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icon2

第五講 困難及初步探討

女士們,先生們!有一天,人們發現某些神經癥患者的癥狀其實是有意義的。由約瑟夫·布勞爾(Joseph Breuer)在1880—1882年間發現,參見我1909年在美國所做的講座《論精神分析》和《精神分析運動史》。這是精神分析作為一種治療方法的理論基礎。在治療過程中,病人介紹自己的癥狀時,提及了夢。于是,人們猜測夢也有意義。

我們現在無須重走這條老路,而要回過頭來先證實夢的意義,再將其作為研究神經癥的基礎。這一做法不無根據,不僅研究夢能為研究神經癥提供最好的參考,甚至夢本身就是一種神經癥的表現。再好不過的是,所有健康的人都會做夢。沒錯,即便所有的人都身體健康,只是經常做夢,我們也能從他們的夢境中獲得研究神經癥所需的全部觀點。

所以,夢成了精神分析理論的研究對象。與失誤行為一樣,夢也是一種常見的、不受重視的現象,每個健康人都會做夢,而它看上去沒有什么實際意義。可我們的研究條件遠比這糟糕。科學界雖然不太重視對失誤行為的研究,但仍有所涉獵;或許這一課題不夠重要,但研究一下至少無傷大雅,說不定有收獲。而對夢的研究不僅顯得無事生非、不切實際,還會招來人們的謾罵。它一直背著有悖科學的惡名,甚至有些人還懷疑這是個體神秘主義傾向的表現。要知道,即便在神經病理學和精神病學界,也有許多嚴肅的課題亟待研究,如對神經器官造成壓迫的最大可有蘋果大小的腫瘤,以及血腫、慢性炎癥等,這些都是能在顯微鏡下觀察到組織結構變化的課題,一個醫生怎么能有空分心,去研究夢呢!不行,夢實在是太不重要了,不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對象。


夢還有一個特點使我們無法進行精確研究。在釋夢的過程中,我們的研究對象并不確定。如果一個人有了什么瘋念頭,肯定會在他身上有所表現,比如,患者會大聲說,我是中國的皇帝。可是夢呢?大多數時候,夢是無法復述的。一個人敘述自己的夢境時,難道可以保證自己所說的都是真實的,沒因為遺忘,臨時編造某些內容?除了一些細小的片段,大多數夢根本無法被人們記起。難道一套科學的心理學理論、一種治療疾病的方法真的能在解析這類素材的基礎上建立起來?


同樣的話說太多,反而令人起疑。顯然,反對將夢作為研究對象的聲音實在刺耳了點。如果說它不重要,請回憶一下我們在研究失誤行為的時候說過的,偉大的事物可能只留給人一些微渺的印象。說夢的內容并不確定,這恰恰是它的特點;某樣事物有什么樣的特點,不是我們能決定的。更何況,內容清晰、確定的夢并非不存在。精神病學研究的某些其他對象(如許多強迫癥)也具有不確定性,這并不妨礙許多德高望重的精神病學家投身于此。這不禁讓我想起近來行醫碰到的一個病例。一位女患者對我說,她有一種感覺,好像她曾經傷害過,或者想要傷害一個活物……是個孩子嗎?好像又不是……或許是條狗,她將它從橋上推了下去,又可能做了別的什么。對夢的回憶的不確定性,我們可以用以下方式來彌補:不妨將做夢人說的一切,都看成夢的內容,不管他到底忘了什么,有沒有在記憶里做出篡改。總之,我們不能將夢一棍子打死,說它無足輕重。諸位可能也有這樣的體驗:做完夢醒來,夢中的情緒依然會伴隨我們一整天;許多醫生都曾觀察到患者由夢生疾,并對夢中的幻象信以為真;在一些歷史人物的傳記中,我們也能讀到他們從夢中汲取重要靈感的故事。于是我們不禁要問,科學界究竟為何對夢嗤之以鼻呢?


我認為,這是對前人過于重視夢境的自然反應。眾所周知,還原歷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我們還是能肯定地說——請允許我小小地幽默一下——三千年前,我們的祖先就已經像今人一樣開始做夢了。據我們所知,所有的古老氏族都認為夢意義重大,對于實踐同樣有很高的利用價值。古人借夢預測未來,希臘人和某些東方部族的軍隊沒有釋夢者在列便無法出征,好比今天的戰場上少不了偵察機一樣。亞歷山大大帝發兵遠征時,最著名的釋夢家都隨軍出征。在當時還在一座島上的推羅城,他的軍隊遭遇了頑強抵抗,使他一度想要放棄。一天晚上,他夢見一群羊人即希臘神話中耽于淫欲的森林之神,因有尾巴和山羊足而得名。起舞慶祝。他將這個夢告訴那群釋夢家之后,他們答復這象征勝利即將到來。于是,亞歷山大大帝下令發起沖鋒,一舉拿下了推羅城。伊特拉斯坎人和羅馬人有其他預測未來的方法,但在希臘和羅馬時代,釋夢術仍然十分受推崇,得到了很好的傳承。至少,阿特米多魯斯相傳成書于哈德良時代的名著《釋夢》得以流傳了下來。至于之后釋夢術的地位為何一再下降,夢境淪為人們懷疑的對象,我無從得知。啟蒙運動可能與此無關,因為在黑暗的中世紀后,許多比古老的釋夢術荒謬得多的事物仍被很好地保存了下來。總之,研究夢境的熱情與日俱減,它淪為迷信,沒有教養的人才熱衷于此。如今,釋夢術的地位每況愈下,甚至被一些人用來推斷彩票的中獎號碼。盡管如此,當今那些但求精確的科學依然對夢有所研究;當然,這一切都是為了將生理學理論運用在夢的解析上。對那些醫生來說,夢當然不是一種心理現象,而是軀體受到刺激從而在精神生活中的反應。賓茨(Binz)在1876年稱夢是“對身體絕對無用,而且多為病態的過程,跟它比起來,就連世界有靈魂、人會長生不老這種歪門邪說都顯得高尚許多”;毛利(Maury)將夢比作由舞蹈癥引起的不規律的痙攣,稱其與正常人身體的協調運動完全相反;還有一種古老的說法,將夢境比作“某個對音樂一竅不通的人在鍵盤上信手亂彈”所帶來的雜音。


解析意味著挖掘深層的意義;由此來看,以上這些對夢的成就的評價,顯然不能構成解析。看看馮特、約德爾(Jodl)等新生代哲學家是如何描述夢的:僅僅列舉夢境與正常思考的背離之處,強調夢聯想混亂、批判性不足、屏蔽知識等不足之處,將其貶得一文不值,于是便心滿意足了。這類“精確的科學”對認識夢的唯一貢獻,在于指出睡眠時身體受到的刺激會對夢的內容產生影響。我手頭有一部挪威專家喬恩·莫里·福爾德(J. Mourly Vold)所著的兩大卷關于夢境研究的實驗性著作(分別于1910年和1912年被譯成德文),這部書被稱為精確的夢境研究的典范,但通篇都只是在說睡眠時四肢位置變化所帶來的影響。不難想象,這些精確的科學得知我們要找尋夢的意義時,會有什么樣的反應。這樣的話他們可能沒少說,但我們不會就此卻步。如果失誤行為有意義,夢完全可能也有意義;多數情況下,這些精確的科學并未注意到失誤行為的意義。所以,我們姑且先信奉古老氏族的偏見,追隨古代釋夢者的腳步展開研究!


首先,我們必須明確自己的任務,對夢全面了解。夢究竟是什么?很難一概而論。當然,我們不會滿足于老生常談,給它一個俗套的定義。盡管如此,我們還是要揭示夢的本質。那么如何才能發現它呢?夢的種類有很多,可以說千姿百態,各有不同。所謂本質,是所有夢共有的特征。

沒錯,夢的第一點共性,是做夢人都處于睡眠狀態。做夢顯然是睡眠中的精神生活,它與醒著時的精神生活有一定相似之處,也有很大差別,這是亞里士多德對夢的定義。或許夢與睡眠還有更緊密的關系,我們會被夢驚醒,當我們自然醒來或是從睡眠中被吵醒時,往往正在做夢。夢看上去似乎是介于睡眠和醒來之間的狀態。所以,我們不妨先來研究一下睡眠,它到底是什么呢?

這是一個生理學還是生物學問題,目前頗具爭議。我們無法在兩者間取舍,但至少可以試著概括一下睡眠的心理學特征。人處在睡眠狀態,便不愿再受外界干擾,與外面的世界隔離開來。進入睡眠狀態,意味著脫離了外界的影響和刺激。同樣,如果我厭倦了日間生活,就會選擇睡覺。入睡相當于對外界說,別來吵我,我要睡了。反過來,還不愿入睡的孩子會說,我不要睡覺,我還不困,想再多玩一會兒。就是說,睡眠從生物學角度看是一種休養生息的行為,其心理學意義則是與外界保持隔離。我們其實并不愿意來到這個世界,所以不能一刻不停地留在此處。借助睡眠這種手段,我們得以回到出生前的狀態,回到母親的子宮中。至少睡眠時的生存條件與子宮中的生存條件十分相似:溫暖、黑暗、不受刺激。有些人睡覺時喜歡蜷縮成一團,這正是胚胎在子宮中的體位。由此看來,成年人其實只有三分之二來到人世,還有三分之一仍然尚未出生。每天清晨一覺醒來,都是一次重生。我們常用“重獲新生”形容一覺醒來的狀態,但我們很可能錯誤地估計了嬰兒出生時的感受。不難想象,新生兒初來人世時,其實感到極度不適。所以,我們也常常說出生是一個“初見天日”的過程。

如果這就是睡眠,夢顯然不在它的計劃之內,而更像一個不受歡迎的外來產物。我們也認為,沒有做夢的睡眠才是最好、最正確的睡眠狀態。睡眠中不應有任何心理活動;一旦有心理活動出現,我們就無法達到腹中胎兒般安靜的狀態;可我們無法徹底清除心理活動的殘跡,夢就是它的表現。由此看來,夢其實無須有任何意義。與清醒狀態下出現的失誤行為不同,夢是在心理活動被叫停,僅有少量殘余未受抑制的情況下出現的,所以不必具有意義;即便它有意義,由于其余的心理活動都陷入了睡眠的狀態,我也無法利用它。所以,夢完全可能只是一種類似于痙攣的應激反應,是軀體受到刺激后出現的心理現象。它只是清醒狀態下心理活動的殘余,會妨礙睡眠,卻似乎并非精神分析所應該研究的話題,我們應該盡快將它丟到一邊才是。

然而,夢雖然多余,卻真實存在,所以我們不妨研究一番。為什么我們的心理活動不愿停歇片刻?或許是因為有一些東西使它感到不安。它不斷被刺激,因而不得不做出回應。夢是我們的心靈在睡眠狀態下對刺激的反應。這為我們了解夢提供了一種思路。我們不妨在不同的夢境中尋找妨礙睡眠、使人不得不以夢的形式對其做出回應的刺激源,或許我們可以就此總結出所有夢的第一點共性。


夢還有其他共性嗎?當然,這一點雖然顯而易見,卻很難體會并用言語形容。睡眠狀態和清醒狀態的心理活動有很大區別。在夢里,人們會經歷許多事情,并對此堅信不疑,雖然實際上這些都是由外來刺激所產生的幻象。這些經歷多以視覺圖像的形式出現,當然夢中也不乏感情、思考和其他的感官感受,但最主要還是視覺。如何將圖像轉化為言語,便是敘述夢境的一大難處。做夢者常說,我可以畫出夢中的場景,卻不知該從何說起,這與愚人心智不全不大相同。愚人與智者的區別在于前者不大動腦,而夢與清醒時相比,夢中的心理活動不僅在數量上有所減少,本質也有所不同,但這種區別一時說不清道不明。古斯塔夫·費希納(G. Th. Fechner)曾猜測,夢(在心靈中)上演的舞臺,與清醒狀態下生成意念的舞臺并不相同。我們雖然不理解這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該如何思考,但夢帶給我們的陌生感的確印證了這一說法。同樣,將夢中的行為比作亂彈琴也不恰當。亂彈琴雖然不成曲調,但每一個按鍵發出的聲音總是一致的。夢的第二點共性雖然不易理解,我們卻必須牢記在心。


夢還有更多其他共性嗎?我找不出。無論朝哪個方向研究,我看到的都是不同之處。夢有長有短,有模糊有清晰,情感的參與程度和記憶的持久程度也多有差別。事實上,這一切看上去都不像由外來刺激引起的痙攣般的應激反應那么簡單。就夢的長短來看,有些夢短到只有一幅場景、幾絲念頭乃至一個詞語;另一些夢則包羅萬象,堪比一部長篇小說,持續時間更為長久。有些夢清晰如親身經歷,以至于醒來后還久久不愿承認這只是一場夢;另一些夢十分模糊,如幽靈般難以捉摸;甚至在同一個夢中,兩者還能交替出現。有的夢意義非凡,至少內容連貫,顯得奇妙而富有創造力;另一些夢則未免有些雜亂無章,甚至顯得愚蠢、荒唐乃至癲狂。對有些夢,我們能冷靜處之;另一些夢卻讓我們熱血沸騰,痛到落淚,怕到蘇醒,或驚或喜,不一而足。大多數夢在醒來后便會被遺忘,有些夢境經日難忘,但記憶終究會淡去,直至出現空缺;還有些夢,例如某些兒時的夢境,卻讓人印象深刻,以至三十年后回想起來,依然歷歷在目。有些夢只會在一個人身上出現一次,另一些夢卻會以原樣照搬或是大同小異的方式一再出現。總之,夜間的心理活動擁有龐大的素材庫;我們心靈日間的創造,都能在夜間還原,但這兩個過程不一樣。


要研究夢的多樣性,我們可以假設它們代表了介于睡眠和蘇醒之間的多種中間狀態,是不完全睡眠在不同階段的表現。不過這樣一來,價值、內容和清晰度越高的夢自然越容易為人感知,因為心靈在這類夢境中更接近清醒的狀態;同樣,內容清晰、理性的夢與含糊不清的夢就不可能交替出現了,因為心靈不可能如此迅速地改變自己的入睡程度。所以,這種解釋不會成功,了解夢沒有捷徑可循。


讓我們將夢的“意義”放在一邊,從夢的共性出發,找出一條能更好理解它的道路。從夢和睡眠的關系中,我們得出結論,夢是對干擾睡眠的刺激的回應。我們聽說,這是實驗心理學唯一能為我們提供幫助的一點,它提供了睡眠中所受到的刺激會在夢境中出現的證據。這方面的研究有很多,我們曾提到過的莫里·福爾德便是杰出代表。每個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觀察經驗都能證實這一結論。在此,我想介紹幾個已有些年頭的實驗。毛利曾經讓人在他自己身上做實驗,當他處于睡夢中時,人們讓他聞科隆香水的味道。他夢見自己來到約翰·瑪麗亞·法里納約翰·瑪麗亞·法里納是一位著名的調香師,也是科隆香水的發明者。在開羅的商店,此后又有許多不同尋常的冒險經歷。在另一個實驗中,有人輕輕掐了下他的脖子,他夢見了貼藥膏,還夢到了一位曾在兒時給他看過病的醫生。再舉一例:有人將一滴水滴在他額頭上,他夢見自己身處意大利,熱得大汗淋漓,還喝了產自奧爾維耶托的白葡萄酒。


我們從這幾個夢境實驗觀察到的現象,也許在另一組由刺激引起的夢境中體現得更為明顯。才華洋溢的觀察家希爾德布蘭特(Hildebrandt)曾介紹過三個由鬧鈴聲引起的夢境:

“一個春日的早晨,我出門散步,走在綠色的田野間,一直到鄰村。那里,我看到許多村民盛裝打扮,將唱詩譜夾在手臂下,成群結隊地朝教堂走去。沒錯!這天是周日,晨禱馬上要開始了。我決定加入他們,但因為有些熱,便先到教堂旁邊的墓地涼快一下。我正讀著墓碑上的文字時,聽見司鐘者上樓的腳步聲。高高的鐘樓上有一口小鐘,鐘響是開始禱告的信號。只見鐘原地靜止了一小會兒,接著它開始搖擺——突然,它的響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刺耳——我醒了。原來,這陣鐘聲其實是鬧鈴聲。

“第二個夢。一個晴朗的冬日,街道鋪滿厚厚的積雪。我應允參加一次雪橇滑行,不過等了好久,才等到雪橇在門口備好的消息。于是,我開始準備上車,穿上皮衣,取出腳籠,終于坐在雪橇上。又過了片刻,負責拉扯的馬匹從韁繩上感受到出發的信號,開始邁步前進。系在車上的鈴鐺猛烈晃蕩,像是一陣猛烈的土耳其軍樂,使我從美夢中驚醒。這陣刺耳的聲音不是其他,仍是鬧鈴聲。

“還有第三個例子!我看見一個廚娘端著好幾打堆在一起的盤子朝餐廳走去。眼看她手中如柱子般高聳的瓷盤搖搖欲墜,我忙出聲提醒:‘當心,盤子要掉地上了。’她不以為然,這樣的事情她已習以為常。我依然憂心忡忡地目送她離去。果不其然,她在門檻邊一個失足,易碎的餐具摔了一地,上百個碎片發出劈里啪啦的響聲。不久后我發現,這陣響個不停的不是盤子摔破的聲音,而是實實在在的鈴聲。這個聲音自然來自鬧鐘。”


這些夢很美,很有意義,內容也不像尋常的夢一般毫不連貫,可說沒有任何令人指摘的地方。它們的共同之處,便是每個夢中都出現一種噪聲,做夢的人醒來之后,發現那是鬧鈴聲。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夢生成的經過,也有了一些別的認識。夢并沒有識別出鬧鈴聲——鬧鈴在夢中根本沒有出現;恰恰相反,它用另一種響聲替代了鬧鈴聲,用另一種方式對干擾睡眠的刺激做了解讀。這是為何?這個問題沒有答案,更像天意使然。但要對夢有所了解,便需說明它為何恰恰在眾多聲響中選取了某一種,作為對鬧鈴刺激的解讀。同理,我們也要對毛利的實驗提出質疑,因為我們只能看到刺激在夢中出現,卻不知其為何恰恰以這一種方式出現;這一點,似乎很難從刺激對睡眠的干擾作用中推斷出。在毛利的實驗中,除了刺激產生的直接后果外,還伴生了許多其他夢境,譬如關于科隆香水的夢里那許多不同尋常的冒險經歷,它們由何而來,我們無從得知。

諸位現在肯定在想,那些讓人驚醒的夢或許最能證實妨礙睡眠的外來刺激的存在,但大多數情況下,事情遠沒那么簡單。不是所有的夢都以蘇醒告終,一個人清晨醒來后再去回想昨夜的夢,怎能輕易確定妨礙睡眠的刺激源呢?有一次,我倒是在事后找到了聲響的來源,不過情況十分特殊。一天清晨,我在蒂羅爾高地醒來,發覺自己夢到教皇駕崩了。我無法解釋這個夢,直到妻子問我:今天天快亮的時候,你可有聽到從四面八方的教堂和禮拜堂傳來的鐘聲?這我可真沒聽到,當時我睡得很熟;不過這樣一來,我倒是理解了我的夢。這種睡眠受外界刺激做夢,醒后卻毫無察覺的情況是否經常發生呢?也許是,也許不是。如果事后無法舉證,很難讓人相信刺激存在。好在我們本就不打算多談侵擾睡眠的外來刺激的問題,因為我們知道,它只能解釋一部分做夢的現象,不能解釋整個夢的反應。


這并不意味著徹底放棄這套理論,我們可以對它加以延伸。顯然,睡眠如何受到影響,夢境如何產生,都是次要的問題。如果感官受的刺激并非一直來自外部,那也可能來自體內,即由軀體產生的刺激。這種猜測很容易想到,也與大眾對夢的起源的看法相符。人們常說夢起源于胃,可惜這種軀體刺激在夜間起作用的說法只能停留在猜測階段,醒后根本無從考證。不容忽視的是,的確有許多有力的證據能為夢源自軀體刺激的觀點提供支持。眾所周知,內臟的狀態會對夢產生影響。膀胱膨脹、生殖器興奮與夢境存在關聯,是不容置疑的事實。除了這些顯而易見的例子,在另一些案例中,我們也有理由猜斷,軀體刺激對夢的內容產生了影響,因為在夢境中能夠找到一些可被視作對刺激進行加工、表現和解讀的跡象。夢境研究者謝爾納(Scherner,1861)極力主張夢源自身體器官的刺激,并舉了許多有趣的例子。譬如,有人夢見兩排長相俊美、膚色清秀的金發少年面對面站立,呈劍拔弩張之勢,繼而向對方沖去,相互撕扯,直至各自散開,站回原位。這樣的過程一再重復。謝爾納認為這兩排少年代表了牙齒,這不無道理,尤其是做夢者醒來從牙床上拔下了一顆長長的牙齒后,更令人信服。同樣,將夢中“狹長、彎曲的小路”與腸道的刺激聯系到一起,正中要害,也符合謝爾納的一貫主張,即夢會用相似的物體呈現引起刺激的器官。

我們似乎快承認內部刺激與外部刺激對夢有同等重要的作用了,可惜這種推斷同樣經不起反駁。在一大批案例中,對軀體刺激的解讀都只是猜測,根本無從證實;不是所有的夢都會讓人聯想到內臟器官的參與;無論是內部刺激說還是外部刺激說,都只能解釋夢對刺激的直接反應,夢究竟從何而來,依然無從得知。

且讓我們先記下在研究刺激作用的過程中夢表現出的一個特點。夢不會直接重現刺激,而會對它進行加工,影射它,將它加入一個情境中,或用其他事物替代它。夢的這一作業過程值得我們注意,因為它可能更接近夢的本質:某人由某物出發做出某種行為,他的行動卻無須受出發點所限。例如,莎士比亞因國王統一英倫三島而創作了《麥克白》,但這一歷史事件并非該劇的全部內容,也并不能解釋該劇的偉大和神秘之處。或許作用于睡眠的外部和內部刺激也只是夢的導火索,無法揭開它的本質。


夢的第二點共性,即其心理特征,一方面很難捉摸,另一方面不易深究。夢的感受多以視覺形式出現,刺激說可以解釋這一點嗎?我們所感受到的真的是刺激嗎?眼睛受刺激誘發夢境的案例少之又少,為何夢中的經歷多為畫面呢?或者當我們夢見有人說話,是否必有人在我們耳邊交談,或者發出一些類似的聲音呢?這一點,我可以斷然否定。


如果研究夢的共性無功而返,或許我們應該研究一下各類夢境的區別。夢往往是模糊、荒唐而無意義的,但有一些夢十分清晰,符合邏輯且意義非凡。讓我們看看后者能否為解釋前者提供一些線索。我近來聽說的一個合理的夢,來自一個年輕人:“我夢見自己在凱特納大街散步,遇見了X先生。與他交談片刻后,我們進了一家飯店。有兩位女士和一位先生跟我們同桌坐下。起初,我有些不快,不愿意正眼瞧他們。后來我定睛看去,才發現他們其實并無惡意。”這位當事人特地補充說,在做夢的前一晚,他的確曾到常去的凱特納大街散步,并在那兒遇見了X先生。夢境并非直接源自當晚,而是對許久前類似經歷的回憶。再舉一例,當事人是一位女士,她夢見自己的丈夫問她:難道我們不該叫人給鋼琴調調音嗎?她回答:不值當吧,琴槌的蒙皮反正都要換了。夢中的對話和她前一天與丈夫的對話大同小異。從這兩個清晰的夢中,我們可以得出什么結論?我們僅僅發現,兩者都重現了日間及相關場景。如果這是夢的共性,我們好歹有所得。可惜事實并非如此,符合情況的夢只是少數;大多數夢與前一日并無關聯,我們也無法將其用來解釋那些荒唐而無意義的夢。不難看到,我們又有了一項新任務,不僅要知道夢的內容,還要在夢境十分清楚的時候,弄清日前這些熟悉的經歷為何會在夢境中重現。

如果仍像之前那樣進行嘗試,相信不僅是我,諸位也會感到疲倦。可見如果找不到一條可能將我們引向答案的道路,光有一腔熱血是不夠的。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有找到這條道路。除了為證實刺激對夢的誘導作用提供了一些寶貴素材,實驗心理學并未給我們更多幫助;哲學除了譏笑我們的研究對象鮮有智性價值,也無法提供更多的東西;當然,我們不想求助于玄學。歷史和常識告訴我們,夢意義非凡,甚至可以預知未來;這一點很難證實,也不易為人接受。于是,我們的第一次努力便以陷入迷茫而告終。


出乎預料的是,在我們從未注意過的角落,卻有線索在向我們招手。我們的日常用語并非偶然,而是古老知識的沉淀,不應被忽視——奇怪的是,俗語中有一個詞,叫“白日夢”。白日夢是一種幻想,它十分常見,在健康人和患者身上都可以觀察到,人們能輕易對自身的白日夢進行研究。尤為值得注意的是,這種現象頂著“白日夢”的名號,夢的兩點共性卻并不適用于它。顧名思義,白日夢顯然與睡眠狀態無關;就第二點共性而言,處在白日夢中的人不會經歷幻境,只是在想象;他們知道自己什么都看不到,只是在幻想。白日夢在青春期之初便會出現,甚至常常可以追溯到兒童期末,此后持續經年,直至成年后被放棄,或是延續到老。白日夢的動機十分明顯,當事人總會幻想一些有助于滿足其自大、野心、權欲乃至性欲的事情。幻想權勢滔天的多為年輕男子;將期望寄托在美滿愛情上的女子,則多有性幻想。當然,男性的幻想背后也多是性需求在作祟,畢竟所有的英雄行徑和成功都是做給女性看的,是為了獲得伊人的眷顧。在這一前提下,白日夢樣式繁多,結局各異。有些白日夢很快就被舍棄,為新的幻想所取代;有些白日夢曠日持久,能適應當事人生活狀態的改變。換句話說,它們與時俱進,既有“時代的烙印”,又受新情況的影響。這類白日夢是文學創作的原材料,作家用特定的手法對它們進行改編、包裝和刪節,將它們用在故事、小說和戲劇上。白日夢的主角總是當事人自己,他或直接出現,或以顯而易見的方式代入另一個身份。

白日夢有此名號,也許因為它與真實的夢一樣,內容與現實脫節;也有可能是因為它具備我們未知的某種夢的心理特征,而這也正是我們苦苦尋找的。當然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我們認為白日夢與夢同名說明了很多道理——事實卻并非如此。真相究竟如何,此后才能見分曉。

主站蜘蛛池模板: 含山县| 新和县| 定日县| 乐平市| 犍为县| 西昌市| 思茅市| 都兰县| 英吉沙县| 永川市| 永定县| 莱阳市| 通河县| 连平县| 岳阳县| 大田县| 通榆县| 威信县| 来安县| 会宁县| 榆林市| 新安县| 综艺| 蓬莱市| 陆河县| 塘沽区| 通城县| 桃园市| 达孜县| 法库县| 奉新县| 安多县| 时尚| 墨玉县| 盘山县| 新巴尔虎左旗| 化隆| 定襄县| 朝阳市| 宁晋县| 突泉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