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輔成先生(4)
- 燃燈者(增補版)
- 趙越勝
- 4806字
- 2016-08-22 10:16:47
一九七六年七月,京、津、唐一帶天搖地動。許是十載“文革”戾氣上動天庭?許是屈死的冤魂大放悲聲?畢竟天地一怒無人能阻。只恨蒼天不恤孤貧,又奪我中華無辜百姓幾十萬性命。那一段,社會似乎停擺,學校也停了課。我整天東游西逛,身上的書包中總裝著先生贈我的書。先生授書給我時曾告我,皮科的《論人的尊嚴》是文藝復興初揚時的重要文獻,是人道反抗神道的宣言。先生還說,愛拉斯謨的思想在人文主義興起中意義非凡。《愚人頌》是一部需要反復讀的書。他借愚婦之口對社會的諷刺批判拿到現在來看都不過時。先生在書中收《愚人頌》二萬余言,看得出先生對此書的重視。
八月初,京城到處都在建地震棚。學校工廠內存有角鋼、木方等材料,機械班的老齊、老穆幾個哥們兒就拿來又鋸又焊,蓋起了號稱“抗十級地震”的棚子。其實學校早就沒人了,蓋好也少有人住。那天我和祖衛去看老齊蓋的棚子,隨后就溜進了教學樓。地震之后,近十天沒進過樓。站在教室里,見景物依舊,只是人去樓空。課桌講壇上積滿了灰塵,沒有了往日的笑語歡聲,沒有了先生講課的川音。我默默看著,有點傷感。祖衛突然唱起歌來:“在那金色的沙灘上,灑滿銀色月光。尋找往日蹤影,往日蹤影已迷茫。”歌聲優美悲傷,在空蕩蕩的樓道里回響。突然,我極想去看看先生,不知他的地震棚蓋得如何。說走就走,從清河直奔成府。
先生的地震棚蓋在離朗潤園不遠的一片空場上。那幾日傳說還有大余震,所以不讓在樓里待。人們只好棲居在地震棚里。我順著各式各樣的地震棚找過去,見先生坐在一把折疊椅上,一手拿著扇子不停地扇,一手拿著本外文書在看。見我來了,先生極高興,起身說出去走走。一邊抱怨地震棚里根本睡不好覺,說他夜里會溜回家睡,否則震不死也得累死,索性由它去吧,極達觀瀟灑的樣子。
沿未名湖向朗潤園走,見十公寓樓旁的東墻上有一個大豁口,好像是地震后墻壁毀損留下的洞。先生說可以從這個豁口直接走到校外,便領我踩著亂石鉆出豁口。誰知墻外有道小溝,不深,但有近一米寬。我正想下到溝里扶先生過去,未及回頭,先生竟一縱身躍了過去,身手頗矯健。可著實嚇了我一跳。畢竟是年過花甲的人了,哪兒經得起這般躲閃騰挪。先生卻全不理會,落定就向前面的田野走去。
我們一直向北,過一條小馬路就進了圓明園。那時,圓明園不大有人去。福海是一片荒蕪的蘆葦蕩,湖邊阡陌交縱,雜樹亂生,園內鳥啾蟬鳴,風清野靜。可能在地震棚里憋屈久了,出外走動,先生興致極高。我們信步漫走,我恭聽先生隨意講評。過大水法殘跡,先生指著倒在地上的拱形門楣說,燒園后很久,這東西還立著,后來是咱們自己人給拆了。
先生又講起火燒圓明園的經過,當年英法聯軍點火前在城內發告示,說為英法使團中被清廷虐待死的官員報仇。告示一發,就有刁民與太監勾結。英法聯軍撿了幾處點火,火一點起,內奸們就入園大掠。為掩蓋痕跡,掠一處,點一處火,致使大火蔓延不可收拾。這園子是外寇燒一半,內奸燒一半。
先生講起項羽燒阿房宮。照《阿房宮賦》所講,阿房宮要勝過圓明園,但照樣“楚人一炬,可憐焦土”。先生說,阿房宮這把火實際上是秦始皇焚書埋下的火種。秦始皇焚書坑儒,讀書人便離心離德,認秦為“暴秦”。秦二世時,趙高指鹿為馬,就是逼讀書人昧良心說假話。章碣詩說:“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可是劉項手下讀書人很多。所以,又有袁宏道說:“枉把六經灰火底,橋邊猶有未燒書。”有未燒的書,就有讀書思考的人。先生又說,其實這把火一點就是兩千年。英法聯軍能欺中國之弱,秦始皇焚書坑儒是立了功的。
地震前,我曾把我們哲學班寫的中國哲學史講義呈先生過目,先生始終未置一詞。現在回想,這部講義跟著儒法兩條路線斗爭的思路走,其粗陋、荒疏想想都嚇人,先生實在無法評點。此時先生倒略談了一點對中國傳統思想的看法。先生說,春秋戰國,百家爭鳴,儒、墨、法、兵,各逞其能,是我們最有創造力的一段。而后,秦焚書,漢定一尊,中國思想興衰就隨當權者意志,獨立思想很少見了。
先生感嘆,“禮失求諸野”都難。就算林下泉間有遺賢,要么默默終老,要么抓去殺頭。先生問我是否讀過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我說這些名篇曾背過一些。先生說嵇康“七不堪”、“二不可”,推脫得夠干凈了。最后司馬王朝不容他,不管你隱還是不隱,一樣殺頭。有思想的頭腦都砍了,民族還能有什么創造力。“禮失求諸野”?恐怕朝野都一樣,只剩鄉愿腐儒而已。
沒聽先生這么悲觀地談論中國思想,一時答不上話。后來讀先生論中國思想的著述,發現先生原本是相信“儒分朝野”的。或許文化革命大掃蕩,把先生最后一點寄托也吞沒了。沒想到先生竟說,他們那一代思想保守,經過太多運動,都成驚弓之鳥了。中年一代是搞運動出身,讀書時間不多。倒是你們這些“文革”中長起來的年輕人可能會做點事情,思想上沒框框,敢想敢說。先生的希望讓我慚愧,心想自己倒是敢說,但大半是胡說,倒是沒框框,可也沒規矩。跟先生說了,先生說書讀到了就不是胡說了。
說到讀書,我就請教先生,愛拉斯謨的《愚人頌》指東說西,撲朔迷離,不好抓住重點。先生說,愚婦的話有時需要從反面理解,她是正話反說。先生又點撥道,《愚人頌》三大主旨:立身人道、宣揚寬容、批判專制。立身人道就是相信人性都是共同的,在共同人性之下,沖突都可以通過對話、妥協來解決,不像路德那種宗教極端分子,凡事非拼個死活。這就必須學會寬容。要爭取寬容的環境,就非反抗專制暴政不可,因為專制暴政是人性和寬容的死敵。愛拉斯謨借愚婦之口說,那些道貌岸然,反對別人感官享樂的人,只是為了自己“獨占快樂”,又痛斥那些不賢明的王者是“可怕的掃帚星”。還借愚婦之口大贊“無知”,說那些自以為是的極端分子,“本來自己是頭驢,卻以為自己是雄獅”。先生說文藝復興時代諸賢人中,愛拉斯謨最近蘇格拉底。后來讀愛拉斯謨的傳記,發現他果然崇拜蘇格拉底,稱之為“神圣的蘇格拉底”。
地震后有十幾天,京城不見太陽,終日灰蒙蒙,悶熱蒸人。但那天與先生在圓明園散步,卻倍感清涼。不是天氣變化了,而是聽先生談古論今,心里覺得暢適。先生還教我,讀文藝復興人文主義的東西,不能忽視那一時期的藝術。說丹納的《藝術哲學》可以一讀,那里資料不少,傅雷譯筆也佳。可惜他“文革”一起就自殺了。先生說他有朋友和傅雷很熟,知道他的死是讓人逼的,而逼他的人現今正坐著高位。說罷黯然。
在圓明園走走、說說、坐坐,不知不覺已近黃昏。先生說找個地方吃飯吧,反正家里也開不了火。我堅持要走,不打攪先生,先生卻執意不放,說吃好飯上樓把丹納的書找給我。于是隨先生沿北大校園外墻走了一會兒,到了南門外的一個飯館,隨便吃了點東西就送先生回家。
進了家門,天尚未黑,先生很快找到了丹納的《藝術哲學》。我隨手一翻,見書里天頭地腳有許多先生的批注。讀先生用過的書,順便讀先生的批注,仿佛聽先生講課。先生又走回書桌,拉開抽屜,拿出一疊紙,說這篇東西你可以讀讀。請人譯了,但沒有收入資料集。我接過手,見是手稿,極工整地謄寫在方格稿紙上,是拉波哀西的《自愿奴役論》。先生囑我一定保存好稿子,讀完還給他。說僅此一份,沒有副本的。我小心地把稿子放進書包。先生見我放妥帖了,又說,托爾斯泰是流淚讀這文章的。我悚然。
回去展讀這篇手稿,一連串的句子敲擊心扉。
拉波哀西劈面就提出問題:“我只想弄清楚,怎么可能有這么多的人,這么多的鄉村,這么多的城市,這么多的民族常常容忍暴君騎在自己頭上。如果他們不給這個暴君權力,他原不會有任何權力。”況且這個暴君“多半來自全體人民中間最膽怯和最軟弱無力的人。這種人并不習慣于真正上陣交鋒,倒是習慣于比武場耍弄花招。他不但不能治理別人,就連他自己也是由百依百順的婦人來侍奉”。
在拉波哀西看來,要想改變這種受奴役狀態甚至不需“戰而勝之,只要國人都不愿受奴役,自然不戰而勝。不必剝奪他什么,只要不給他什么就行了。國人無須為自己做任何努力,只要自己不反對自己就行了”。因為從根本上,“是你們自己使他變成現在這樣強大,為了造成他的偉大,你們不惜犧牲生命。他唯一的優勢還是你們給了他的,那就是毀滅你們的特權。只要決心不再供他驅使,你們就自由了……只要不去支持他,他將會像從下面抽掉了基礎的龐然大物一樣,由于自身重力塌陷下來,就會被砸得粉碎。”
然而,拉波哀西卻絕望地看到:“人民喪失了理解力,因為他們再也感覺不到自己的病痛,這就已表明他們是奄奄待斃了。甚至現在的人,連熱愛自由也覺得不自然……人們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自由,所以要喚醒他們把自由收回來,是困難的。他們甘愿供人驅使,好像他們不是喪失了自由,而是贏得了奴役。”拉波哀西分析說,“人們最初是受迫才供人驅使的。但是他們的下一代就再也看不見自由,他們已經無所遺憾地供人驅使了。他們自愿地完成著他們的前輩只是由于強迫才去做的工作。所以,生于羈紲,長為奴隸的人,都把他們出生的環境,當做自然狀態。竟然從來不愿意看一看自己的遺產證書,以便弄清楚他是不是享有了全部遺留給他的權利,人們是不是從他自己身上或者他的前輩身上剝奪了什么東西。”
拉波哀西斷言:“暴君沒有愛過,而且也不會愛任何人。友誼是神圣的名詞,是一種神圣的感情。只有正派人才能建立友誼,也只有在互相尊重的基礎上友誼才會發展。它不是靠恩惠,而是通過正直的生活才能維持下去。”拉波哀西呼吁:“讓我們行事善良吧,不論是為了我們的良心,不論是為了對美德本身的熱愛。我深信,在上帝看來,沒有比暴政更可惡的東西了。上帝會在來世單獨給暴君和他們的走狗,準備下特殊的懲罰。”
放下拉波哀西的文章,心緒難平。先哲對自由燃燒著的渴望,對人之為人的權利與尊嚴的捍衛,打動著我,也困惑著我。我從未經歷過這樣一種精神上的冒險,也從未意識到從公民政治權利的角度上看,我們根本就是奴隸。更沒有想過,這奴隸地位是我們每日欣然樂在其中的。意識到這點,有痛苦,有無奈,但更想知道為什么。想此文對托爾斯泰的震動,便覺我們與先哲之間心曲相通。從先生不及一年,但漸漸明白,我們的心靈蒙昧昏暗,我們的熱情虛驕盲目,很容易被人鼓動起來去做傷天害理的事情。“文革”初起,我尚年幼,但也曾羨慕過哥哥的同學們手提皮鞭,耀武揚威的樣子。由仇恨澆灌的心田最適合生長致命的毒芹,只有自由與博愛的乳汁才能養育高貴的人格與優雅的心靈。
我給先生寫信談我的心得,先生回信說,做奴隸不可怕,人因不可抗拒的原因而淪為奴隸的情況時常會有,但記住不要自愿做奴隸。讀書思考就是為了提醒自己不要淪為奴隸而不知。先生對此點的警覺與反省堅持不懈,九一年先生在印度寄文章給我,先生說:“過去我們對這個世界沒有好好地愛它,讓它少受陰影的干擾,有負于它。更令人痛心的是,我們竟然也隨著陰影活動,做了它的順民、奴隸、幫兇,有時自己還和他們一起,覺得自己了不起,自鳴得意,真是可憐可憫,又可恥!”先生這樣一個淳厚之人竟如此痛責自己,他內心的深覺,我們晚輩能不悚然?!
一個月后,毛澤東離開人世。再一個月,“四人幫”也下了大獄。一股莫名的歡樂席卷中華大地。我寫了一篇文章叫《秋天里的春天》寄給先生,先生來信鼓勵我這篇初中生習作,又說,塵埃落定,你應該讀書了。
五
一九七七年底,社科院面向社會招收社科研究人員,經父執介紹,我遞交了幾篇論文,竟得哲學所領導首肯,過了年就去哲學所報到。先生知我到哲學所工作,很高興,說哲學所的專業圖書在國內首屈一指,特別是有購書外匯,每年可以購國外書刊若干,能夠隨時了解國外哲學研究的新進展。先生說僅為此就應該好好慶賀一下,約我去他家吃飯。
一九七八年,時值落實知識分子政策,校方給先生配了一套新房,在北大西門外蔚秀園。“文革”中先生在朗潤園一直與別人同住,起居讀書皆不方便。當時有人勸先生不要離開朗潤園,說再堅持一下,別人總會搬走的。但先生太盼望能有一方自己讀書的清凈天地,故堅持要搬家。大約在三四月間,我去了先生新居。當時樓剛建成,路都未整修好,樓前水泥管、鋼筋、灰土爛泥,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