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精神分析引論
- (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 4938字
- 2019-01-03 16:06:20

第一講 導論
女士們,先生們!不知道在座有多少人曾通過閱讀或聽聞對精神分析有所了解。既然我公布的這門課程名為“基礎精神分析引論”,那我有義務把你們看作一群對此一無所知、亟待指引的人。
假定你們知道精神分析是一種對精神疾病進行醫學治療的方法,但我能馬上舉例證明它與通常的醫學方法有何不同,甚至完全相反。通常來說,向病人介紹一種新療法時,往往會盡量避免提及其他患者的負面評價,而滿懷信心地許諾這種方法可以見效。我認為醫生有權利這樣做,以提升病人對治療取得成功的信心。但我們對精神病人進行精神分析治療時,這一過程會有所不同。我們將坦言這種療法的困難:它費時費力;需要患者做出很大犧牲;最終能否見效取決于患者的表現、對治療的理解、配合程度及耐心,無法保證百分之百有效。采用這些反常的方式,自然有我們的用意,這一點諸位之后會有所體會。
我會先把大家當作精神病人來對待,請別介意。事實上,我奉勸諸位第二節課就不必來了,因為這門課只能讓大家了解精神分析的一點皮毛,很難對它形成自己的判斷。你們會發現自己過去所學的知識和思維習慣將不可避免地讓你們站到精神分析的對立面;必須實現巨大的自我突破,才能駕馭這種本能的反感。通過我的敘述,你們對精神分析會有什么樣的理解,現在難以預測。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們,聽完這門課,你們學不會如何進行精神分析研究,也無法從事精神分析治療。你們中若有人不滿足于與精神分析只有一面之緣,想進一步了解,我不僅奉勸他不要這么做,還要直截了當地警告。就目前的情況來看,一旦入了這行,就別指望在大學里謀得一席之地;如果要做執業醫師,必須面對周圍的人不解、懷疑甚至敵視的目光,容忍他們暗地惡意中傷。從現今歐洲大陸上愈演愈烈的戰爭的流弊,你們不難推斷這股力量有多么強大。
盡管存在種種不便,總有人會被新知識吸引。如果你們中有人無視我的警告,第二堂課時仍出現在這里,我自然不勝歡迎。但你們也有權知道,精神分析理論正面臨著哪些嚴峻的困難。
首先是教學和授課的困難。你們上醫學課時,習慣了用肉眼去觀察。你們看到解剖學標本、化學反應生成的沉淀物,也看到成功刺激神經后肌肉的收縮反應。此后,教師會帶領你們用感官去了解病人,觀察他們痛苦的癥狀和疾病過程中的產物。許多時候,你們還能看到剝離出來的病原體。在手術領域,你們將親眼見證醫學干預的過程,看到醫生如何對病患施以援手,甚至可以親自操刀。即便在精神病學中,病人的表情變化、說話方式以及行為舉止也能提供豐富的觀察素材,給你們留下深刻的印象。可以說,醫學教師更像導游和解說員,陪你們走進醫學的博物館,在你們和醫療對象之間建立直接聯系,并使你們用主觀感受來確信新事實的存在。
遺憾的是,到了精神分析領域,一切都變了。在分析治療中,除了受分析者和醫生的交談外,別無其他。患者在談話中說出自己過往的經歷和現在的印象,他們會有所抱怨,或對自己的愿望和情緒直言不諱。醫生則要認真傾聽,設法引導患者的思路,并通過適當的提醒,使他們將注意力集中到某個特定方面;還要給病人提供解釋,并觀察由此引起的反應——贊同或反對。有些病人的親友沒有太多文化,只相信自己看到的或接觸到的事情,甚至巴不得治療過程跟電影上演的一樣。對于“聊天就能治病”這樣的事,他們當然不會錯過質疑的機會。這當然是目光短淺和矛盾的,因為這些人其實也很明白,患者的癥狀“只不過是想象出來的”。最早的言語其實是一種符咒,時至今日這份魔力猶存。一個人的言語可以使人心境澄明,也可以將人推向絕望的邊緣;老師通過言語將知識傳授給學生,演說家通過言語吸引聽眾的注意力,左右他們的判斷。言語會引起情緒,是人們之間相互影響的常用工具。在心理治療中,我們絕不應輕視談話的作用,如果能夠聽到精神分析師與患者的對話,就該滿足了。
可惜這一點我們也做不到。精神分析治療中的對話絕不容許聽眾存在,亦絕不能公之于眾。我們當然可以在講精神病學時將某位神經衰弱患者或歇斯底里癥患者介紹給學生,但這樣一來,他就只會敘述自己的苦惱和癥狀,不會再多說其他。只有當患者與醫生建立了獨特的情感聯系,才會吐露精神分析需要的那些話;一旦他們發現有無關的第三者在場,會馬上閉口不言。因為這些都是他們精神生活中最隱秘的話語,作為社會獨立的個體,必須對他人隱瞞這一切;甚至從廣義上來說,作為人格完整的個體,他們也必須對自己隱藏這一切。
這意味著,你們沒法旁聽精神分析治療,只能從別人口中聽說這一過程,從嚴格意義上講,你們對精神分析的了解其實都只是道聽途說。以這種不同尋常的方式通過二手指引對精神分析形成自己的判斷,最終效果如何,取決于你們對消息提供者的信任程度。
各位不妨設想自己不是在聽精神病學課,而是歷史課,授課人在講述亞歷山大大帝的生平和戰功。你們有什么理由相信他說的一定是真的呢?乍一看,歷史似乎比精神分析還不可信,因為歷史教授跟你們一樣,不是亞歷山大大帝軍隊中的一員;精神分析學家至少可以分享他參與過的事。但你們很快會發現,歷史學家至少有據可查。他可以展示一些古人留下的文獻,例如迪奧多、普魯塔赫和阿利安等人寫的書,這些人要么生活在那些歷史事件發生的年代,要么稍稍滯后;他還可以展示亞歷山大大帝時代的錢幣和他的雕像,讓大家逐一傳閱龐貝出土的伊索斯戰爭拼接畫的照片。嚴格地說,這些材料僅僅證明了早幾代人相信亞歷山大大帝的存在和事跡,你們當然可以對此重新進行批判。你們會發現,不是所有關于亞歷山大大帝的報道都真實可信,也不是所有的細節都確鑿無疑,但這并不意味著你們離開講堂的時候,會懷疑亞歷山大大帝的存在。兩個因素左右了你們的決定:首先,講演者如果不是自己信以為真,就沒有理由將這當作真相來說;其次,全部現有的歷史圖書對這一系列歷史事件的敘述大同小異。如果要對這些信息來源進行考據,也會首先考慮這兩方面的因素,即信息傳播者可能的動機以及證據的一致性。單就亞歷山大大帝的例子來說,考據結果一定是令人心安的;而對于摩西或尼姆羅德之類的人來說,結果可能有所不同。稍后你們會清楚地知道,自己對精神分析的信息提供者會提出多大質疑。
現在,你們有權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如果精神分析既沒有客觀證據來證實可信度,又不能公開展示,那么該如何學習它,其觀點又何以使人信服呢?的確,學會精神分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真正通曉其道的人,目前屈指可數,但學習精神分析還是有可行途徑的。首先,精神分析可以通過對自身個性的研究,在自己身上學到。這種研究并不完全等同于自我觀察,但在迫不得已的時候,可以將它歸入其中。在得到一定的技法點撥后,我們就可以將自己身上出現的一系列常見的、眾所周知的精神現象當作分析對象。這一過程中,不難發現精神分析并非無稽之談,其過程和觀點的確有據可循。當然,你們由此取得的進步依然有限。如果能將自己交由一個精于此道的分析師做分析,親身體驗分析效果,并借此窺視他人分析技巧的精湛之處,你們可以走得更遠。當然,盡管這條路前途光明,卻只有少數人走得通,不適用于絕大多數人。
理解精神分析的第二重困難可以說是“咎由自取”,它來自你們目前受的醫學教育。你們的思維被固定在一個特定方向,這個方向與精神分析背道而馳。你們被灌輸的,是在解剖學的基礎上用化學和物理的方法闡釋機體功能,并從生物學的角度總結,卻從來不關注精神生活;而后者恰恰是復雜機體運轉的最高級形式。因此,你們對心理學的思維十分陌生,習慣用懷疑的目光打量它,將其視作偽科學,從而任由門外漢、作家、自然哲學家和神秘主義者借它之名興風作浪。這一局限性無疑會妨礙你們行醫。患者諱疾忌醫,本是人之常情。如果對此不夠重視,你們原本鄙視的那些江湖郎中、巫醫和玄學家將大行其道,并在治療產生效果時分走部分功勞。
你們過去的教育存在缺陷,這當然情有可原,你們學醫時沒有得到哲學的幫助,而哲學其實能對實現醫學目的起到很好的輔助作用。你們在學校里被告知,無論思辨哲學、描述心理學,還是與感官生理學密切相關的所謂實現心理學,都不能有效地解釋身體與精神之間的關系,也不能提供理解精神功能障礙的鑰匙。盡管描述觀察到的精神障礙、總結其臨床表現的精神病學也屬于醫學范疇,但實際上就連精神病學家也懷疑這類描述能否夠得上“科學”一詞。他們總結出的這些臨床癥狀的來源、作用機理和相互聯系都是未知數,人們沒有發現與此對應的解剖學組織變化,即便發現了,也無從解釋。只有當這些精神障礙被診斷為某個機體疾病的間接結果后,才可能對其展開臨床治療。
這就是精神分析試圖填補的缺陷,它力求為精神病學提供其欠缺的心理學基礎,找到能解釋生理和精神障礙的共性原因。為達到這一目的,必須拋開解剖學、化學或物理學理論,從純粹的心理學概念入手。我擔心恰恰是這點會讓你們心生疑竇。
此外,有一類困難并非源自你們所受的教育和你們的認知。精神分析提出了兩個觸怒了整個世界的觀點,由此招來世人的反感。其中一點與人們固有的理性觀念相違,另一點則與主流的美學和道德觀念不和。千萬不要小看這些成見,它們十分強大,是人類長期進化過程中的必要積淀。它們有情緒的力量做支撐,要與它們為敵,絕非易事。
精神分析第一個不受歡迎的命題是:心理過程主要是潛意識的,意識僅占整個精神生活的一小部分。諸位請回憶一下,我們往往習慣把心理與意識混為一談,將意識看作是心理的標志,并認為心理學是闡釋意識內容的學說。沒錯,我們理所當然地給兩者畫上等號,任何對此提出異議的看法,都被當成歪門邪道。而精神分析就是要提出這種異議,它無法接受將意識和心理混為一談。精神分析將心理定義為感情、思想和欲望的共同產物,思想和欲望都可以存在于潛意識中。這樣一來,它便無法被那些頭腦清醒的科學人士接受,并為自己招來了裝神弄鬼、渾水摸魚的罵名。在座諸位當然無法理解我為什么要把“心理的就是意識的”看作一種偏見,也猜不到人類是從哪一個階段開始否定潛意識,以及這種否定會帶來什么好處。到底應該將心理等同于意識,還是擴展其范圍,這聽上去似乎只是口舌之爭;但我可以明確地告訴諸位,承認潛意識的心理過程,將為世界和科學發展的新方向鋪平道路。
同樣,你們很難發覺精神分析的第二個大膽命題與前者存在怎樣的內在關聯。第二個命題認為,性沖動——無論是狹義的還是廣義的——在精神疾病產生的過程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我們對此還不夠重視,但事實上再怎么重視也不為過。不僅如此,我們認為同一股性沖動還參與了人類的文化、藝術和社會創造活動,為其卓越成就做出了巨大貢獻。
從我的經驗來看,這個結論是精神分析研究招人反感的最主要原因。想知道我們怎么解釋這一點嗎?我們認為,文化是在生存的壓力下,以犧牲欲望的滿足為代價生成的。新文化不斷被創造,是因為隨后加入人類族群的個體為了顧全大局,不得不做出類似的犧牲。這些被犧牲的欲望中,性沖動占了絕大部分;它們被“升華”了,即它們被從原來的性目標身上轉移開來,轉向更高尚、與性無關的社會目標。這一過程是不穩定的,因為性沖動并未因此被約束;在每一個參與文化事業的人身上,它都可能發出抗議聲。對于一個社會來說,如果性沖動得到徹底解放,并回歸它原始的目標,文化就岌岌可危了。因此,社會并不愿意輕易觸及文明這一棘手的根源,也無意承認性沖動的強大力量以及它對個體的重大意義。出于教化的考慮,人們更愿意將自己的注意力從這方面轉移開來。所以他們無法忍受精神分析的研究結果,甚至不惜給其打上丑陋、不道德以及危險的烙印。盡管一再受到非難,科學研究的客觀結果不容置辯。反對聲要使人信服,必須有理有據。由此可見人的本性:不喜歡一樣東西,就傾向于認為它是錯的,從而更容易找出反對的理由。我們的社會把不喜歡等同于不正確,用含有情感因素的“邏輯和客觀理由”去駁斥精神分析的正確結論,并堅持這一偏見,對一切反對的聲音置若罔聞。
但是,女士們、先生們,我們絕不會屈服于這些反對聲。我們只想說出事實,這正是我們辛勤工作的研究結果。我們將行使我們的權利,將一切試圖干涉科學研究的現實顧慮排除在外。即便這種顧慮背后的擔憂不無道理,我們仍不會改變這一初衷。
以上這些,就是你們從事精神分析研究可能會遇到的一些困難。對初學者來說,我可能講得太多了。如果你們能超越這種負面印象,我們就繼續下一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