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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南山之下,殷殷其雷(3)

  • 和氏璧
  • 吳蔚
  • 4929字
  • 2016-12-13 17:48:09

江羋似是不能相信他的話,嘆道:“那刺客如此桀驁,看起來是個軟硬不吃的人物,孟宮正預備如何查明真相?”孟說道:“臣已經與屈莫敖商議過,他雖然年少,卻是饒富智計,我們決計不再關注刺客本人,而是改從他背后的主使下手。”

原來屈平認為刺客是刻意使用韓國弓弩,好嫁禍韓國,挑起楚、韓兩國爭斗。如此做的結果,受益最大的無非是齊國、魏國、秦國,所以只要扣住刺客,不讓外人接觸到他,那么他是否真的招供與否,外人不得而知。若是魏、齊兩國果真卷入其中,在楚國做人質的公子定然也知情,他們聽到刺客被秘密關押在屈府拷掠的消息,擔心他挨不過酷刑,又抑或是被巫女阿碧巫術所迷而吐露真相,必然會有所行動,或是想方設法殺刺客滅口,或是派心腹回國通知備戰。只要預先派人嚴密監視各國質子和使臣,觀察他們的動向,就能大致判斷出誰牽涉其中。

江羋道:“難怪屈莫敖會指名要巫女阿碧協助,原來是這個用處。計是好計,可一切的前提是刺客行刺的目標是父王,萬一他要行刺的就是我娘親本人呢?”孟說道:“推此及彼,是一樣的道理。如果目標是華容夫人,主使必然也擔心刺客供出真相,一定會有所行動。”

江羋恍然大悟,道:“果然是這個道理。屈莫敖真是個聰明人,他指名要孟宮正協助,也是因為王宮里的衛士全是你的下屬。”她朝太子宮方向努了一下嘴唇,冷笑一聲,道:“這么說起來,孟宮正已經在那邊安排好人監視了。”

孟說沒有直接回答,只道:“夜深了,請公主回寢宮歇息。案情有任何進展,臣會立即進宮向大王和公主稟報。”

江羋道:“嗯,好。還有一件事,我想拜托孟宮正。”孟說道:“但請公主吩咐。”

江羋眼睛晶晶發亮,一字一句地道:“那刺客,他殺了我娘親,我要你派人用盡酷刑拷打他,讓他受盡苦楚而死,你能答應我么?”孟說遲疑道:“這個……”

江羋道:“反正他對破案已經毫無用處,不是么?”

她的眼中含有淚光,原本深邃的眼睛像是染了霧霾,越發地深不可測了。娉娉婷婷地走近孟說,從懷中取出一個精致小巧的容臭[4],為他結在腰間,柔聲道,“我本來是要在云夢之會上送給你的。”

孟說的心“咯噔”一下,就像是有人在平靜已久的水池里,拋下了一顆石子,自此泛起了層層漣漪。愣了好半晌,才結結巴巴地道:“公主你……你怎么會……”

江羋道:“我喜歡你很久了,娘親她也很喜歡你,本來是要勸說父王將我許配給你的,若不是紀山上出了事……”江羋淚眼漣漣,再也說不下去。

此時兩人距離極近。江羋仰起那張粉潤的臉,吹氣如蘭,呢喃如絲,對心愛的男子吐露真實心意,嬌羞無限。孟說則心亂如麻,既意外又震驚,不敢相信這位令全天下男子艷慕的高貴公主喜歡的人居然是自己。

他知道公主一向待他很好,他多少有些感覺,但理智總是不斷提醒他對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絕不能有任何妄想。是以他一直壓抑著自己的情感,盡可能地避免跟公主見面,從不敢多看她一眼。然而如此春意盎然的溫柔月夜,公主親手為他結上容臭,等于公然表明心事,實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那么他自己呢?雖然他從來不敢正眼看公主,但他心中自然也是愛慕她的。江羋有著妖嬈美麗的容顏,驕傲狂野的性情,總讓他想起紀山上的野桃花來。但她又是那么的高高在上,不僅僅是因為楚國公主的身份,還有那份超逸的王者氣度,驚艷逼人。她跟她的母親華容夫人一樣熱衷于權勢,一樣積極參政,一樣有見識,令人不敢小覷。宮里許多人都曾經議論說,若是江羋公主是男兒身的話,怕是大王早就改立她為太子了。

江羋又問道:“你喜歡我么?”孟說不知怎的心頭一熱,竟然答道:“當然喜歡。可你是公主,臣從不敢……不敢奢望。”

江羋道:“你是楚國第一勇士,還有什么不敢的事么?”孟說臉漲得通紅,再無半分昔日精干之氣,只囁嚅道:“臣不敢……不敢……”

江羋笑道:“你是楚國第一勇士,我是楚國第一美人,第一勇士對第一美人,郎才女貌,堪稱世間絕配,不是么?”

這話孟說已經不是第一次聽說,他手下心腹衛士開玩笑時也說過類似的言語,但隨即被他喝止。他雖然是宮正,深得楚威王寵信,禁衛中樞,卻并不是貴族出身。像江羋這樣身份的人,因為楚國內沒有世家大族可與其婚配[5],通常都是要嫁給諸侯國為王后的。江羋又是絕色佳人、楚威王唯一的女兒,更是眾諸侯國爭相聘娶的對象,如趙肅侯、齊威王、魏惠王均曾派使者替本國太子求婚。她生下來就是尊貴的公主,注定了萬眾仰視的地位,將來成為一國王后,母儀天下,不過是順理成章之事。

江羋似是猜到他的憂慮,溫言道:“你無須擔心,父王最寵愛我,我是他唯一的女兒,他曾經許諾,一定要讓我幸福如意。只要我堅持要嫁你,他一定不會反對的。況且本國公主下嫁地位低下的男子,也不是沒有先例,昔日昭王親妹季羋公主曾主動要求下嫁給王室樂人鐘建。[6]你是將軍之子,又有宮正官職,地位身份可比樂人高貴得多。”

孟說腦子亂糟糟一團,既不敢接口,也不敢開口說話。

正意亂情迷之時,江羋又道:“我娘親冤死,父王又病得厲害,我只剩下了兩個弟弟。幸虧還有你,難道你……你不能為我娘親報仇么?”

公主心中竟然已經將他當做了生命中最親近的人,孟說不由得大為感動,迷迷糊糊地應道:“公主有命,臣自當遵從。”

江羋道:“如果你希望我幸福,就一定要娶我做妻子,因為我喜歡的人是你。你明白么?”孟說道:“臣……臣……”

江羋嘆了口氣,道:“這個問題很難回答么?那好,我再問你,我娘親去了,我只剩下了你,你會永遠保護我么?”

她就那么懇切而期待地望著孟說,別說對方是公主的身份,就是一個普通的少女如此軟語哀求,他也難以拒絕,當即點頭道:“會。”

江羋這才微微一笑,那笑容那么淺、那么淡,竟似沒有絲毫欣喜的意味,反倒令孟說生起一種不祥的感覺來。

就在他一怔之時,江羋已經轉身去了。只留下一絲若有若無的香氣,也不知道是人香,還是花香。他呆呆地望著她的背影,心中涌起了一種奇妙的牽掛之情。

芳草天涯人似夢,碧桃花下月如煙。

半輪明月看著這悲切的蜜意,習習的晚風伴隨著迷蒙的情感,昏暗中只是一派惘然。

出來王宮后,孟說帶著衛士徑直趕來十里鋪。他猜想唐姑果幾人應該早已逃離客棧,但他職責所在,即使明知道是白來,也還是要跑這一趟。

大大出乎人意料的是,墨者唐姑果雖然不在,與他同來楚國的腹兌、司馬錯二人卻并沒有逃走。

腹兌聽孟說來找唐姑果,冷冷道:“孟宮正不是適才已經派衛士將唐先生強行請走了么?人還沒有回來,又來找他做什么?”

孟說一愣,道:“我并沒有派人來請唐先生啊。”見腹兌不住地冷笑,不似作偽,愈發困惑,當即留下纏子率領衛士看守,等捕到唐姑果再一并處置。

司馬錯抗議道:“我們犯了什么罪?宮正要像對待犯人一樣對待我們?”

孟說心道:“他們二人雖不是墨者打扮,但卻是和唐姑果一起來到楚國,尤其腹兌是巨子之子,肯定也是為和氏璧而來。唐姑果一事尚且不明,可不能再輕易放過這兩人。”也不顧對方抗議,命衛士將腹兌和司馬錯二人軟禁在房中。

下樓到柜臺問過店家,才知道確有一名衛士打扮的人到客棧叫走了唐姑果。衛士庸芮是孟說心腹,甚是機靈,猜測道:“興許是屈莫敖派人帶唐姑果去問話。”

一行人遂連夜趕來屈府。

屈平正與屈蓋、媭羋、阿碧幾人在堂中飲酒談笑,議論白日媭羋以賽跑智破盜賊一案。堂內暖意融融,彌漫著清甜的桂花香氣。

屈府的廚子是楚國沙羨[7]人。沙羨是一個楠竹凝翠、桂子飄香的美麗地方,那里的人都會用當地產的桂花釀制一種桂花酒。屈府廚子也學會了這手本事,釀造的桂花美酒在郢都頗有名氣。

屈平見孟說疾步進來,急忙招呼他坐下。孟說卻沒有飲酒的心思,直接問起唐姑果的下落。

屈平尚莫名其妙,道:“我聽衛士說孟宮正親自趕去客棧捕捉那墨者了,難道他已經逃走了么?”

孟說當即原原本本說了離開屈府后的經歷,只略過江羋公主一節。幾人聽了神色登時凝重起來。

屈蓋道:“這唐姑果好生可惡,虧他還是墨者,居然拿證詞來要挾孟宮正為他做事。”屈平道:“最可怕的是,他如今不知道被什么人帶走,萬一找他的人目的就是要讓他作偽證,那我們之前一切的辛苦安排可就白費了。”

孟說道:“我早已經按屈莫敖的計劃派了得力下屬監視可能會有干系的人,如果是這些人中的一個派人帶走了唐姑果,想勸他作出對其有利的供詞,那么負責監視的衛士一定會有所發現。不如我們先等上一夜,也許明早就會有消息傳來。而且我留了人手在客棧中,唐姑果一旦回來,就會立即被帶來這里。”屈平道:“甚好。”

孟說道:“但不管怎樣,唐姑果來到楚國是別有用心,我們不能再指望他的證詞。”

媭羋問道:“孟宮正認為唐姑果在表露真實目的之前所作的證詞可信么?”孟說道:“他陳述得極為流暢,應該是可信的。而且在我表明真實來意之前,他并不知道我真正想問的是什么。”媭羋道:“那么,有一點就很奇怪了。”

屈平忙問道:“奇怪在哪里?”媭羋道:“根據唐姑果的證詞,刺客本來是站在廣場南側,之后才費盡心思擠去北側。他如果要行刺的是大王,大王居中而坐,他無論站在南側還是北側,都是相同的射程,何必又要多此一舉呢?”

屈平道:“不錯,不錯,是這個道理,姊姊當真是個細心人。如此推斷起來,大王肯定不是刺客的目標,華容夫人應該也不是。她就坐在大王身邊,等于也是居中而坐。”

他本只是順著媭羋的話順口推理,話一出口,立即悚然而驚,不由得轉頭去看孟說。

孟說也在一剎那之間明白了過來——如果行刺對象不是楚威王或華容夫人,那么很可能是坐在北側的太子槐,抑或是令尹昭陽,抑或是其他重臣。當然,最有可能的還是太子槐。

堂內一時沉寂了下來。

如果太子槐是目標的話,那么最大的嫌疑人就不是目下被屈平列入嫌疑名單中的人了,如各國質子,如魏國使臣惠施,如令尹昭陽,如太子槐。首當其沖的嫌疑人只有一個,或者該說一方——一心想取代太子槐地位的公子冉。公子冉才十一二歲,年紀還小,沒有能力主持行刺這樣的大事,那么最大的嫌疑人就是其姊江羋公主,已經死去的華容夫人多半也卷入了其中。

孟說心道:“如此便能說得通了,難怪那刺客神色沮喪。我開始還以為是因為他被活捉的緣故,又或者他要殺的是大王,卻誤殺了華容夫人。原來他誤殺了雇主。公主她……她難道會不知情么?她在高唐觀大殿中當眾質問令尹,分明是有意將懷疑的目光引向太子一方。這是一箭雙雕的好計,既能為她本人洗脫嫌疑,又能陷太子于不義。她如果不是事先知情,怎么可能想到刺客要行刺的其實不是大王?還有,適才在王宮中,她命我拷打折磨刺客至死,其實是想借我的手殺人滅口么?”

一想到此處,孟說登時全身發冷,如墜冰窖,暗道:“原來……原來她對我說那些情意綿綿的話,不過是要利用我。”

屈平小心翼翼地叫道:“宮正君!”孟說道:“嗯。”屈平道:“公主那邊,還有公子冉、公子戎,怕是都要派人監視。”

孟說心道:“公主是絕不會再有什么異動的,因為我已經答應了她,要為她拷打折磨那刺客。雖然我知道了她是在利用我,但既然我答應了她,我還是要履行諾言。”一想到不久前花樹下的溫香軟語,原來只是夢一場,心中不免很是酸苦,但還是應道:“好,我這就去安排。”

媭羋與江羋頗有交情,想了一想,總覺得以公主性情,不至于做出刺殺太子的事,便特意道:“公主有嫌疑,全靠唐姑果的口供。但目下唐姑果莫名其妙地失了蹤,又沒有實證可以指證公主一方,我們還是暫且不要張揚的好。”孟說道:“這是自然。”

屈蓋嘆道:“都怪那刺客強硬,不肯招供,不然一切麻煩都可以省去了。”

嘆息一回,幾人就此散去。

屈府早為客人們準備好了房間歇息,孟說卻沒有心思就寢,四下巡查了一遍,徑直來見刺客。

屈府中沒有牢房之類,那刺客被臨時監禁在一間空房里。他只穿著單薄的貼身內衣,光著雙腳,戴著連著頸鉗的笨重腳鐐,倚柱而坐,雙手被手拲[8]反銬在柱子上,動彈不得。房內、房外各數名衛士看守。

雖然還沒有經過正式刑訊拷掠,但之前刺客被捕后曾有撞柱自殺的企圖,為了防止他咬舌自殘——即使不死,也無法問取口供——因而還在紀山上的時候,衛士就已經將他的牙齒一顆顆敲落。他的唇邊和鼻下凝固著斑斑血跡,臉龐因挨打和痛楚而扭曲得變了形,頭發披散下來,在燈火下看起來像是個猙獰的魔鬼,模樣駭人。

孟說走到刺客身邊,問道:“你還是不肯招供么?”

刺客漠然地看了他一眼,隨即扭轉頭去。衛士庸芮搶上來要打,孟說擺手道:“算啦,大半夜的,別吵了屈莫敖他們睡覺。”

出來監房,外面月色如銀。孟說回憶起在王宮中與公主花下相對的一幕,心頭又惘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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