學那高樹露,屠盡江湖上一品三境高手,許多散人都逃入本城,之后武評就有了個規(guī)矩,不把武帝城城中人列入榜上。于新郎在內(nèi)四名弟子,我準備讓宮半闕和樓荒去京城,林鴉去南疆,于新郎何去何從,我仍是沒想好,不過綠衣多半要交給他照料?!?
隋斜谷瞪眼道:“聽你語氣,最后一戰(zhàn)不是我不是鄧太阿,也不像是曹長卿啊,難道是拓跋菩薩?”
王仙芝嗤笑道:“那個北蠻子?在我身后吃灰的命,我王仙芝在世一天,他就一天成為不了天下第一。他此時的武道修為,也不過是三十年前的王仙芝而已。即便被他取了那把兵器,也不過是二十年前的我。有何可戰(zhàn)?”
隋斜谷納悶道:“當初齊玄幀是不愿跟你打,后來有望跟你一較高下的洪洗象也已經(jīng)自行兵解,不過要我看,這兩位,哦,算是一個人,都不如他們在五百年的身份,恐怕那位呂洞玄之后的整整五百年,你王仙芝都是無敵的。像那劉松濤,我當初幫忙守關(guān)的逐鹿山教主,比起李淳罡尚且略微稍遜一籌。再往前推個兩百年,吳家劍冢的劍仙家主吳斗柄,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而已,稱霸江湖四十載,撐死了就是另外一個劉松濤。四百年前引起浩劫的大魔頭高樹露,把江湖上所有頂尖高手殺得七零八落,確是身手不俗,但也就是比如今的拓跋菩薩稍強。今兒的江湖,可跟以前大不相同,你,拓跋菩薩,李淳罡,鄧太阿,加上那個白衣女子,單獨拎出一個,除了高樹露所在的江湖,否則隨便丟在哪個江湖一百年里,都可以打遍天下無敵手。當然,我也是?!?
王仙芝冷笑道:“還不是黃龍士造的孽?!?
綠衣丫頭突然跑到王仙芝身邊,好奇問道:“爺爺,你怎么不自稱老夫了?”
王仙芝揉了揉她的腦袋,用手指了指對面的隋斜谷,微笑道:“這家伙比爺爺還老了二十幾歲,不過他啊,也就是年紀大,本事不大的?!?
隋斜谷吹胡子瞪眼,捏斷一截劍,丟入嘴中,怒道:“王仙芝,要不咱們現(xiàn)在就戰(zhàn)一場?!”
王仙芝僅是斜瞥了隋斜谷一眼,懶得理睬。吃劍老頭那兩縷被打了無數(shù)個大小結(jié)的白眉瞬間滑直,在空中激揚飄蕩。綠衣妮子一看急了,趕忙跑去蹦跳著扯下兩條高過她個頭的長眉,摟在懷里,繼續(xù)耐心打結(jié)。隋斜谷無奈嘆息,問道:“你覺得陳芝豹借著龍樹僧人圓寂的機會成就儒圣境界,是否已經(jīng)打得過那藏藏掖掖的顧劍棠?”
王仙芝搖了搖頭。
隋斜谷一臉納悶道:“這小子天資卓絕,實為罕見,怎的跑去太安城當什么兵部尚書了,為何不封王就藩西蜀,也好有好的心境和閑暇工夫去提升境界。”
王仙芝笑道:“陳芝豹在等同為儒圣的曹長卿戰(zhàn)死于西楚復國,到時候他才能‘借勢’,穩(wěn)勝了顧劍棠,才有資格跟我一戰(zhàn)?!?
隋斜谷愣了愣,隨即喟然長嘆,“后生可畏。”
王仙芝默不作聲。
隋斜谷笑問道:“且不說已經(jīng)在武評上的十人,你覺得未來五十年,誰能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