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命運的重量:一個藝術家大半個世紀的人生自傳
- 董克俊
- 2272字
- 2019-01-03 17:59:12
戰后重建
不久我父親開始重建被日本人炸掉的房子。我家從半山的和豐別墅搬到了下面李子壩街邊坎子上的新公館。兩層樓房有十多間住房、一排伙房,以及很大的花園,園中有十來棵直徑三十來公分的梧桐樹和老槐樹,很多花草,一架葡萄,一個魚池,一座滑梯,一個半場籃球場。父親很講究生活質量,房屋建筑、花園設計崇尚西方理念,既有兒童的梭梭板、秋千架,又有魚池、運動場。栽花栽草都講究形式美觀,品種搭配。新房落成,大舅從各個角度拍了很多照片。父親是模特,白色西裝、淺色夏服、光亮的西式分頭、長而尖的皮鞋,光可照人。這段時光是他很得意的時候,百廢待興,充滿信心。他的公司也很順風順水,賺了錢。1946年我家煥然一新,戰爭創傷蕩然無存。這是我童年的樂園。我從八歲到十二歲都住在這里。后來外婆、二舅也住在這里。二舅住校,星期六才回家。一次父親搭乘一架到香港的飛機去了香港談生意,飛回的時候那模樣簡直是個暴發戶一樣的商人。頭戴三頂博士呢帽,身穿兩件呢子大衣,口袋里插了十多支派克金筆,兩手腕戴滿了高級手表,提了一個旅行包和一籃子香蕉,這可是稀罕物。他那樣子十分可笑。母親說:“你把商店都搬回來了。”父親說:“好東西,‘舶來品’,內地沒有,送給家人朋友,哈哈哈。”大家也跟著樂。突然父親又掏出一個禮盒送到母親面前,那是一套美國化妝品。父親得意地對母親說:“這是專為你帶的。”接著大家開始吃香蕉。我第一次看到香蕉,沒有空運是吃不到的。
外公在那個年代,在外娶了一個姨太太,因而不大到我們這里來。外婆是一個沒有文化的農村婦女,一個字不識,但人非常好,對于外公又娶姨太太,并沒有說什么,相安無事。姨外婆還生了一個女兒,當時也不大見。后來姨外婆抽上了鴉片,外公給了她一筆財產和成都寬巷子的一棟房子就離了婚,小女孩也由母親撫養。解放后姨外婆生病去世,女兒由大舅照管。
大舅,在日本投降后成為東北救濟總署的一名工作人員,也就是接收大員,到了東北,去從日本人手中接管城市工作。接收大員并不完全是我后來在書報中看到的那種撈房子、金子、女人的腐敗官員,他帶回來的東西也就是一個萊卡相機和一兩床軍用毯子。但也帶回來一個信息,他對外公和我父親說,共產黨很厲害,在東北一些解放區域搞“土改”,給農民分田地,百姓擁護共產黨,國民黨絕非對手。他叫外公不要留田地賣掉算了,但是外公聽不進去,不以為然,沒有照辦,解放后“土改”被弄得很慘。我父親原本就是洋派思想,對田地無興趣,爺爺死后分得的田地也不少,一到手他全賣掉了。這倒為解放后幾十年我們一家在政治風浪的平安奠定了基礎。
我父親在我的印象中沒有留下什么特別的情感接觸,他是一個大咧咧的人,沒有一般中國家長的威嚴,對子女不是太關注的,順其自然,對于我們的學業更是無所謂。我體弱多病,他的辦法就是不用上學了,因而我從未順當地讀完一個學期,一二年級未讀就上三年級,三年級讀了一半又停學,接著又上四年級,未讀完又停學。我總感覺小學期間,總是在玩耍中度過。盡管是在不連貫、跳躍式地讀書,我還是名列前茅。我母親是一個典型的賢妻良母,對子女教育并無過高的期望,一切順其自然,讀書就讀書,學業成績從不提要求,很寬松的,對我從未說過一句重話。因我有病,我在母親眼里好像是一個玻璃做的娃娃,生怕摔碎了,對我的愛護是小心翼翼的。父母對我們六個孩子,全是放羊式教育,我是老大,從小身體不好,求學期間總是在生病,休學在玩。李子壩在嘉陵江邊大山的半山坡上,一條公路在江上面幾十米的地方,橫著順山勢一頭連接當時重慶的大學城、沙坪壩、化龍橋,另一頭通牛角沱(上清寺)、七星崗直到市中心,到市中心是上行坡大,李子壩正處于中間。牛角沱之后,算是郊區了。我家面對嘉陵江,下一個坡就到江邊。在秋冬枯水季節,江水后退露出一大片沙灘,除了沙和大量的鵝卵石,河中間由沙灘邊延伸出去,一條大石條修建的堤坎,攔著大半河水,以便行船。大量重載的木船沿江而下,順風飄來一陣陣船工們沉重有力的川江號子聲。
每年沙灘都有一段節日般的熱鬧,那是在大水漸退,露出在堤內來不及退走的魚,被關在了里面的水塘里。那幾天很多江邊的居民便開始捕魚,很多人光著身子圍成一個半圓,用竹桿拍打水面吆喝著向一邊趕,在一米五以上的水中慢慢地把魚趕向更淺更窄的水面,然后再用網撈取。遇到大魚就很麻煩,往往要來回趕若干回,有時要花幾天時間,才能搞定。這種情況得到的魚是非常大的,我見過一次,幾條比人還長得大的鯉魚,有八九十斤,那種起魚的場面最好看了。開始要很多大漢子將魚趕到水塘邊淺水區按住,用特制的網網住,拖上岸來時經常大魚在半途逃脫,于是過程又重新開始。那時節,江邊看熱鬧的人很多,我是從不缺席。魚抓住了,就在岸邊沙灘上擺上案桌,將魚砍成一段一段地賣掉。眼見鮮活的魚變成一段一段,魚頭上魚嘴還在開合抖動,這場面對我觸動很大。直到數十年后我才明白,那觸動是對生命的感知。
除了沙灘,我最喜歡玩的是打鳥。那時候,李子壩一帶樹很多,鳥也很多。在我家花園里的樹上,總有很多鳥飛來,我用彈弓打鳥,彈弓都是我自己做的,因而在花園中樹上帶叉的樹枝都被我砍來做成各種大小的彈弓,這是我很引為自豪的。我打鳥手非常準,十步開外十打九穩,因而我打下了很多鳥,大的有喜鵲、斑鳩,最小的不知名的鳥只有三四公分大小,很精巧,喜歡在低矮的花叢中,不怕人,一群一群的,有一二十只,很容易被射中。被我打到的鳥,有各種好看的顏色,每一只我都留下幾支羽毛,裝了一大盒子。追鳥打鳥給了我很多快樂,我的童年很多時光都在這樣的玩耍中渡過。李子壩的山和鳥、嘉陵江的沙灘、鵝卵石構成了我整個童年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