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輔成先生(2)
- 燃燈者(增補版)
- 趙越勝
- 4922字
- 2016-08-22 10:16:47
過一周,先生又來上課,第二講從赫拉克利特一直到巴門尼德。先生有意把這兩人放入一個單元,這樣可以結合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對赫拉克利特的贊揚來反觀巴門尼德的思想。先生認為赫拉克利特實際上是把人當做自然界的一部分來觀察,可以稱得上是個自然的一元論者。他從自然界的變動不居推論世界本質是永恒的變易,我們可由此推廣至人類社會也充滿了變易。對立面的斗爭與統一是這種變易的表現形式。當時我理解先生是想借此打通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以符合恩格斯在《反杜林論》和毛澤東在《矛盾論》中陳述的原則。
課間休息時,我把準備好的字條交給先生。我的問題是因讀列寧的《唯批》而起。那時毛澤東的《實踐論》是讀哲學的日修課,在辯證唯物論的真理論中,實踐標準是至高無上的。列寧在《唯批》中卻認為實踐標準并不是絕對的,它永遠不能達成對真理的完全證實。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中也有類似的表述。若從康德哲學論,《實踐論》中所談的實踐之為真理標準仍屬知性范疇,它不過是知性運用范疇統一感性材料的過程。而列寧對實踐標準絕對性的保留卻與康德界定理性認識能力相通。既然實踐之為感性活動不能絕對判定真理,康德的物自體就有了存在的理由。
這個想法在當時有點大逆不道。但難道不正是先生講到了哲學的愛智本性嗎?就算因無知說錯了,想先生也會寬容。先生看了一下我的問題,說你讀書很仔細,這個問題幾句話說不清楚,下次我帶些材料給你,有些問題書讀到了自然就解決了。先生的這句話讓我受益終生。后來讀書治學每逢難解之處,就想起先生的話。
那天課程的第二部分先生講巴門尼德。先生用英文念出巴門尼德的名字,重音放在第一和第三個音節上。在第一個音節上還帶上點兒化音,聽起來很特別。我一下子就記住了這種讀法。后來讀西哲史,對巴門尼德的稱謂總是隨了先生的念法。先生很看重巴門尼德的思想,雖然也批評他的僵化的唯心主義存在觀,但卻告訴我們巴門尼德在哲學史上是承前啟后的人物,他對存在的解釋開啟了本體論的先河。
先生的講課激起了我狂熱的求知欲。從前以為自己還是讀了幾本書的,在廠里小兄弟之間也有點賣弄的資本,一不小心也拿自己當了回事兒。聽了先生的課,才知道自己簡直就是一張白紙,至多上面揉出了幾道褶子。于是痛下決心要刻苦讀書。可那時候,找書難呀!就先生講過的這些內容,背景知識就涉及希臘歷史、文化史、人物傳,哪里找去?清河鎮上有個小飯館,是我們常去喝酒的地方。對面是個新華書店,進門一股子土味兒。陳列社會科學書籍的架子上就那么幾大色塊:深藍——馬恩全集;鮮紅——毛澤東選集;深棕——列寧全集;土黃——斯大林全集;暗紅——馬恩選集。一次和同學在小飯館喝完酒出門乘興進了書店,翻了半天,找出一本康德的著作《宇宙發展史概論》,算是難得的收獲了。
又到先生來上課的時間了。現在每周就盼著聽先生的課。先生很快將希臘哲學梳理了一遍,跟著開始講授羅馬哲學,盧克萊修、琉善一路道來,讓我如沐春風。那天課間休息,先生在門口朝我招手,我急忙走過去,見先生從他那只黑色人造革提包里拿出一本書,說康德的著作不好讀,藍先生的譯文也不好懂。大約是前次他問起我讀了康德的哪些書,用的誰的譯本,我便如實講了。先生輕拍手里拿著的那本書,說這本書講得清楚,譯文也順暢些,你可以讀一讀,有問題再討論。我接過書,厚厚的一冊,書頁有點黃,是斯密的《康德〈純粹理性批判〉解義》,倬然譯,商務印書館出的。我謝過先生,回到座位上翻看,突見書中夾著一張紙條“供工人師傅批判參考”,心頭一緊,才意識到先生授我此冊是冒著風險的。
一九七五年,“文革”已經氣息奄奄,但正因其將死而愈見兇險。先生這一代人被肆意凌辱二十余年,校園中也多見弟子反噬恩師的孽行。我與先生僅幾面之緣,片刻交談,先生便將這屬于“封、資、修”的書籍授我。這絕非先生對我這個毛頭小子青眼有加,而是我提的問題引先生“伎癢”,那是久違了的“思想的快樂”。先生夾個紙條來遮人耳目,卻掩不住幾十年矻矻求真的一瓣心香。后來年歲漸長,閱歷略豐,才明白那些真正投身思想事業的人,大半有犯難而上的勇氣,正如蘇格拉底寧死也要對弟子講完最后的思考。當海德格爾深悟到“思想之業是危險的”時候,他絕想不到中國的運思者面臨的是雙重的危險:理念與人身。
一九四九之后,緊追蘇聯,院系調整,改造大學,以致大雅無作。及至“文革”,校園皆成戰場,師生半為寇仇,荼毒心靈,奪人性命,一至斯文涂炭,為華夏千年所罕見。先生心中寂寞啊。碰到能談及學理的機會,先生便不愿放棄。后來讀到先生寫于一九三八年外敵入侵時的文章《中國文化對目前國難之適應》,更明白先生的舉動是他畢生信念的反映。先生說:“古代希臘人雖然一個也沒有了,但只要人類還存在著,他們那些寄托其理想的活動力之文物,流傳下來,就會給我們后人以莫大的啟示、鼓舞和慰藉。我們很可感覺到幾千年前的人類精神文化,那些天才的靈魂與人格,與我們息息相關,并對我們殷切關照。”
我把先生授我的書認真讀了,對康德《純粹理性批判》理數有了粗淺的了解,但對先驗辯證論一節總覺模糊,以為康德論述純粹理性的二律背反總有捍格不入的地方。越讀書,問題越多,課下我向先生表露了這個意思。一次課后送先生下樓,先生突然說,你有時間可以到我家里來,這樣可以多些時間談談。說完遞給我一個舊信封,是別人寄給他的信,上面有地址“北京大學朗潤園十公寓204”。先生說你可以在周末不上課時來,我總是在家的。我極喜能有機會再聆教誨,便把這個舊信封仔細收好,心里盤算著哪天去叨擾先生。
三
一九七五年嚴冬,臨近年關的一個晴朗寒冷的周日下午,我敲開了朗潤園十公寓204的門。
朗潤園在北大東北角。進北大東門,沿未名湖東側北行,過小石橋行百余米,便有一組樓群兀立。樓不甚高,紅磚砌就。嚴冬時節,樓之間衰草枯楊在寒風中瑟瑟顫抖。進樓門,玄關處較常見的蘇式建筑進深略寬,暗暗的。樓梯拐角處,堆放著一方大白菜,靠墻有幾輛破舊的自行車。204號是二樓左手的單元,暗褐色的門上有幾處破損的痕跡。
敲門片刻,門輕輕開了,一位中年婦女當門而立,體態停勻,頭發梳得凈爽,一副南方婦女精明強干的樣子。她就是先生的夫人,我后來一直稱師娘的。師娘說話聲音極輕,說“周先生在等你”。師娘在我面前都是這樣稱呼先生的。我進門,撲面一股暖氣,夾雜著飯菜香。門廳甚暗,未及我眼睛適應光線,先生已從對面的一間屋子里走出,連聲說歡迎歡迎,便引我進屋。這是先生的客廳,但大約同時住人,兩只簡陋的沙發,上面套著白布罩子。靠墻有張大床。后來才知道,“文革”起時,先生這套四居室的單元竟同時住過三家人。而我去時,仍有一戶與先生同住。住房條件夠惡劣的。
我剛落座,先生就忙著倒水。茶幾上的圓盤里放著一罐麥乳精,一瓶橘汁,是那種需要倒在杯子里稀釋了喝的。我想這是當時中國民間能見到的最高檔的飲料了。后來知道先生愛喝咖啡,但七五年很難找到咖啡,先生大約就用麥乳精中加入的那點可可來替代。我忙起身,接過先生沖好的那杯熱氣騰騰的麥乳精,請先生坐下。心想就我這么個工廠里摸爬滾打的糙人,居然要喝麥乳精,先生太客氣了。
先生隨便問了幾句家常,知我母親原來也是清華的學生,便說,那我們是校友,將來有機會去看看她。我忙說家母在清華拿讀書當幌子,革命為主,屬于不務正業。先生笑了笑說,她那才是正業哩。話入正題,先生說,希臘羅馬哲學一個月四次課就完了。時間短,內容有限,你要有興趣于哲學,怕還要多讀一些,因為它是基礎。我可以告訴你要讀哪些書,我這里還有幾本參考書,你看了,有問題再談。我便把年內要來北大哲學系讀書,沒來成的事簡述了一下,大約表示了有心向學的意思。先生注意聽了,便說,這不是壞事,真到北大哲學系里你就讀不了書了。他們很忙,就是不忙讀書。倒是你現在這樣好,時間集中,可以專心讀書。
先生說,要讀希臘哲學,先要讀希臘歷史。希羅多德的《歷史》和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是要緊的。我那時只在商務印書館出的《外國歷史小叢書》中讀過介紹伯羅奔尼撒戰爭的小冊子。希羅多德的名字從未耳聞,便問先生可有他的書。先生說有,過一會兒找給你。先生隨即就講起了希臘城邦的結構、社會等級、公民與奴隸、雅典與斯巴達的特點。不用講稿,娓娓道來,條分縷析,啟我心智大開。我拿出準備好的筆記本,仔細記下先生所述。先生說,這些都在書上,我給你提個頭,你倒是讀書時要多記筆記。
先生又問我,可曾讀莎士比亞的戲劇。我一時反應不過來,不懂先生何以從希臘一下子跳到莎翁。便囁嚅道,讀過,但不多,只《哈姆雷特》《李爾王》等幾部。也巧,上初中時,班上有一姚姓同學,住炒豆胡同安寧里,其父供職中央戲劇學院,他家中有《莎士比亞戲劇集》,是朱生豪的譯本,我曾借來胡亂讀過一些。先生說,初中生,十三四歲,讀不懂的。現在可以重讀。我問先生莎士比亞和哲學有何關系,先生提高聲音說,莎士比亞的戲全談人生哲學,比哲學家高明得多。先生又說,一等的天才搞文學,把哲學也講透了,像莎士比亞、歌德、席勒。二等的天才直接搞哲學,像康德、黑格爾,年輕時也作詩,做不成只得回到概念里。三等的天才只寫小說了,像福樓拜。說罷大笑,又補充說,我這是談天才。而我們這些讀書人至多是人才而已。若不用功,就是蠢材。那時先生講的話我不全明白,只覺得這里有些東西要好好想想。后來讀了先生一九四三年的力作《莎士比亞的人格》,才明白先生治學是以真、善、美的統一為人生與思想的最高境界。先生以為,莎士比亞“具有一種高越的人格,他用他的人格,能感觸到真的最深度”。
我對先生說莎士比亞的書不好找,又說到家里有一套“人人叢書”的英文版,是家母“革命”之余學英語時用的。家母的同學劉正郯先生是英語權威,曾編《英語常用詞辭典》。他住在南鑼鼓巷政法學院宿舍,時來家中走動,我曾聽他用渾厚的男中音朗誦過這套書中的《哈姆雷特》,據說他是“標準牛津音”。先生大喜,說那就直接學讀英文原版。我說我的英文程度太低,讀不懂的。先生沉思片刻,堅定地說,你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學英語。不懂外文,學不深的。將來你要讀的書大多是外文的。
現在回想,不知先生為何認定我會去念外國哲學。一九七五年,“文革”未完,我二十來歲一個小工人,英文大字不識一升,而先生似乎先知先覺,已經看到國家要大變了。
談了許久,不覺已近黃昏。先生起身說,找幾本書給你,先開始讀起來。便引我出客廳,左拐推開了一扇門,進屋是一條用書架隔開的走道,狹窄得很,將能過人。書架后靠西墻一張碩大的書桌,黑色漆皮磨損得厲害,無漆處透出原木色,已磨得油亮。這便是先生日常含英咀華、纂言鉤玄的地方。先生從書架上抽出幾本書遞我,記得有希羅多德的《歷史》,湯姆遜的《古代哲學家》,和一本有關蘇格拉底的書,似乎是柏拉圖的《申辯篇》,譯文半文半白。
先生囑我,希臘哲學家中最要緊的是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都是自他而來。坐在先生書桌旁,見高至屋頂的書架,上面擺滿了書,高處還放有幾函線裝書。后來才知道先生得空也談中國哲學,曾專論董仲舒、戴東原。先生書桌對面靠東墻放著一張單人床,頂頭有一架書,都是外文,其中一套,暗紅色皮面,燙金書脊,極厚重地挺立在書架中央。我過去用手摸,聽先生淡淡地說,“那是《康德全集》”。先生語出,我摸在書背上的手似乎觸電。從未想過與先哲如此接近,竟至“肌膚相親”。我與先生相對無言。夕陽正沉在未名湖上,一縷金光入室。剎那,這狹窄局促的小屋顯出輝煌。
離開先生家已是夜幕初垂。清冷的天空有幾點寒星。天酷寒,我卻渾身灼熱,心中興奮滿溢。不為他事,只因先生授我一席話,借我幾冊書。以往,多少渴望冀求,晦暗不明地蜷曲蟄伏心中,而今先生的智慧和學識點亮燭火,通浚阻塞,喚醒了一個青年的精神生活,讓他懵懂的內心世界疏朗清明起來。
一九七五年的最后一天,幾個同窗好友約好在三里河三區的朋友家中相聚,一起送舊迎新。那天喝了不少酒,唱了不少歌。在一九七六年來臨的一刻,我與好朋友走到木樨地,沿長安街東行,在凜冽的寒風中暢談。我給他講先生讓我讀的書,他談寫作的心得,一再強調我們寫作的功底太差,要好好想想怎樣才能寫出好文章。當我們回到他家時,已是晨曦微露。就這樣,在純真的友誼和對未來的憧憬中,我們迎來了一九七六年第一個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