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論優缺點;或,報答和懲罰的對象(3)
- 道德情操論
- (英)亞當·斯密
- 4582字
- 2016-07-14 17:26:13
我們不能忽視下面的情況,怨恨雖然是所有激情中最丑惡的,但它也并非完全不能得到贊同,如果它經過適當收斂,并且完全被壓低至同旁觀者富于同情的憤恨相等的程度,就不會受到任何非難。當作為旁觀者的我們覺得自己心中的憎恨同受害者心中的憎恨一樣時,當受害者心中的怨恨無論在哪方面都沒逾越我們自己心中的怨恨時,當他的言行舉止所表達出的情緒不比我們所能贊同的情緒更強烈時,并且當他從未打算對他所怨恨的人實施任何逾越我們樂于見到的懲罰,或甚至逾越我們自己因為樂于看到而希望協助促成實施的那種懲罰時,那我們就絕不會不贊許他心里頭的怨恨了。在這種情況下,按照我們的思維邏輯,我們自己的情緒無可辯駁地證明了他的情緒是恰當的。
但是經驗告訴我們,絕大多數的人無法把他們心中的怨恨克制到這樣的地步,因為這需要巨大的努力才能把那些異常強烈、情不自禁的怨恨轉化成為這種合宜的情緒。也正因為如此,每當我們看到那些極具自我控制能力又能很好地控制天性中最難駕馭的激情的人,我們一定免不了要對他肅然起敬、欽佩非常了。當受害者心中的憎恨自然而然地爆發出來,并且超過了我們所能贊同的程度時,由于我們無法體諒,必然不會贊許它。我們不贊同這種憎恨的程度,甚至大于我們對其他同樣過分的幾乎每一種源自于想象的激情所不贊許的程度。于是,我們不僅不贊成這種過分強烈的憤恨,反而把它當作我們憤恨的對象。我們會因為擔心那個受到如此不恰當怨恨的對象的境遇,甚至開始同情起被怨恨者心中的怨恨。所以,過度怨恨的報復心理,似乎是所有激情中最可憎的,是所有人厭惡與憤恨的對象。就這種激情通常的表現形式而言,一般是有一百次過分,才會有一次適度,所以我們非常容易把它全然看成是可憎又可惡的激情。然而,即使在目前人類這樣墮落腐敗的現狀中,上帝對待我們的態度也還算厚道,以致竟然賦予了我們某種從整體和從各方面來看都是罪惡的天性,或者說賦予了我們某種無論從什么角度或就什么對象來說,都不可能被贊揚與贊許的本能。在某些場合,通常我們覺得這種過于強烈的激情,也許會被認為過于微弱。我們有時候會抱怨某個人精神太過萎靡不振,抱怨他對自己遭受的傷害太過漠然,如同我們會因為他心中的怨恨過于強烈而產生厭惡一樣,我們也會因為他心中怨恨的激情不足而輕視他。
那些靈感頻現、思如泉涌的作家們肯定不會這么頻繁或強烈地談論上帝的憤慨和暴怒,因為他們認為即便是發生在像人類這樣有缺陷與不完美的生靈身上,那些程度不一的激情也都是邪惡和罪過。
另外,我們再來考慮這樣一個問題:我們此刻探究的不是正確與否的問題(如果我這么說不為過),而是事實究竟如何的問題。我們此刻不是探究在什么原則下一個完美的人會贊成還是反對對惡劣行為進行懲罰,而是在探究在什么原則下一個像人這樣如此軟弱和不完美的生靈會真的贊成對惡劣行為的懲罰。我剛剛提到的那些原則顯然對人類的情感有很大的影響,而且這情形似乎是上天巧妙安排的結果。社會如果要繼續存在,則需要用適當的懲罰去限制不應該或不正當的怨恨,因此,實施那些懲罰,應該被視為正當與值得嘉許的行為。所以,雖然人類自然地被賦予了一種想要保護社會和希望社會和諧的愿望,但上帝并未信托人類這樣的理智,即實施一定的懲罰是達成此愿望的合適手段;而是賦予了人類一種直覺和本能,即讓他在看到最適于達成該愿望的手段并給予相應的贊許。在這方面天理的安排和它在其他場合的安排完全是一脈相承的。對于那些基于特殊的重要性而被上帝所格外垂青的目的,它總是始終如一地采取這樣的安排。換言之,上帝不僅賦予人類一種欲望,要他們對他所圖謀的目的懷有與生俱來的欲求,同時也賦予他們以另一種欲望,要他們對達成目的的手段產生一種與生俱來的欲求,只有依靠這些手段才能達到上述目的,而這同人們產生它的傾向是無關的。譬如,自衛和種族的繁衍生息,都是上帝在構造所有動物的過程中就已經確定了的偉大目的。
人類被賦予了一種本能,即對生活的熱愛和對死亡的恐懼,同時也被賦予另一種欲望,即希望種族永久延續和厭惡種族完全滅絕。但是,我們雖然被賦予了對那些目的的強烈欲望,卻并未被告知我們如何以適當方式達成那些目的,我們需要憑借自己的理智慢慢地去摸索和判斷每種方式是否適當。事實上,上帝已經通過原始和直接的本能引導我們去發現達到這些目的的絕大部分方式。饑餓、口渴、兩性結合的激情、相愛的快樂、恐懼的苦楚,等等,都促使我們施用那些方式,絲毫不考慮這些方式是否會實現那些有益的、仁慈的目的。
現在,我必須要指出的是,對行為合宜性所表示的贊同和對優點或善行所表示的贊同之間,存在著一個不同點。在我們贊許任何人的情感,認為那些情感恰與它們的對象相稱合宜以前,我們的情感不僅必須像他那樣受到那些對象同樣的影響,而且我們還必須察覺到他和我們之間有此情感上的協調一致。譬如,得知朋友遭遇了不幸,我們完全能夠想象得到他那過度的憂慮;但是在得知他的行為方式之前,在發現他和我們在情緒上完全協調一致之前,我們不能說就會贊同那些影響他行為的情感。所以,贊許某人行為合宜,不僅需要我們完全同情行為人的情感,而且也需要我們察覺到他和我們之間有情感上的完全一致。相反,當我們得知有人得到了某種恩惠時,則不管那位受益者究竟受到什么樣的感動,如果我們在設身處地體會他的境遇時,覺得有一股感激之情也在我們的心里油然而生,那我們必然會贊許施恩于他的那個人的行為,并認為他的行為是值得稱贊的,受惠人應該予以其獎賞和回報。毋庸多言,受惠者是否抱有感激的想法絲毫不會改變我們對施恩者的優點所持的情感。所以,情感上的實際一致,在這里是不必要的。如果受益者心懷感激,那當然能夠充分證明這情感上的一致;我們對優點的感覺通常是建立在那些虛幻的同情之上的。在我們設身處地使自己體會他人的處境時,就經常會以某種與當事人不同的方式受到感動。在我們對缺點所表示的不贊同和對不合宜行為所表示的不贊同之間,也存在著一種類似的差異。
論正義和仁慈
正義與仁慈的比較
導言:
在這一章里,斯密區分了兩種美德:一個是仁慈,一個是正義。仁慈,指的是人動機的正當??疾靹訖C,是不看重結果的,所以,動機是不受束縛,也不能強求的。仁慈的動機可能會產生不好的結果,但我們不能據此來否定其動機的純正。同樣,缺乏仁慈并不一定是罪惡,因為它沒有付諸行動,沒有造成現實的危害。
正義則不然,它是只問結果,不考慮動機的。對正義的尊奉不考慮個人意愿,需要用外在的束縛力迫使人們遵從。比如,各種法律規定。雖然大家遵守各種法律規范并不是出自內心的意愿,而僅僅是怕受到懲罰而遵守的,我們也應該將這種行為看作是正義的。
斯密說,仁慈和正義都是美德,但二者性質不同,因此經常招致一些矛盾和沖突。我們必須時常小心謹慎地去鑒別:哪些事物與人僅僅靠責備就可以了,或者說哪些是合宜的指責對象,而哪些事物與人是可以通過外力來懲罰加以阻止的。
具有仁愛善良、光明正大動機的行為才是公認的感激對象,因為大家都對它心存感激,也只有這種行為激起的感恩之心才能得到旁觀者的同情,似乎只有這種行為需要得到某種報答;只有具有有害傾向、圖謀不軌動機的行為才是公認的憤恨對象,因為大家都對它心懷憤恨,或者說只有這種行為激起的憤怒之情才能讓旁觀者深有同感,似乎只有這種行為需要受到懲罰。
我們無法對仁慈加以約束,不能以力強求。我們不能懲罰那些僅僅是缺乏慈善心的人,因為這并不必然導致真正的罪惡。按照常理,人們總是期望看到善行,而缺乏善心可能會讓他們覺得失望,也可能正當地激起人們的厭惡和反感,但是他們不會報以任何他人難以理解的憤怒之情。如果一個人有能力報答他的恩人,或者他的恩人需要他幫助,而他不這樣做,毫無疑問他是個最令人不齒的忘恩負義之徒。任何公正的旁觀者內心都不愿對他的自私動機有絲毫同情,沒有人會對他表示贊同。但是他實際上沒有真正地傷害任何人,他只是沒有做到原本應該做到的善行。他成為人們憎惡的對象,這種憎惡是不合宜的情感和行為所自然激起的一種激情,但這并不是憤怒,只有那些使人受到實實在在的傷害的行為才會理所當然地激起人們的憤怒。
因此,缺乏感恩之心的人不會受到懲罰。他本來應該懷著感恩之心去做這件事,任何公正的旁觀者也都會支持他去做,可是如果我們通過外部壓力強迫他去做的話,那就似乎比他不做這件事更不合適。他的恩人假如企圖用暴力強迫他報答自己,那就會玷污自己的名聲,這種角色也不應該由另一個地位同等的人來充當。不過出于感激之情,我們愿意主動去積德行善,這是一種最接近于理想和完美的責任。人情友愛、慷慨大度也會促使我們去做那些可以得到普遍贊同的事情,絲毫不被約束,也不受外力逼迫,僅僅是感激的責任所致。我們談論感激之恩,而不談慈善或慷慨之恩,甚至在友誼僅僅是出于尊敬和脾性相投,而沒有與對善行的感激之情相混雜的時候,我們也絕口不提友誼之恩。
憤怒之情似乎是上天賜予我們用于自衛的天性,也僅僅是用來自衛的,它保衛著正義和清白。它促使我們打敗企圖傷害我們的陰謀,對已經給予我們的傷害實行報復,使犯罪者對自己的不義行為感到悔恨,讓其他人看到前車之鑒而不敢再輕舉妄動。如果憤怒的作用超過了這個范圍,當它用于別的目的時,旁觀者決不會對此表示同情。一個缺少慈善心的人雖然不能滿足我們對合乎情理的善行的期待,但是它既不會造成任何傷害,也并不企圖造成何種傷害,因此我們也沒有必要進行自衛。
但是對另一種美德的遵守并不依賴我們的自由意志,它可以用壓力強迫人們遵守,違反它的人會成為眾矢之的,遭受懲罰,這種美德就是正義。違反正義的人總是出于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確定無疑地會傷害一些特定的人。因此,對它報以憤怒是理所當然的,而憤怒必然導致天經地義的懲罰。為了報復不義行為所造成的傷害而使用的以牙還牙的暴力,不會有任何人持反對意見,所以我們更加同意和贊成為了防止暴力、避免傷害行為而使用的暴力,為了阻止罪犯傷害其鄰人而使用暴力,就更能得到人們的肯定和贊同。圖謀實施違反正義行為的歹徒自己也很清楚,他所傷害的那個人和其他人為了阻止他犯罪或在他犯罪之后為了懲罰他的罪行會恰如其分地利用這種暴力。正義和其他各種社會美德之間的最大區別正在于此,這種區別近來才為一位富有遠見卓識的偉大學者特別指出,那就是正義對我們行為的約束比友誼、仁慈或寬容大度更為嚴格。
我們在實踐另外一些美德的時候,在某種程度上好像可以自由地選擇行為方式,但是當我們遵守正義的時候,會莫名其妙地感到某種特別的束縛、限制和壓力。也就是說,那種促使我們遵守正義法則的神奇力量具有一種天經地義的強迫性,但其并不能強迫我們以此去遵循其他的社會美德。
因而,我們必須時常小心謹慎地去鑒別:哪些事物與人僅僅靠責備就可以了,或者說哪些是合宜的指責對象,而哪些是可以通過外力來懲罰或加以阻止的。那些應該責備的普通的不夠善意的行為,事實已然證明這是每個人都能夠很容易就做到的;相反,任何超出這個程度的慈善行為都值得贊揚。普通的慈善行為本身既不應該責備也無須贊揚。某人對待其親屬的行為與大多數人對待他們的父親、兒子或兄弟時所持的態度幾乎相同,這就沒有什么值得稱贊或責備的。那些出乎意料的、過分友善的態度會使我們感到驚訝,同樣的,以出乎意料的、極度冷酷的態度對待我們的人,也一定讓我們覺得不可理喻,前一種人似乎值得贊揚,而后一種人我們一定會對其予以指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