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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輔成先生(3)

幾天后,收到先生一則短函,說七日他要進城看望朋友,約我晚上在萃華樓飯莊與他見面。我心中有點奇怪,先生為何要約在飯館見面。后來次數多了,才知這是先生的一個習慣。萃華樓飯莊在燈市西口和錫拉胡同之間路東。門口是幾級很寬的臺階,玻璃門上掛著潔白的紗簾。我按時趕到,推門進去,見先生已在店堂深處入座。我急趨前,問先生為何約我至此。先生說他在城中看完朋友正是該吃飯的時間,上次的話沒說完,正好可以見面,吃飯說話兩不誤。我很少在飯館吃飯,少年時曾跟著一些大小“晃兒”去過莫斯科餐廳,邊看那些張狂男女吹牛“拔份兒”,邊低頭猛喝奶油紅菜湯。最喜歡就著抹了黃油果醬的方面包,喝甜膩膩的櫻桃酒,喝著喝著覺得自己常佝僂著的瘦弱身軀竟壯碩起來。對先生講了這些,先生笑笑說,莫斯科餐廳也曾去過,但那里“太高大了”,人在里面有點不合比例。此外,也太吵鬧了些。我四面打量一下這個餐廳,才覺得這里清靜,大小適度,適合先生這種儒雅之人。

先生點了菜,等候著,便開始問我上次拿的書讀了沒有。我告他先讀了湯姆遜的《古代哲學家》,因為先生囑我希臘哲學還要多看,所以先讀有關希臘哲學的綜述。先生馬上說,湯姆遜的這本書水平不高,他是想用歷史唯物論觀點看希臘哲學的發展。但有的地方太牽強,沒有說服力。其實我已經注意到先生讀這部書時在天頭地腳密密麻麻寫滿了批注,對這部書的論述方法多有指責。先生說你只需從這本書得一線索即可。希臘哲學中最重要的問題,他多有忽略,比如蘇格拉底,他幾乎一字不提。柏拉圖的《申辯篇》你一時還不能領會。我要告訴你,讀哲學第一步就是讀懂蘇格拉底,他是哲學家們的哲學家,這一點你要用心記住。看先生嚴肅的樣子,我豈敢不用心記。

先生以為,蘇格拉底所使用的方法是所謂“精神接生術”,就是要人不是先思考哲學,而是先哲學地思考。前者是以哲學為對象,后者是以哲學為生活。以哲學為生活就要對社會中的問題取一種哲學的態度。這種態度就是知道自己是無知的。蘇格拉底最寶貴的知識是“知己無知”,自己的各類定見都可能是錯誤的。若有人告你有一種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那你先要懷疑這宣揚者的道德,因為他在說著一些他并未深思過的東西。何謂真理?何謂標準?但這并不是相對主義,因為它不涉及對某一具體結論的定評,只關心你是如何獲取這些結論的。

先生說,張揚人的精神生活的神圣性始自蘇格拉底。人的精神生活要以尋求“善的知識”為目的。同樣,教育的目的也在于使青年人學會探求善的方法。一個好的政治家就是懂得以善為治國理想的人。他曾譴責那些僭主“用裝滿貨物的船只而不是用道德充滿城邦”。先生特別強調,蘇格拉底要做普通人的朋友,而不做權勢者的辯士。先生又說,希臘大哲可分兩類,體系型的,如亞里士多德;詩人型的,如柏拉圖。但蘇格拉底超于兩者之上。柏拉圖寫對話錄,亞里士多德寫形而上學。先生佩服亞里士多德而喜愛柏拉圖。亞里士多德教誨了亞歷山大大帝,真做了帝王師。柏拉圖推崇“哲人王”,這點蘇格拉底知道了會不高興。因為他是信奉平等對話的人,而不要稱王,哲人王就不會對話了。先生笑柏拉圖自奉蘇氏嫡傳,卻未學得真髓。

我聚精會神聽先生講,同時記著筆記,幾乎沒動筷子。先生卻邊說邊吃,毫不在意。猛然發現我面前的飯幾乎沒動,便說該課間休息了,先吃飯。我狼吞虎咽吃完了飯,便搶著要去付錢,先生攔住我說,你才掙多少錢?我們兩人比,我是rich peasant(富農),你是poor peasant(貧農),便自己去付了錢。那時我是二級工,掙三十九塊八大毛,先生的教授工資大約有兩百多塊。從此先生和我去飯館見面,總是先生付錢。

離開萃華樓,天大黑了。我陪先生到地安門,便分了手。先生乘7路無軌去動物園換32路回北大,我乘5路汽車去德勝門換車回清河。趕回學校,校門已關,翻墻進校,悄悄溜回宿舍,躺在床上把先生所講在心里回述一遍,結果再難入睡。朦朦朧朧似乎睡了,覺得有人推肩膀,睜眼一看,同屋的守法站在我的床邊,兩眼含淚,哽咽著說:“越勝,周總理去世了。”那是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的清晨。

周恩來的追悼會開過了,鄧小平含淚致悼詞,毛澤東沒有出席。會后出現了京城百姓十里長街送總理的感人一幕,那一刻我也在場。

班里的同學決定去天安門廣場給周獻一個花圈,表達悲悼之情。在那時,人們都認為周代表著黨內正義和道德的力量。他的去世,使未來中國的政治變化更晦暗不明。當局已有各類禁令下達,老師也來班上勸阻,但我們堅持要去,學校并未強行阻擋。記得是楊曉明大姐找來的大轎車,袁懋珍大姐領著女同學扎起花圈,幾位朋友商量著起草了悼文。在天安門廣場凜冽的寒風中,全班同學宣誓,要以周總理為榜樣,把無產階級革命事業進行到底。離開廣場后,我們幾個人在南長安街北口康樂食堂吃飯,祖衛情緒悲憤難抑,伏桌痛哭。幾個人酒后放膽,大罵阻撓人們悼念周的那些左派。只是我們當時還不知道,他們叫“四人幫”。

在這個激動不安的時刻,我一直沒去先生家聽先生教誨。二月初,春節過后,先生來信約我在康樂餐廳見面。康樂餐廳是家有名的餐館,原先似乎在王府井一帶。后來漸漸大眾化了,成了普通的大眾食堂,搬到了交道口十字路口西北角上。不過名聲仍在,先生大約是因了這名聲才約我去那里。北京的二月初,天寒地凍,剛在餐館坐定,外面就下起雪來。雪花漫天飛揚,霎時間街宇皆白。天黑了,餐館里的霧氣在玻璃窗上蒙了一層白色的柔紗,透過它,能依稀望見外面雪花圍裹著昏黃的街燈飛舞。

周恩來去世后,中國的政治空氣格外詭譎。稍有知覺的人都知道,搏殺在即。但鹿死誰手殊難預料。先生這時約我見面,當然不是為了教我康德,他是心中不安。詩云:“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先生心中的“君”就是國家大事。而此時京城內小道消息滿天飛。先生聽到不少傳聞。他知道我消息渠道多,便總把聽到的消息告我,核實一下是否可信。

和先生東拉西扯了一會兒,先生很小心地從他的制服棉襖口袋中掏出一張紅線橫格紙,上面有他手抄的溫庭筠詩《經五丈原》:

鐵馬云雕共絕塵,柳營高壓漢宮春。

天清殺氣屯關右,夜半妖星照渭濱。

下國臥龍空寤主,中原得鹿不由人。

象床寶帳無言語,從此譙周是老臣。

先生遞給我,說別人告訴他,這是周恩來在去世前抄給毛澤東看的。“象床寶帳”指被打倒的老干部,譙周指中央“文革”中的左派。其實,有關這首詩的傳聞我早就聽說過,在一九七五年下半年就有人傳抄,我讀到它是由一位朋友抄給我的,用的是幾可亂真的歐體正楷,那時他正苦臨歐陽詢的《九成宮》帖。但我確定先生所聽傳聞并無根據。同時流傳的還有一個完全相反的說法,說這詩是毛澤東抄給他身邊人的。“下國臥龍”、“象床寶帳”都是他本人自詡。所謂“空寤主”是指他費盡心力培養的接班人前途叵測,而最終譙周一類投降派會得勢。聯想一九七五年評《水滸》、批宋江投降派,而周恩來已被江青罵作投降派,所以說這詩是毛抄給他的親信的,倒更像。

我將此分析給先生聽,先生連連嘆氣。那天和先生吃飯,氣氛沉重。先生不似往日談笑風生,顯得心事重重。我少見先生如此,問他,他嘆息道,國家如此下去怕有大亂啊。我當時年輕,并無先生那么深刻的危機感。其實,政黨權爭本與百姓無關,林沖手刃王倫,關大宋百姓何事?伯爾上校與漢密爾頓決斗亦不干擾美國公民的生活。

飯后,走出餐館,雪已停了。街上少人行,清冽的寒氣撲面而來。抬頭見冷月高懸,夜空如洗。餐館門前就是7路無軌電車,我要送先生上車,但先生說還早,“再走走,談一談吧”。先生喜說“再談談,再談談”。每逢此,我當然從命。我怕先生受寒,叫他放下栽絨帽子的護耳,再戴上口罩。先生笑了,說那就既不能聽,也不能說,你是要我又聾又啞啊。怕冰凍雪滑,我便在靠馬路一側輕扶住先生,先生抬起腳說沒關系,我的鞋底釘了膠皮,不滑的。果然,見先生那雙五眼黑棉鞋底上釘了一層輪胎。

我們西拐,沿著鼓樓東大街,順大經廠、小經廠一路緩行。剛下的雪松松軟軟的,走上去嘎吱嘎吱響。

街上幾無人跡,偶有電車緩緩駛過,導電桿滑過電線,留下悠長的泛音,像巴赫“G弦上的詠嘆”。車過后,晃動的電線鞭打著路旁老槐樹的枯枝,枝上積雪簌簌落下,灑在先生肩頭、帽頂上。先生并不知覺,不時揮動一下那根黃藤手杖。

在這靜謐的雪夜,我伴著先生行走在玉潔冰清的世界里,不再理會四圍黑暗的逼迫。已記不清具體談了些什么,但肯定不是哲學,多半是交換對國是的看法,對未來的估測。不知不覺已走出兩站多地,到了鼓樓墻下。怕再晚了耽誤動物園的32路車,我硬讓先生上了車。電車開動之后,先生舉起手杖向我晃了晃,就坐下,隨著電車啟動的嗚咽聲遠去了。

那天回家,半夜心不安,怕先生滑倒,怕先生沒趕上末班車,怕……早起急忙投了封信給先生,問個平安,那時先生家里沒有電話。問聲平安,要靠4分錢郵票。兩天后收到先生的信,短短的,說“雪夜漫步京城,心情大好”。

三月間,也去先生那里。但后來查看當年的讀書筆記,竟不見先生授課的內容,只記有先生指示我讀的一些書目。想必三月里見面都談國是、政治了。四月六日早起,大谷在班里悄悄告訴我,昨夜警察和工人民兵出動,血洗了廣場。當晚,學校通知各班同學都去食堂聽重要新聞,在播音員鏗鏘有力的聲音中,我們知道天安門廣場悼念周恩來總理的行動,被定性為“反革命事件”,鄧小平下臺了。我立刻想到此刻先生必然心焦。他一直預感要出大事,果然就來了。心里計算著快點去看看他。那幾天,課基本停了。大家都要討論學習新精神,表態、聲討天安門廣場的“反革命分子”。但實際上,討論學習成了關起門的牢騷會。我瞅個機會就溜出學校去了北大。

想象著先生會很關注政局的大變動,正準備著倒給他一些新聽說的小道消息。但先生出人意料地平靜,說天安門廣場他去看過了,人心向背已明,我們要等著看好戲。先生的書桌上擺滿了一摞摞的書,書中插滿了手抄的卡片。先生正在忙著案頭工作。先生平靜地說,學校正布置新的運動,這次批鄧是重點。總有人會跳出來的,系里“文革”積極分子多得很。走近書桌看先生攤開的書,是《文藝復興至十九世紀哲學家、政治思想家關于人性論人道主義言論集》,里面夾滿紙條,紙條上注著一些書名和頁碼。先生見我不解,說這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為了配合反修、批判人道主義編寫的資料集。書是他編的,序是他寫的,但僅限內部發行。先生說這些年他又發現了許多資料應該補充進去,但重印這部書絕無可能。只是覺得工作總是要做的,得空就自己動手做。邊說邊苦笑道,也算個娛樂吧。在這黑云壓城、風雨滿樓的時候,先生卻回到書桌,重伴青燈古卷。我一下想起,袁世凱稱帝后,風雨凄迷,魯迅在京城紹興會館中抄嵇康:

何意世多艱,虞人來我維。

云網塞四區,高羅正參差。

但先生所做,其意義卻遠超過傷時自悼。先生所披編者,是人類所共尊的一點人道之光。希臘先賢中,先生極尊梭倫。正是梭倫,在僭主庇西斯特拉圖尚未得勢時,警告追隨他的“群眾”:“你們真是重視奸徒的言行,跟著狐貍走。”在他掌權之后,又是梭倫說:“僭主政治尚在準備之中時,較易阻止它,當它已經成長壯大,要去除它則是更光榮偉大的職責。”隨后他回到自己的家中,在平靜中繼續作詩指出雅典人的過錯,“是你們給了僭位者力量,讓自己淪為卑賤的奴隸”。先生踵武前賢,在四圍的黑暗中,持守著人性與人道的圣火。

我翻看這書,里面盡是我所不知的先哲名言。讀幾段,不忍釋手。先生見我喜愛,便走到書架上拿出一本嶄新的書,說,我這里還存有一部,送給你吧。并在扉頁上題字“送給越勝同志,周輔成于朗潤園”。這是先生送我的第一部書,卻是影響了我一生的書。

后來我知道,它不僅僅影響我一個人,而是影響了一批有志于學的青年學子。天予就曾對我說過,先生編的這部書是讓他“翻爛了”的書。

先生在書的序言中寫道:“二十世紀的人性論與人道主義思想,實際上是十九世紀的繼續。不過社會主義的人性論、人道主義卻更為壯大,影響也更廣。這也是發展的必然趨勢。蘇聯的斯大林,提倡集體主義,后來他的對手便以人道主義來補其缺點。至于西歐的社會主義,幾乎全部大講特講人道主義,這也可算是時代的特點。”對我黨所擅長的意識形態批判稍有記憶的人都應該知道,“文革”前夕,在階級斗爭的震天殺聲中,先生敢講人道主義是“發展的必然趨勢”,是“時代的特點”,敢直指斯大林的名字,提出“社會主義的人性論,人道主義”,該是何等的膽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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