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說忙道：“唐先生千萬別誤會，我只是想弄清事實(shí)真相?！彼臼腔磉_(dá)之人，當(dāng)即說了實(shí)話，“有人懷疑刺客要行刺的對象并不一定就是我國大王，他又不肯招供吐實(shí)，所以我只好四處尋找先生，想詳細(xì)了解刺客行刺時的情形?！?

唐姑果先是一愣，隨即走到雕花的木窗邊，倚窗而立，默然凝視外面星火點(diǎn)點(diǎn)的龍橋河。

孟說不知對方如何會突然露出如此深沉的神色，便揮手令衛(wèi)士退出房間，親手掩好房門，問道：“唐先生可是有什么難言之隱？”

唐姑果道：“唐某大概明白孟宮正今晚來的目的了。你希望我怎么回答，說刺客本來的目標(biāo)是華容夫人？還是說刺客要射的是楚國大王，只不過被我撲了那么一下，弩箭偏離了方向，意外射中了華容夫人？”孟說一愣，道：“我當(dāng)然是希望先生能據(jù)實(shí)回答?！?

唐姑果搖了搖頭，悠然問道：“孟宮正可想知道我這次來郢都的目的？”孟說道：“愿聞其詳。”

唐姑果道：“本來這是我墨家的機(jī)密，孟君雖不是墨者，卻是孟巨子后人，論起來也不是外人，唐某愿據(jù)實(shí)相告——我這次奉腹巨子之命來楚國，不為別的，只為得到和氏璧?！?

孟說雖然意外之極，但卻依舊不動聲色，道：“聽說中原有傳聞，得和氏璧者得天下。若是旁人打和氏璧的主意也就罷了，但卻不知道墨者何時也起了覬覦江山社稷之心？”

唐姑果道：“我墨家的首要宗旨就是要阻止戰(zhàn)爭。昔日墨子為阻止楚國攻打宋國不惜親自來楚國與公輸般論戰(zhàn)，又派禽巨子[3]率領(lǐng)三百墨者持守城器械在宋都防守，為此大大得罪了楚王，墨者因此在楚國沒有立足之地。這些往事，孟宮正想必都是知道的?！泵险f道：“不錯，這些都是盡人皆知之事?！?

唐姑果道：“而今有了和氏璧的讖語，各諸侯國蠢蠢欲動，有心強(qiáng)取豪奪的不在少數(shù)。秦惠王也是勢在必得，本欲出兵強(qiáng)取。腹巨子不愿意看到秦、楚兩國戰(zhàn)火再起，所以出面向秦惠王說情，愿意派墨者來楚國，為秦王取得和氏璧?！?

孟說冷然道：“我早聽說墨者已經(jīng)被秦國收買，竟想不到傳說原來是真的。墨家的先輩們可真是該羞愧死了?！碧乒霉麉s不理睬他的嘲諷，道：“天下之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秦國變法成功，民富國強(qiáng)，將來必能統(tǒng)一天下?！?

孟說道：“既然秦國早晚要吞并眾諸侯，秦王又何須派墨者來楚國奪取和氏璧呢？”

唐姑果道：“當(dāng)今的和氏璧不僅僅是一塊價值連城的玉璧，而是一種象征，凡是有野心的人都想得到它。楚國而今處在風(fēng)口浪尖的位置，以你們楚國目下內(nèi)憂外患的局面，自認(rèn)為有能力與天下眾諸侯、眾豪杰抗衡么？”

孟說問道：“莫非先生是想要我助你取得和氏璧？”唐姑果道：“不錯，孟宮正，你是個聰明人。而今和氏璧在楚國令尹昭陽手中，他位高權(quán)重，又跟太子槐是連襟，他會不會用武力支持失寵的太子即位尚不可預(yù)料，但他一定會因為那句‘得和氏璧者得天下’的讖語而坐立不安，這是楚國的內(nèi)憂。外患嘛，我不說你也知道，秦國、齊國、魏國、韓國這四大與楚交接的鄰國，沒有一個不想得到和氏璧的。聽說北方的趙國、燕國也有蠢蠢欲動之勢，是強(qiáng)取，還是豪奪，這就要看各國的本事了。楚國與和氏璧等于成了被眾諸侯逐捕的白鹿。倘若孟宮正能說服楚王將和氏璧交給秦國，等于將這塊燙手的山芋轉(zhuǎn)手，其實(shí)是大大有益于楚國。這非但不違背墨家的道義，也成全了你的忠君愛國之心。”

孟說雖然一直保持著冷靜的風(fēng)度，但他到底還是個性情剛烈之人，終于忍不住拂然色變，道：“唐先生的話我全然明白了，想來先生也不會輕易說出刺客行刺時的真相。孟說這就告辭回宮，將先生適才所言向大王如實(shí)稟報。”

唐姑果道：“等一等！孟宮正，你可知道你這么做，等于與全體墨者為敵？”

孟說卻不回答，走出幾步，又回頭道：“先生意欲染指和氏璧，又關(guān)系華容夫人遇刺真相，無論如何都難以輕易脫身。目下城門已經(jīng)關(guān)閉，若是大王下令拿人，先生難以逃脫，我勸先生還是早做打算?！彼绱嗣餮裕允侵更c(diǎn)唐姑果快些逃走了。

唐姑果道：“孟宮正既肯念先祖之情，何不就此為我墨家效力？”孟說冷冷道：“這是我為墨家做的最后一件事，下次再見面時，我和先生是敵非友?！?

衛(wèi)士纏子等人一直等候在門外，見孟說神色凝重地出來，忙上前問道：“刺客的目標(biāo)到底是誰？”孟說搖了搖頭，道：“尚沒有眉目。走，我們回宮一趟。”

纏子道：“這墨者是關(guān)鍵證人，難道不要系捕他到官署么？”孟說微一遲疑，道：“還是等我稟報過大王再說。”

幾人下來樓梯，剛才還喧鬧無比的大堂中安靜得出奇，那女樂桃姬正坐在堂首，一邊撫琴，一邊嚶嚶唱道：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這是楚地最著名的歌謠，名為《越人歌》。當(dāng)年楚國令尹公子皙舉行舟游盛會，坐船出游時，有愛慕他的越人船夫抱著船槳對他唱歌。歌聲悠揚(yáng)纏綿，委婉動聽，韻味綿長，深深打動了公子皙，當(dāng)即讓人翻譯成楚語，這即是《越人歌》詞的來歷，是中國的第一首譯詩。公子皙明白歌意后，非但沒有生氣，還按照楚人的禮節(jié)，走過去用雙手扶住越人的雙肩，又莊重地把一幅繡滿美麗花紋的綢緞被面披在她身上。

孟說下樓時，正好聽到桃姬唱到最后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只覺得凄婉的女音把人的心輕輕攝起，懸在半空，似揪非揪，似落非落。一時心有所感，竟然呆住。

楚國地廣物博，是疆域最大的諸侯國，實(shí)力不弱，作為楚國王權(quán)象征的王宮自然規(guī)模也相當(dāng)大，占據(jù)了幾近城區(qū)近六分之一的面積。楚國王宮位于鳳凰山西，坐北朝南，建筑宏偉，五步一樓，十步一閣，高堂邃宇，層臺累榭。廊腰縵回，檐角高聳，各抱地勢，鉤心斗角。

按照功能，王宮前后可以分為“朝”和“寢”兩大部分——“朝”即朝政，指代王城，是國君和大臣決策處理政務(wù)之處，是行使最高權(quán)力的地方；“寢”即是宮城，是國君和王族成員居住和休息的場所。

“朝”又有外朝、治朝、燕朝之分。對應(yīng)三朝的則是三門，分別是：庫門，即外門；雉門，即中門；路門，即寢門。外朝在庫門之內(nèi)，是中樞官署所在地，譬如大司敗斷獄決訟即在此處；治朝又稱正朝，在雉門之內(nèi)，是大臣每日朝見國君的地方，是王宮最重要的大廷所在，凡重大的政治活動如獻(xiàn)俘、冊命、聽朔多在這里舉行。祭祀王室祖先的宗廟也在正朝中；燕朝則在路門之內(nèi)，是國君聽政的地方。古者視朝之儀，臣先國君而入，國君出路門立于寧，遍揖群臣，則朝禮畢，再退回燕朝處理日常政事，諸臣則至外朝官署治事處治文書。

“寢”則分為正寢和燕寢，均位于路門之內(nèi)。正寢又名路寢或大寢，是國君齋戒及疾病時居住的地方。國君正常死亡都應(yīng)在路寢，“壽終正寢”的說法即由此而來。燕寢又稱小寢，是國君日常休息居住的地方，所謂“然后適小寢，釋服”，即表示國君回到小寢后可脫下朝服，寬松寬松。但小寢并非后妃寢宮，后妃在小寢北面各有居住之所。

孟說一路馳來王宮，到庫門前下馬。庫門是王宮的第一重大門，又稱茆門。楚國律法規(guī)定，卿大夫、群臣以及諸公子入朝議事，任何人不得乘車或騎馬進(jìn)入庫門。倘若馬蹄踏到庫門屋檐下的滴水之處，負(fù)責(zé)執(zhí)法的廷理就可以動武，砍斷車主的車辀，殺死駕車的車夫。楚威王還是太子時，有一次進(jìn)宮，正逢大雨傾盆，王宮的庭院里積滿了水。當(dāng)太子的馬車臨近庫門的時候，廷理立刻上前攔住，恭敬而嚴(yán)肅地道：“請?zhí)拥钕孪萝?，您的車不能進(jìn)入庫門?！碧硬荒蜔┑氐溃骸案竿跤芯o急事召見我，庭院里積存了那么深的水，馬車不進(jìn)庫門，你叫我怎么進(jìn)去？”命強(qiáng)行駕車闖入。廷理不但毫不退縮，還下令守門武士攻擊馬車，將太子的車子打壞。太子無奈，只得蹚水進(jìn)宮。楚宣王知道后，非但不怪罪廷理，還重重賞賜了他。

孟說將馬交給衛(wèi)士，步行進(jìn)庫門，正好遇到了司馬屈匄，見他一身革甲，腰佩寶劍，身后跟有不少全副武裝的兵卒，一副即將披掛上陣的架勢，不由得頗為吃驚。

屈匄忙解釋道：“孟宮正受命專心協(xié)助平弟破案，宮中衛(wèi)士無首，大王特意召我來王宮，命我暫代宿衛(wèi)之職?！?

孟說道：“南宮正人呢？”屈匄嘆了口氣，道：“聽說南宮正一回來王宮，就被太子叫去太子宮了?！泵险f道：“原來如此。那么王宮禁衛(wèi)之事只好多勞煩司馬君了?！彼旃笆肿鲃e，趕來路寢。

路寢是一座雙層宮殿。整座大殿為一體，金碧輝煌。內(nèi)中又分出若干宮室，即所謂的“重屋複室”。宮殿有大門、樓臺、樓梯和大廳。屋頂為重檐四坡式，很有特點(diǎn)。柱子和屋頂之間采用了獨(dú)特的斗拱結(jié)構(gòu)作為過渡，可以將荷載傳遞到立柱。斗拱向外出挑，使得出檐更加深遠(yuǎn)，愈發(fā)顯得宮殿神秘莫測。斗拱中間伸出一個要頭，雕刻著一只立雙式的代表楚國王室的青色龍頭，造型優(yōu)美，栩栩如生。

宮殿的四周環(huán)繞著廊廡。殿前有軒，堂下有池，池邊的碧桃花正迎風(fēng)怒放。

盡管這里蕩漾著濃郁的春天的氣息，但寂靜中還是散發(fā)出一股難以名狀的死氣來，這一點(diǎn)，從侍立的內(nèi)侍、宮女及衛(wèi)士面上的不安就能看出來。

司宮靳尚打起珠簾，引孟說來見楚威王。楚王躺在朱紅的床榻上，半倚在江羋公主懷中，面容在燭光下的閃耀中顯得陰森森的，有點(diǎn)怕人。醫(yī)師梁艾正跪在床榻前，一口一口地喂他服藥。

孟說詳細(xì)稟明了墨者唐姑果所言，又跪伏在地上請罪道：“臣本該立即逮捕唐姑果及其同黨，送交官署嚴(yán)刑拷問，但因他是墨者身份，臣祖父與墨家淵源極深，臣一時未能忍心下手。這就請大王治臣徇私枉法之罪，臣絕無怨言。”

楚國律法極其森嚴(yán)，他之前在十里鋪放過唐姑果，已經(jīng)有了心理準(zhǔn)備，料來這次即使不被鞭打后發(fā)遣邊疆，也必定會丟官去職。

楚威王果然臉色一沉，推開梁艾的手，梁艾會意退開。楚威王扶著女兒坐正身子，喘了幾口氣，尚不及開口，江羋搶先道：“父王，這實(shí)在不能怪孟宮正，他為人素來坦蕩，那墨者既肯對他開誠布公，他也不能無情無義，對吧？他立即回宮據(jù)實(shí)稟告，承認(rèn)錯誤，絲毫不加以隱瞞，滿朝文武大臣，能做到這一點(diǎn)的能有幾人？臣女實(shí)在不忍心見到父王因為一點(diǎn)小錯就此失去良臣，不如再給孟宮正一個戴罪立功的機(jī)會，命他查出真相?！?

楚威王本就疼愛女兒，平時對她言聽計從，眼下她又新遭母喪，更不忍心當(dāng)面拒絕，只好道：“好吧，就聽你的?！背谅暫鹊溃骸懊险f，念在公主為你求情，恕你無罪，起來?！泵险f道：“是，多謝大王，多謝公主?！?

楚威王道：“但這件事可不能就這么算了。寡人命你除了協(xié)助屈莫敖查明紀(jì)山行刺真相外，還須護(hù)得和氏璧周全，若是一件辦不到，一并加重治罪。”孟說道：“是，臣遵命?！?

江羋道：“和氏璧既然干系如此重大，父王何不立即從令尹手中收回來？”楚威王道：“好孩子，哪會有一塊玉璧就能得到江山的道理？我楚國擁有和氏璧三百余年，不是也沒有能占盡天下么？這定是敵國有意散布所謂的讖語，好將華夏的火焰引向楚國，多半是韓國所為。況且我楚國有功必賞，令尹是因為功勞太大，官職、爵位無可奉上，所以寡人才決定將鎮(zhèn)國之寶賜給他，這是激勵楚國軍民士氣的最好辦法。而今哪能因為一句莫名其妙的讖語，就要從功臣手中收回賞賜！”

江羋道：“父王胸襟廣闊，高瞻遠(yuǎn)矚，令臣女茅塞頓開。不過墨者來到楚國，心懷不軌，父王預(yù)備如何處置？”楚威王道：“嗯，那墨者身上關(guān)系到華容夫人遇刺的真相，自然是要系捕拷問的，不過不必移交官署，就交給孟宮正和屈莫敖訊問。”

孟說只得躬身應(yīng)道：“遵命?！背醯溃骸肮讶死哿?，你們都先下去吧。”

孟說退了出來，剛走不遠(yuǎn)，江羋便追了上來，叫道：“孟宮正。”孟說應(yīng)道：“公主有何吩咐？”

江羋道：“我有話問你。”揮手命周圍的衛(wèi)士和侍從退開，這才道：“孟宮正既然當(dāng)場放過唐姑果，想來也會暗中指點(diǎn)他逃走。你有情有義，他可未必會為你著想，他知道你這一徇私，面臨的很可能是重罰么？”孟說道：“多謝公主適才及時為臣求情。”

江羋道：“你為何始終不敢抬頭看我？我生得很難看么？”孟說道：“不是，公主美貌無雙，天下盡知。臣……臣不敢冒犯公主?！?

江羋道：“生得好看又有什么用？”幽幽嘆了口氣，曼聲吟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孟說心中登時“怦怦”直跳，心道：“原來公主已經(jīng)有了意中人。她忽然提到這兩句《越人歌》，是說給我聽的么？那么公主的意中人是……是……”

一時不敢想下去，又是悵惘又是迷茫，只覺得胸口“突突”跳個不停，心好像就要立即從身上迸擠出來。

江羋卻沒有再說什么，轉(zhuǎn)過身去，走出幾步即頓住身子，一邊飲泣，一邊舉袖拂淚。

孟說見她如此傷心難過，只覺得喉嚨處憋得難受，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公主！”江羋道：“嗯。”

孟說道：“請公主節(jié)哀順變，臣一定會查明真相，為華容夫人報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