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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輔成先生(5)

先生新居在一樓,敲開門,先生神情愉悅地引我進屋。我祝賀先生喬遷之喜,先生笑答,不是喬遷,是被掃地出門。想想先生是無奈才離開居住了幾十年的朗潤園,我也有些傷感,畢竟那里才是我開啟智性之航的港灣。回想與先生促膝窄室,四周典籍環繞,聽先生談古論今,那熟悉的氛圍,甚至氣味都如在身邊。我本天生懷舊之人,在這陌生的新居里,有點不適應。真是新房子,屋里滿是油漆、水泥、沙灰的味道,打攪了舊有的書香、往昔的靜謐。幸虧那兩把舊扶手椅還在,見之如遇故人。不過先生在這里,等幾日,書香自會歸來。

先生問起我進哲學所后的工作,我告他正在隨劉青華先生學做哲學期刊資料的主題分類。先生說你正可借機大量瀏覽。我告先生其實還難見真學術,大量文章屬撥亂反正之作,仍在清理四人幫的思想。先生自然又問及我讀書的事兒。自先生一九七五年底命我攻外文,七八年時我已能對英文原著粗通文意。先生說你能讀原著,便要選幾部耐讀的名著來讀。現在你還不到廣泛瀏覽的時候,所以要讀得少,讀得精,像希臘哲學,伯奈特的《希臘哲學史》是要讀透的。先生指點我說,這部書哲學所圖書館一定有,但也許借的人多,若你借不到,我從北大圖書館找來給你。

遵先生囑,我找來這本書讀。這確是一部博大精深之作,特別是對蘇格拉底的闡述獨有所見。他強調蘇氏提拔精神生活,集寬、智、勇于一身的求真精神。先生以為伯奈特講哲學家從人格著眼,梳理精神氣質與學理探求的關系,很高明。在先生的引領下,我常在所里圖書館流連,果見群書沓來,目不暇給,眼界為之大開。

20世紀七十年代末,解凍之始,玄冰漸融,開始有了西方古典音樂、中外名著面世。也上映了一些外國影片。其中有一部日本片子,它改編自日本女權主義作家山崎朋子的紀實作品《山打根八號娼館——底層女性史序章》,記述日本世紀初貧苦女性被迫漂流東南亞為娼的史實。這些被稱作“南洋女”的底層民女,或被騙,或被賣往南洋為娼,受盡折磨凌辱,多數人死而無歸。由于影片涉及南洋女的賣春史,影片中有些妓院的場景和曖昧的鏡頭,所以上映后引起一些衛道士的不滿。

那天我在所里資料室看資料,碰巧翻到幾封有關《望鄉》的群眾來信,其中有些言辭激烈,大罵影片“誨淫誨盜”“腐蝕青年”,聲稱毛主席他老人家地下有知會死不瞑目,等等。用語極粗鄙、狂熱、刻毒,能感覺“文革”陰影不散,余孽猶存。更可怕的是他們要求立刻禁演此片,并組織專門機構重新審查各類文藝作品,判定香花毒草。當時嚴家其先生在資料室,我把這些東西給他看,也談了我的看法。嚴先生贊成我的觀點,要我寫篇文章來辯駁,說他會送給《光明日報》,因為當時《光明日報》是思想解放的先鋒。

我連夜寫完了文章,由于文章涉及道德問題,題目就定作《〈望鄉〉的倫理學》。第二天交嚴先生看,他提了幾點修改意見,我便請他共同署名。我是新人,為尊重嚴先生,請他署名在先。嚴先生謙謙君子,說文章是你寫的,我只是提了點意見,你當然是第一作者,說著拿筆把稿子上他的署名改到了后面,就拿著稿子走了。兩天后文章就在《光明日報》上刊出了。幾天后我收到了先生的信。

先生祝賀我發文于《光明日報》,說你這是第一次發文章于正式報刊,希望今后能多有議論公之于眾,同時鼓勵了我的文章,說這是一個很要緊的論題。先生感嘆幾十年來道德學說蕩滌一空,人們只談階級而不談倫理。雖說社會有階級區分,但善惡標準卻是不移的。善惡是人內在品質的表現,并不依人的社會地位來評定,更無涉于個人所操何業。先生引《禮記》中語“雖負販者必有尊也”,“貧賤而知好禮,則志不懾”。

先生說,你談《望鄉》的倫理學,實際上是談妓女的道德。這看似悖論。妓女在世人心目中總和道德淪喪相連。妓女這個名詞似乎就是道德敗壞的象征,但誰能說妓女就沒有道德?先生說,談妓女的道德人格,古今中外并不罕見。古有唐人白行簡的李娃,清人孔尚任的李香君,今有陳寅恪的柳如是,外國有薩特的麗茜,《望鄉》中的阿琦婆。她們都是心中有大義大愛的人,貧賤屈辱中不失善良與自尊。倒是那些高居人上的帝王領袖常常是大惡之人。在中國古有桀、紂,今有“四人幫”,在外國古有尼祿、卡利古拉,今有希特勒。先生說,權力、地位并不帶來善。權力只在弘揚和實現善時,才是有道德的。可惜世人常以地位、權勢、金錢來衡量價值,判斷善惡,結果把肆無忌憚的罪惡當做偉大來崇拜,實為大謬。那些大受崇拜之人正不知做了多少大惡,人們卻依舊閉著眼睛朝拜。這實在是揚惡抑善的人世大悲劇。先生援引《孟子》:“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惡于眾也。”

與先生幾年交往,在言談話語、往來書信中能感到先生心中的熾熱。凡論及時政、品評人物、闡發學理,總著眼于家國興亡、善惡揚抑、大道存廢,偶談及“文革”中對讀書人的摧殘羞辱,熾熱便化為幽憤,指斥群邪若金剛怒目,大異日常的溫文爾雅。此時真如子夏所言,君子“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

先生苦惱于講壇之上難談真學問,而奉承時尚、照本宣科又必致謬種流傳。這個矛盾常常撕扯著先生那樣不肯全盤輸誠的老一代讀書人。陳寅恪先生哀嘆“而今舉國皆沉醉,何處千秋翰墨林”,先生亦有同悲。在先生看來,“文革”不僅破壞了國家的經濟建設,同時也敗壞了社會道德生活,而這動搖了立國之本。先生長期致力于道德哲學,對此亂象有較他人更刻骨的體認。先生以為撥亂反正主旨在于收拾人心,而我卻以為要在制度上脫胎換骨。與先生爭辯,偶有言語過激,先生也不以為忤,總是靜靜地聽我陳述,若覺我乖謬過甚,先生的救治也是引經據典,或示我以必讀之書。

此次先生來信,指評我的文章,也隨帶教我Ethics與Moral在用法上的細致差別。我本對道德哲學所涉甚淺,卻提筆妄談倫理學,先生抓住此點,讓我一窺門徑。

一九七八年初夏,有位同窗好友想報考北大哲學系,開始復習功課。我一直忙于調動工作,未及準備,現在受他鼓舞,也想一試。七八年十月底,先生體檢時發現尿蛋白偏高,懷疑腎臟有問題,入住北大校醫院檢查。我去醫院看先生,見他精神很好,似未把這病當回事。見先生依舊談興十足,便和先生談起我想報考的事。先生想了一下,口氣肯定地說,我看你不必報考大學本科了。先生說,中國大學之前的教育是沒有哲學一科的。哲學系本科生入校要從頭學起,都是上基礎課。你已經有相當基礎,再從頭學起有些浪費時間,不如直接報考研究生。當時的政策允許有同等學力者直接報考研究生。先生的話讓我興奮,但因不知其中深淺而有些猶豫。先生斬釘截鐵地說:“你能行!”

先生說我行,自然就要一試,便問先生取何專業方向。當時從先生讀哲學史較多,便問先生是否報考西方哲學史專業。先生不贊同,說讀思想史是為開拓新的研究領域打基礎,專做某一哲學史流派的題目容易限制自己的眼界,成為“專家的專家”。先生說研究題目還是在現代西方哲學中找吧。至于報考何處的研究生,先生的意見是不必報考北大,因為現代西方哲學的研究都是起步不久,哲學所的條件可能更好些。前不久我瀏覽國外現代哲學時曾對阿多諾的《音樂哲學》有興趣,后又被馬爾庫塞借助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批判后現代社會所吸引,聽先生講要在二十世紀西方哲學中找題目,心中便定下了法蘭克福學派為研究題目。一九七九年初便報考了哲學所現代外國哲學研究室杜任之先生的研究生。隨后,幾個月閉門不出復習功課。待考取之后,因杜先生年事已高,身體不適,便轉在徐崇溫先生名下讀法蘭克福學派,同時繼續隨輔成先生讀西方古典。雖不在他門下,但先生仍視我如弟子,開始新一段收獲甚豐的讀書歲月。

入讀研究生院之后,我只去了趟哲學系所在的十一學校,便不再露面。那時社科院研究生院沒有自己的校園,上課要借用北京師范大學的校舍。像我這樣家在北京的同學除了看著課程表去師大之外,真是自由自在。當時除了專業課,我選了英語提高班和宗教系的課,曾去聽趙復三先生講基督教。念研究生三年,基本上是泡圖書館。除了所里圖書館就是北京圖書館。當時的北圖在文津街,緊貼北海西岸,是明玉熙宮舊址,屋宇恢宏肅穆。進大門,穿過條石漫地的庭院,沿漢白玉砌就的臺階拾級而上,跨過厚重的古銅色門檻入廳,一股馥郁的書香撲面。高大空曠的閱覽室內,一排排篤實古樸的長桌,一把把寬大舒適的圈椅,一盞盞黃銅綠罩、柔光泛泛的臺燈;黃昏時分,夕暉透過高高的花棱窗潑灑到光潔的水磨灰地磚上,繪出規則的花紋,寧靜、溫馨,坐久了便有微醺。

先生有個習慣,每個月初都要到北圖來查閱新書目,借閱一些北大圖書館沒有的資料。自我開始讀研究生,先生便提議每月選一天在北圖見面。先生說我在讀書學習中碰到問題可以在北圖查書解決。同時可以“見面談一談,然后找個地方吃飯”。這個約定持續了兩年左右。沒有特殊情況,我與先生每月初都會碰頭,直到我的學位論文答辯結束。許多要讀的書都是在北圖借讀的,例如杰伊·蓋的《法蘭克福學派史》,哲學所和北大圖書館都未入藏,是先生用他的個人借書證從北圖借出來給我讀的。

那時辦理北圖的個人借書證需要一定的級別。記得當時哲學所有一張北圖的集體借書證,需要借閱北圖館藏時得請所里圖書館出面借,很不方便。先生有一張北圖的個人借書證,可能是教授的待遇。所以每次在北圖見面,我會請先生為我借我想讀的書。一天先生聽人說起,黨的某級領導干部可以在北圖辦個人借書證,而且因為首長忙,借書時不需本人出面,有聯絡人可以代辦。先生說你可以當你父親的聯絡人。我大喜,原來只知有內部購書證,現在知道還有內部借書證,于是請父親單位開了介紹信,由我充當聯絡人,在北圖順利地辦了一張個人借書證。當我把那個深綠色塑料皮的借書證放進口袋時,便覺山川日月一身藏了。

每月享受隨先生出入北圖的快樂。有時我到晚了,見先生已在閱覽室伏案工作,桌上放著一摞書,桌邊靠著那支黃藤手杖。先生聚精會神地翻閱抄錄,偶爾會起身到目錄柜去查卡片,動作輕快敏捷,那支手杖被冷落,倚在桌邊,有些失意的樣子。與先生輕聲打個招呼,就去查閱自己的資料。各自工作到中午,還掉書,一起走出圖書館去吃飯。通常沿文津街向東,過北海大橋,繞著團城圍墻走到北海南門外的仿膳小吃店用餐。我讀研究生后工資漲到五十六塊一月。但先生仍堅持由他付賬。經我力爭,先生同意輪流付賬,但幾乎每次他都執拗地說上次是你付了,這次該我了。結果我大約從來沒付過賬。

一九八一年初春,依慣例與先生在北圖見面。先生說景山西街新開了一家粵菜館,名叫大三元,今天完事后可以去嘗嘗。傍晚時分離開北圖,沿文津街老路往景山西街。三月春淺,太液西岸新柳初黃,和風輕拂,柔條依依。北海在“文革”中曾做了公仆們的私家園林,而今重新向民眾開放,也是政府的一份恩德。上得北海大橋,天上飄起綿綿雨絲,北京春雨后特有的那股土腥味撲鼻而來。蒙蒙雨霧中,見左手瓊華島上朱墻金瓦掩映綠叢。不遠處,故宮角樓黃昏獨立,寂寂似有幽怨。

過三座門兒進景山西街,大三元酒家坐落在路東一個古色古香的院落內,門口國槐樹下立著一個菜單的招牌,倒是前所未見。我一眼看去,菜單上多為5元至10元一道菜,覺貴得離譜。想當年我們在清河小館喝酒,滑溜里脊、銀絲肉也不過5毛錢。沒想幾年后竟見到十倍價格的菜。我對先生說此處忒宰人,不知京城窮書生盡是打秋風的。先生說偶一為之,嘗嘗粵菜也未嘗不可,便非要進院。我想這次肯定又是先生付賬,這么貴的菜讓先生破費太多,便執意不肯。先生拗不過我,只好作罷,但心有不甘,嘮叨說:“一頓飯也吃不窮人。”我挽著先生胳膊,半拉半拽地帶先生出了景山西街,沿著筒子河向沙灘走。河邊寬寬的人行道旁滿栽丁香、迎春、榆葉梅,淺紫、亮黃、深紅雜錯。薄雨漸止,嫩芳新濡,淡香四彌,初瞑暗染。我與先生緩行在早春的溫馨里,雖迥異于一九七六年初踏雪深冬的凜冽,但先生教我愛智求真,立身以仁的宗旨卻一如既往,無絲毫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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