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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行動第一

1785年,有一個少年走進了斯圖加特市的文科中學。他就是該市稅務局書記、紳士格奧爾格·路德維希·黑格爾的兒子威廉,全名叫奧爾格·威廉·弗里德里?!ず诟駹?。威廉的父親認為,兒子在學校學到的東西是不夠用的。盡管威廉各門功課都出類拔萃,考試成績優異,可父親還是給他請了個家庭教師。

小威廉博覽群書。他的零花錢都買了書,還經常去公爵圖書館讀書,他覺得那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圖書館周三和周六開放。圖書館大屋子里的長桌上放著鋼筆、墨水和紙,供讀者使用。不管你想看什么書,只需把書名寫在紙上,交給管理員,他立刻就會把書找來給你。第一次來這里的時候,小威廉借了巴托德文版的《美學導論》,讀了論述敘事詩的那一章節內容。

他偏愛嚴肅讀物。小威廉讀書時養成了一種特有的習慣,就是把讀過的書詳盡地摘錄在活頁上,并按語言學、美學、面相學、算數、幾何、心理學、歷史學、神學和哲學等進行分類。每一類都按字母順序排列,把摘錄的東西全放入貼有標簽的文件夾。這樣一來,就可以馬上找到所需要的摘錄內容。這些裝著摘錄的文件夾后來伴隨了他的一生。

在家庭圖書館里,年輕的黑格爾有一卷德語版莎士比亞全集,是他上低年級時備受尊敬的老師贈給他的。扉頁上有一段話:“雖然現在你還讀不懂它,但不久你就會的?!盵1]十年之后,這位叫勒夫勒的老師的預言是否靈驗呢?現在的確很難回答。對于文藝作品,年輕的黑格爾難說有超過普通人以上的欣賞水平,對于新鮮事物,也難說有特別的接受能力。在他的童年和少年時期,德國詩歌和散文等名著不斷問世,例如《埃米里·加洛蒂》(1772)、《葛茲·馮·伯利欣根》(1773)、《少年維特之煩惱》(1774)、《先知拿單》(1779)和《海盜》(1781)等。直至中學畢業,這位未來的哲學家還沒有讀過這些作品。年輕的黑格爾情有獨鐘的一部作品是約翰·提摩太烏斯·赫爾姆斯的《索菲游記——從默默爾到薩克森》,這是一部六卷本精裝小說,模仿了英國家庭小說描寫七年戰爭時期東普魯士市民生活狀況的情景,小說不乏懲惡揚善的說教,同時以清新的寫實手法描寫了市民們日常生活中的瑣事。黑格爾對這部小說喜愛有加,直至18世紀末,它還是其最喜歡的作品之一。

黑格爾的日記,除了表現得少年老成、過于謹慎,盡是一些瑣碎之事,絲毫看不出他有什么過人之處。例如:

7月14日,星期四。前天阿貝爾和霍普夫教授參加了我們的聚會。我們一起散步的時候,他們特別給我們講述了維也納。

7月15日,星期五。我和克勒斯教授一起散步。我們一起入迷地朗讀門德爾松的《斐多》……

7月16日,星期六。市政府秘書克拉普夫勒先生今天去世。我們原以為他的身體狀況已有好轉。他有九個孩子,其中一個兒子八天前接替了他的職位,另有一個兒子(于)去年秋天入了修道院。

7月19日,星期二。政府顧問兼樞密院秘書施密特林今天也去世了。他當時正在吃飯,伸手拿湯匙的時候中風了[2]。

日記的前面幾頁還記錄了他和其他幾個模范生被叫到教務處的情況。內容是:

我們并沒有遭到訓斥,他們只是嚴肅地要求我們去勸誡其他同學。讓他們有所提防,別被拉入那些低俗的娛樂聚會。還舉了個例子,說有一個團體,全是些年輕人,男的十六七歲,女的十一二歲……這些先生們帶著女士們到處閑逛、腐化墮落,不可救藥[3]。

從這些日記內容可以看出,黑格爾做人傳統本分,過于守己,而且顯得乏味。給他作傳的庫諾·菲舍爾這樣寫道,“當時誰也沒料到,這個迷戀于一部乏味的小說,毫不出眾的少年,竟然日后會脫胎換骨,成了一位很有洞見的思想家,而且通過他孜孜不倦的努力,竟然成了當代數一數二的哲學家”[4]。

從另一方面看,事實并非完全如菲舍爾所言。讀文科中學的最后一年,黑格爾的一篇名為《論古詩人之若干特征》的文章得到了如下評語:“將來定會大有作為?!彪m然黑格爾對近代文學不太了解,但他卻諳熟古典文學。他對索??死账购蜌W里庇得斯的悲劇情有獨鐘,還翻譯過愛比克泰德和隆各司的作品,所以寫一篇贊頌古代詩人的文章對他來說是小菜一碟。一年前,他已經在《論希臘和羅馬人的宗教》一文中表達了他對古代純理性主義的看法。在他看來,希臘人的迷信是出于啟蒙知識的缺乏。在文章結尾,他把批評的觸角還延伸到了現代。在《論古詩人之若干特征》一文中,他進一步發展了這個話題,對新時期的文學做出了評判。在他看來,近代的詩人已經再也不能發揮古代詩人的作用了。古人的品質和長處在于他們的質樸,他們的思想不是源自書本,而是直接來源于生活,來源于自然。他們關注的是如何為真理服務,而不是取悅讀者。

顯然,這算不上什么獨特的見解。在德國,繼溫克爾曼、萊辛和赫爾德之后,古典熱已經成為知識界的熱點。作為學生的黑格爾只不過轉述了他讀過的內容罷了??伤D述得井井有條,讓人信服。對古代語言和古代詩人的傾慕持續了他的一生。

老師對他的文章內容很是滿意,只是在修辭方面提出了一些意見。文科中學的學生須在班上講述自己的作文,可黑格爾的口才平平。

在文科中學畢業前,黑格爾得做一次演講。他的題目是《土耳其人統治下藝術與科學的衰落》。他此前對近東地區沒有什么興趣,選該主題只是借題發揮而已。

演講中,他在描述奧斯曼帝國悲慘狀況的同時,呼吁聽眾想一想自己的家鄉符騰堡。對比的結果讓人瞠目結舌。他講道:

……所以,我們會感到自己有多么幸運,會珍惜上天讓我們出生在這個國度的機會。我們的君主深信教育的重要性,深信科學用途的廣泛。因為對其重視,所以贏得了榮譽,為自己建立了永垂不朽,供后人瞻仰的紀念碑[5]。

黑格爾極力推崇學監,感謝老師,呼吁同學和朋友反思無視學監和老師的教誨給自己帶來的惡果。

倘若把這篇演說看作是反話,那完全是誤解。事實上,這樣的演說在當時非常流行,黑格爾也因此頗受歡迎。他的這番言論是否進了公爵的耳朵,我們不得而知,但畢竟他拿到了獎學金。1788年,他進入圖賓根修道院,開始在那里的神學院繼續他的學業。

符騰堡有兩所高校,一所是斯圖加特卡爾學院,另一所是圖賓根神學院。前者是卡爾·歐根為了培養軍官、醫生和律師而建立的(席勒就于1780年畢業于該校);后者建校要早一些,創立于16世紀,旨在培養牧師和教師。神學院學生不多,約有兩三百人,建在以前一個叫奧古斯丁教團修道院的舊址上。這里的生活方式具有修道院的特點:學生按要求很早起床,然后禱告、吃早餐。上課、自習和散步都有著嚴格的規定。違反一次規定就要受到懲罰,輕則不許午飯時喝酒,重則關禁閉。因為學生都穿著黑色的衣服,城里人都稱他們為“黑鬼”。

騎馬和擊劍也是做牧師的訓練科目。黑格爾對此并沒有什么興趣。他依舊和中學時期一樣喜歡讀書。同學們都拿他開心,把他叫作“老頭子”。他的紀念冊里有同學為他畫的漫畫,畫面上駝背的黑格爾拄著一副拐杖,旁邊還有一句題詞:“愿上帝保佑這位老頭子。”黑格爾對此也見怪不怪,他跟誰都合得來,大家都把他看作知心朋友。

黑格爾喜歡吸鼻煙、喝酒和玩牌。只要條件允許,別人干什么他就跟著干什么。一次,因為遲到,他被關了一小時的禁閉。還有一次,他在宿舍喝醉了,幸好朋友們把他藏了起來,沒被老師發現,才逃脫了懲罰。后來舍長埋怨說:“黑格爾,或許你把自己的魂都給喝沒了吧?”

黑格爾和學院里最優秀的兩個學生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他們是弗里德里?!ず蔂柕铝趾透ダ锏吕锵!ねぜs瑟夫·謝林。荷爾德林1788年和黑格爾同年進入神學院,謝林則在1790年才入學。

黑格爾學習勤奮。1788年12月,他寫了上了大學后的第一篇作文,又一次重申了數月前在文科中學時的觀點。這篇文章的題目是《論希臘羅馬古典作家的作品給我們的教益》。他依然堅持以前的觀點,仍然認為古代詩人是從自然獲取靈感的,文中還批判了當代人對書本知識的重視。文章認為古典作家的優勢就在于他們豐富的語言表達力。古典文學是培養鑒賞力的殿堂,是美育的殿堂。閱讀古代史學家的作品讓人受益匪淺,它們是歷史記載的典范,讓人們很好地理解人類走過的道路。人類的精神永遠都是一樣的,只是在特定條件下有所變化。當時的精神領域盛行歷史主義的思維方法,黑格爾對這一方法越來越堅信不疑。

神學院第一學年結束時,黑格爾獲得了優等證書,評語是“聰明,勤奮,品行優良”。在以后十個學期的評語中,智力一欄一直填寫的是“聰明”。而品行一欄則從“優良”降到“合格”,有時甚至是“差”。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循規蹈矩的文科中學生了。當然,他也沒有變成肆無忌憚的酒鬼。在圖賓根,這樣的酒鬼比比皆是,他原本也會成為其中的一員,但是他的生活中有了新的興趣,那就是政治。政治讓他感到癡迷。

1789年春天,來自法國的警報傳至德國。饑荒和騷亂遍及法國,國王被迫召開了三級會議,第三等級不再聽從國王的旨意,人民代表召集了國民會議。當年7月14日,巴黎人民攻占巴士底獄,革命之火燃遍全國。8月26日,制憲會議通過“人權宣言”,這一宣言在當時的甚至整個時代的精神生活中發揮了決定性的作用。

法國革命受到德國進步力量的熱烈歡迎。圖賓根和其他的城市一樣,也成立了一個政治俱樂部。人們在那里交流有關法國革命的新聞,閱讀法國報紙,關注德國的命運。他們效仿法國人,種了一棵自由之樹。據說,黑格爾和他的朋友謝林也參加了這個活動。

黑格爾是這個俱樂部的積極分子。他在會議上發表政治言論,頗受朋友們的歡迎。在他當時的紀念冊里,可以看到這樣一些口號:“反對暴君”、“打倒壞蛋”、“打倒妄想獨裁的暴政”、“自由萬歲”、“盧梭萬歲”等。其中還有一條摘自《社會契約論》的語錄:“如果天使有自己的政府,他們也會實行民主管理的?!盵6]

盧梭對社會罪惡和封建奴役提出了不滿的控訴,他的革命思想深深地吸引了黑格爾。盧梭也是最先發現資產階級在進步的同時也有其缺陷的人士當中的一個。他的口號是“回歸大自然”。他在自己的著作中寫道,經濟的繁榮與科學的發達,不但沒有給人類帶來幸福,反而為此成就付出了代價,那就是自由和道德的淪喪。但是,盧梭相信,許許多多無權無勢的老百姓最終會擺脫暴政,獲得平等。他認為,理想的國家體制就是古代城邦國家的體制。黑格爾認為,法國革命正好踐行了盧梭的思想。

法國革命繼續發展。國王想逃跑,但給抓住后押回了巴黎,山岳黨乘機推翻了君主制統治。反革命隊伍在法國境外集結,企圖用武力恢復舊的統治秩序。

離圖賓根不遠的羅登堡駐扎著一個法國的流亡軍團。他們當中有王軍舊部軍官、貴族、僧侶、稅吏和冒險家。出于自己安全的考慮,他們決定不再在圖賓根露面,以免被大學生搜到后要求決斗或者遭到痛打。

有一天,一個衣冠不整、滿臉血跡的人,步履蹣跚地走在圖賓根的街上,他是被?;庶h派逮捕過,又奇跡般地逃脫了的雅各賓派。可他已經沒有力氣再往前走了,只有眼睜睜地等著羅登堡來的追捕者。就在這時,俱樂部的人把他救了下來,并藏到了安全的地方,然后用募捐的錢把他送到了國外。

但是,后來俱樂部出了奸細,秘密被泄露,當局開始追查。卡爾公爵專程來到圖賓根,親自坐鎮辦案。俱樂部的主任及時躲了起來,其他人驚慌逃散。就連因為把《馬賽曲》譯成德語而聞名的謝林也逃脫了處罰。他并沒有掩飾自己的行蹤,公爵親自審問他,問他是不是那首“強盜之歌”的翻譯者,他毫無懼色地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年輕的謝林才華超眾,15歲就上了神學院,比其他人早三年。當時,黑格爾正在神學院讀第五學期。他們常在政治俱樂部會議上見面,政治立場讓他們走得很近。他們倆人的結交完全出于政治方面的原因,而不是哲學。至于理論方面的共同語言,那是以后的事情了。

總體說來,黑格爾當時對哲學沒有什么興趣。雖說他在法國革命爆發的那一年就開始閱讀康德的作品,但那時還是領會不了批判哲學的革命精神。當時,神學院有一個研究《純粹理性批判》的團體。雖然謝林積極地參加這個團體的活動,但黑格爾對其無動于衷。

不過,年僅20歲的黑格爾并沒有因此而錯失哲學碩士學位。按照神學院的規定,學生在頭兩年應當學習哲學,接下來還要參加碩士論文答辯。為了獲得論文答辯資格,得先寫兩篇篇幅不大的哲學論文,并通過相關考試,才能參加答辯。學生無須撰寫大篇幅的獨立論文,真正的論文是教授寫出來的,學生只需參加答辯即可。黑格爾的那兩篇論文并沒有保存下來。他參加答辯的論文《論義務的界限》是奧古斯特·伯克教授寫的。該論文論述了沃爾夫的道德觀,認為德行的基礎不僅在于理性,也在于感情。道德義務的概念雖然不是源于靈魂不滅和上帝永恒的思想,但對最高本體的信仰可以鞏固和完善這個概念。參加這篇論文答辯的共有四個同學,其中就包括黑格爾和荷爾德林。

接下來的三年就該攻讀神學了。黑格爾結業時答辯的論文是關于符騰堡教會史的相關問題。共有包括黑格爾在內的九個人參加。1793年秋季的宗教考試,是黑格爾在圖賓根的最后一次考試。黑格爾的畢業文憑上是這樣寫的:健康不佳,身材中等,不善言辭,沉默寡言,天賦過人,判斷力強,記憶力好,文字通順,作風優良,偶爾不太用功,體質一般,神學成績顯著,雖熱情地嘗試講道,但不是一名優秀傳道士,語言只是豐富,哲學學習努力刻苦。

雖然考試過關了,但黑格爾不愿投身宗教事業。出于某些原因,他沒有去做牧師。他的同學羅伊特維因解釋說,黑格爾改變主意的原因是虛榮心受到了挫傷。上文科中學時,黑格爾成績排在第一,他的同學梅爾克林排在第二,但上大學后,他們的次序顛倒了過來。梅爾克林神學院畢業時成績排在第三,黑格爾卻落到了第四,這在黑格爾的內心留下了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痕。羅伊特維因說,倘若黑格爾神學院畢業時不是第四名,那他一定會成為一名牧師的。事實上,黑格爾絕不是自稱為其知己的羅伊特維因所說的那么一個虛榮和貪圖名利的人。

還有一些人認為黑格爾沒有做神職人員的原因是他口才不行。但是,大學講臺上對口才的要求絕不亞于教堂之上。顯然這都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讓黑格爾對教會產生厭惡情緒的是大學里籠罩著的那種像修道院和兵營一樣的氣氛。另外一個原因就是,他在圖賓根受到了法國革命和盧梭著作的影響,思想變得過于激進。

1793年10月,黑格爾去了瑞士,那是盧梭的故鄉,但是他沒有去日內瓦,而是去了伯爾尼。在伯爾尼,他在當地的貴族卡爾·弗里德里?!な┨└駹柲抢锂敿彝ソ處?,給三個孩子教書——兩個女孩,一個男孩。當家庭教師不需太多的時間和精力。主人有大量的藏書,他可以隨意閱讀,所以在這里黑格爾有時間加深自己的修養,從事學術研究。

在這里,黑格爾摘抄了德國著名的雅各賓派格奧爾格·福爾斯特的作品。1792年,無褲黨軍隊追逐被擊敗的干涉軍,并踏上了德國的土地,他們在美因茨成立了一個共和國,宣稱隸屬于革命的法蘭西。格奧爾格·福爾斯特是他們的領導人之一,他一直在巴黎參加革命工作,直至1794年在當地去世。

黑格爾和以前一樣關注著法國的情況。和大多數同情法國革命的德國人一樣,他并不支持雅各賓派的恐怖行為。親眼看見了這些事件的福爾斯特驚愕地寫道:“搗亂者和陰謀分子偽裝成人們的朋友,其目的是為了斂財,在法國為所欲為,而那些最聰明,也是我覺得最善良的人,卻死在這些家伙手里。”[7]恐怖行為證明了小資產階級領導的革命陷入了絕境。對于雅各賓派的恐怖行為,弗里德里?!ざ鞲袼故沁@樣評價的:“恐怖行為大都是無濟于事的暴行,都是那些心存恐懼的人安慰自己的把戲。我堅信,1793年的恐怖統治幾乎都歸罪于那些極度恐懼、自詡為愛國者的資產者,以及那些嚇破膽的小市民,還有那些在恐怖時期干盡壞事的流氓?!盵8]

黑格爾雖然反對雅各賓派的恐怖行為,但這并不影響他對法國革命的支持態度,并將其看作一次深刻的社會變革。他后來這樣評價法國革命:“這是一次輝煌燦爛的日出?!狈▏锩秃诟駹柕睦砟钕⑾⑾嗤?,即便在黑格爾成為保守派之后,他仍然認為,如果沒有一場大變革,歐洲的歷史是難以想象的。

在安靜的伯爾尼,黑格爾埋頭苦讀,著書立說。他決定寫一篇有關認識論方面的文章,他在筆記里記著很多關于主觀精神哲學方面的素材。從中可以看出,這位年輕的哲學家在思考一些很古怪的問題。例如,直觀是如何變成自覺行為的?神經又如何起到感覺器官的作用?人的靈魂在哪里?英國的普利斯特萊和哈特萊,法國的邦內都曾試圖回答這些問題。不管怎么說,黑格爾是讀過他們的著作的。這些著作已經被斯圖加卡爾學院的教授,也就是后來在圖賓根修道院做教授的雅各布·弗里德里?!ぐ⒇悹柗g成了德語。黑格爾把阿貝爾的論文《論人的觀念本源》中的某些內容逐字逐句抄錄了下來。

這段時間,黑格爾對康德著作的領悟也越來越深,逐漸懂得了其中的含義。他給謝林的信中寫道:“我期待著康德的思想體系及其成就能在德國引發一場革命?!彼信d趣的是康德有關實踐哲學的著作及費希特為這些著作所做的詮釋,而不是后來才吸引他的《純粹理性批判》。他還寫道:“人類終于登上了所有哲學的巔峰,讓他感到眼花繚亂。但是,為何人類時至今日才想到重視自己的尊嚴,才認識到人類有同一切神靈平起平坐的能力呢?我認為,這個時代最好的標志,就是人類自身受到了如此的尊重。它證明壓迫者和諸神頭頂上的光輪已經散去。哲學家正力圖證明這一尊嚴,人們將會習慣于這一尊嚴,不再低三下四地祈求被肆意踐踏的權利,而是自己去爭取,并將其占為己有。宗教和政治同流合污,宗教的教條正是專制制度夢寐以求的……”[9]黑格爾誠摯地呼吁:“朋友們,為了人類幸福之花的綻放,向著太陽奔去吧!撥開擋住陽光的樹葉與樹枝,向著太陽奮斗吧……”[10]

當時,謝林已經發表了自己的理論觀點,可黑格爾覺得他和謝林不能同日而語,不敢把自己的見解發表出來,覺得他在這方面只是一個學徒而已。謝林請求黑格爾聊一聊他的學術研究情況,他的回答卻是“我的作業不值得一提……”

但是,在這一階段,他的著述卻頗豐。在伯爾尼期間,他寫過一部早在圖賓根時就已開始的著作。他的這部著作一直沒有完成,直到去世之后才以《人民宗教與基督教》作為書名出版。在這部沒有完成的著作中,黑格爾認為“宗教是我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11]。讓他對宗教感興趣的,首先是“心靈”的概念,因為他認為真正活的“主觀”宗教體現在感情和行為之中。而“客觀”宗教是有關上帝的死板的知識,它和“主觀”宗教相互對立,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包括在“主觀”宗教當中。倘若“主觀”宗教是生動的自然之書,那么“客觀”宗教就是科學家的標本陳列館,把昆蟲殺死,把植物晾干,動物的軀體被泡在酒精之中,將其從大自然隔離出來,統統塞進一個統一的模式之中。自然將紛繁復雜的目的編織成友誼之網,可研究自然的科學家們為其設定了一個統一的目的。換言之,“主觀”宗教體現的是善良人的德行,而“客觀”宗教則關乎神學。對二者道德功能的判定,黑格爾態度極為謹慎,認為起決定作用的不是宗教的特色(拿單曾說過,在你們眼里,我成為基督徒的原因,也就是在我眼里你們成為猶太人的原因[12]),而是宗教是否關乎到人的心靈。

“客觀”宗教有賴于知性,因為知性充其量只是討好主人的仆人,所以它并不能將原則應用于實踐。啟發知性力可以讓人變得機靈一些,但無法讓人變得更好,或者更智慧,因為智慧并不等同于學問。有人認為知性能產生真理,但哪一個凡胎肉眼的人能告訴我們真理是什么呢?這些想法和黑格爾后來的觀點相去甚遠,但同盧梭的思想及依靠“感覺著”的人來做狂飆運動的原則異曲同工。

黑格爾從啟蒙神學家那里借用了“神啟宗教”的概念,來指稱依仗權威和傳統的僵化的宗教。和神啟宗教對立的是大眾宗教。大眾宗教雖然是建立在理性的基礎之上,但它首先關乎人的感情,并且所有生活和國家事務都和大眾宗教息息相關。透過這些與神學相關的術語,他提出了合理的社會制度的問題。和盧梭一樣,年輕的黑格爾認為,該制度的典型范例,就是古代的民主制。

事實上,黑格爾批判的首先并非基督教本身,而是它當時的現狀;并非人格神的概念,而是教會的機構問題。謝林因為康德派的哲學家們亂用道德論據,在一封信中這樣嘲笑他們:“突然間,跳出一位救星,就是那個天上獨特的本體。”[13]看到這句話,黑格爾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問謝林,“你是不是認為我們無法實現那一步?”[14]對方立馬嚴厲地答復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認為我們無法通過道德論據達到獨特的本體?說實話,我感到異常吃驚。真沒想到,一個萊辛的人竟然能問出這樣的問題。你提出這個問題,無非是想知道我是否完全解決了這個問題。而你呢,想必早就解決了這個問題了吧?而且,我倆已經再也沒有對上帝正統的理解了。所以,我的回答是,我們所實現的,比獨特本體還要遠。順便說一聲,我已經成了一名斯賓諾莎派!”[15]

黑格爾并沒有把自己標榜為斯賓諾莎派,更加吸引他的卻是基督的形象。1795年夏,他在伯爾尼附近的楚格著手為新宗教創始人寫傳記。該傳記表面上近似福音書,可實際情況又如何呢?書中只字未提像報喜節、圣靈妊娠、奇跡和復活等內容。他筆下的基督是一個有理性的道德家。可以看出,作為年輕神學家的黑格爾觀點有了變化。就在一年之前,還在頌揚感情的他,現在卻轉向理性了。

他幾乎是借基督之口講出了康德的絕對律令:“倘若希望別人按照人與人之間的普遍法則對待你們,那么首先得按照同樣的法則對待他們,這便是倫理的基本法則?!盵16]此時的黑格爾還沒有把倫理和道德分清楚。所以倫理成了虔誠的唯一標準。人人都得按其標準來衡量。殊不知,作為個人的人高于一切。

幾個月之后,年輕的黑格爾又開始沉思其他問題?;浇掏ㄟ^個別人物的事跡來講道的方式已經不適合他的胃口。他開始寫一篇新的稿子。這篇稿子就是后來著名的《基督教的神啟性》。這里,黑格爾所說的神啟性,代表著死板、一成不變,即僵化。

黑格爾把原始基督教和后來有組織的基督教,以及后來成為國教的基督教區別視之。這三種基督教是一個日益僵化,即“神啟性”不斷深化的過程。不過,該特征在其創始人那里早已有之?;疆斈陸{借人們對他的權威的信仰,來消除猶太教的“神啟性”。

讓我們看一看和基督相關的情況。黑格爾把基督與蘇格拉底進行了比較。誰都可以成為蘇格拉底的學生,他的學生遍及各行各業,有商人、士兵、政治家等。和蘇格拉底不同的是,基督身邊只有十二個信徒。作為宣揚其學說的代表,他們只是為了基督本人及其他的言行而活。這種做法為精神上的獨斷和迷信權威創造了條件。

基督教是如何興起的呢?古代“大眾宗教”又為何衰落了呢?在黑格爾的那個年代里,有一種流行的解釋,說人們已經不再信仰那些態度不嚴肅、行為不檢點的希臘諸神了,而以基督代之,從而更好地滿足了人們心靈上的需求。但是,黑格爾對這個答案并不滿意。古代宗教不再贏得人心,并非書本上的說教,基督教的傳播,也非人們得到教化。按照黑格爾的觀點,希臘羅馬的宗教本來是自由人民的宗教,一旦人們喪失了自由,這種宗教也就該消失了,因為它已變得毫無意義,軟弱無用。正如倘若河流干涸了,漁網還有用嗎?因此,基督教是專制政治的產物。國家本來產生于公民的自身行動,一旦人民心中再無國家概念,基督教便產生了。此時,對國家的關注,只是一個或數個人的事情。人們各得其位,這些有限的地位各不相同。國家機器則掌握在少數人手里,他們和小齒輪一樣,只有和別的齒輪放在一起才能運作,沒有人再為整體做出犧牲,要么為自己工作,要么在別人的逼迫之下勞動。

在黑格爾早期的著作中,與其說宣揚教會神學,還不如說對教會進行了猛烈的攻擊。雖說不僅僅針對基督教,但對基督教的攻擊首當其沖。他說,“教會體制的根本錯誤在于否認精神能具備各種能力,特別是否認理性。當理性受到教會的否定,教會體制就成了非人的體制”[17]。

很明顯,黑格爾的這番話不僅僅是對官方基督教的批判,而是揭露了教會對精神自由的壓迫。宗教成了披在專制政治身上的外衣,其現存的教義也受到政治的庇護。

要想重新獲得政治自由和精神自由,必須得對社會進行徹底的改造。有一段時間,在年輕的黑格爾看來,這種徹底的改造就是消滅國家。在他1796年初夏寫的《德意志唯心主義的第一個體系綱領》中,黑格爾非常清楚地表達了這樣的立場。在這篇文章中,他按照赫爾德的思想,把國家描述為機械、反人道的機器,認為它是暴力的產物,注定要消亡。他寫道:“因此,我們必須要超越國家,因為國家把自由人當作齒輪裝置一樣對待。這是不應該的,因此它應該消亡?!彼J為,“……要徹底剝掉國家、憲法、政府和立法這一套卑劣的人造畫皮”[18]。他還認為,“永久和平”是可能的。他認為最高思想應該是美的思想,號召創造一種新的理性的神話學說。他寫道:“現在我堅信,因為理性包含所有思想,理性的最高境界是一種審美行為;我堅信,真和善只有和美在一起,才能相得益彰。哲學家必須和詩人一樣,具有同等的審美能力。那些迂腐的哲學家總是缺乏審美能力。精神哲學是審美的哲學。如果缺乏審美情趣,無論做什么都缺乏激情,甚至談論歷史的時候都是有氣無力”[19]。

很難相信這些話是黑格爾所寫。因為這和他日后的見解相去甚遠,所以有些人認為它未必出自黑格爾的筆下。無疑,黑格爾在此把理性包含在審美當中,但理性在他的晚年卻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這位未來的國家擁護者在此還把國家攻擊得一文不值。但是,這種對國家的觀念的確是黑格爾青年時代的國家觀,他的第一個體系綱領絕非這種觀點的唯一證明。讓我們看看耶穌的傳記吧。黑格爾筆下的基督對他的門徒說:“你們總希望看到在塵世間建立起上帝的王國。經常有人對你們講,某個地方有一個樂園,這里人們受到道德規范的約束,人與人之間相親相愛。別相信這些謊言。別期望在一個冠冕堂皇的團體當中,在一個國家體制當中,在一個教會戒律統治的社會中,看到屬于上帝的王國。”[20]

黑格爾喜歡到伯爾尼和楚格的郊區去散步。有一回,他和三個和他一樣的家庭教師在一起,前往阿爾卑斯山去旅游。他們去了戈爾德沃爾特冰川,去了賴興巴赫瀑布,去了圣哥大,跨過惡魔橋,游覽了菲爾瓦爾德施塔特湖,最后又回到了伯爾尼。黑格爾對這次旅行感想如何呢?

他對常年積雪的崇山峻嶺毫無興趣。他在自己的旅行日志里寫道:“不管是視覺還是想象力,都無法在這些形狀怪異的大土包上發現什么賞心悅目或足以消遣的東西……理性只是看到了這些山脈的永恒性,或者說看到了人們認為巍峨高聳的相貌,卻沒有發現什么難忘、稱奇或贊美的東西??粗@些毫無生氣的大土包,留下的印象只是單調和毫無生氣。僅此而已。”[21]這位年輕的哲學家思想完全集中在了當時的政治與精神生活領域,阿爾卑斯山的威嚴與雄偉絲毫引不起他的注意。他關注的不是安寧與寂靜。倘若在大自然當中看到某種和他的思想相呼應的東西,才能讓他感到發自內心的興奮。當他看到賴興巴赫瀑布時就是有這種感覺。眼前的一切都在運動當中,雖然呈現的是同一景象,但又不是此刻前的景象。在一個人跡罕至,到處是奇山峻石,難以居住的地方,黑格爾冥想到了目的論的荒誕,因為該理論認為大自然是為了滿足人的某種需要才被創造出來的。待在這樣的地方,雖然不能確定明天會不會被突如其來的雪崩埋沒,但今天卻不得不可憐地到山上偷取一點果腹的食物。在這種地方可以產生各種各樣的理論,但卻產生不了目的論,因為這種理論相信,自然界的一切都是為人類的需要而安排的。黑格爾覺得,他那個時代的特點是,大家寧愿揚揚自得地覺得一切都是一個外在的本體創造的,也不愿承認,是人類自己為自然制定了所有的目的。

符合黑格爾口味的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風景,他一生都熱愛為人類掌握并加以改造過的大自然。晚年時的黑格爾喜歡荷蘭肥沃的牧場、蒙麥特里的花園、多瑙河的谷底和海德堡的郊野。未曾開化的自然讓他感到索然無味。

話說回來,久在異國他鄉,待在一個死板的貴族之家,讓黑格爾感到極不自在。他請求荷爾德林和謝林給他在家鄉找點事做,來擺脫這一境況。過了一段時間,直到1796年10月,在法蘭克福當家庭教師的荷爾德林才給他帶來了一個好消息——一位叫葛格爾的商人愿以優厚的條件邀請黑格爾做家庭教師。

荷爾德林非常希望黑格爾來法蘭克福。黑格爾在父母那里小住了一段時間之后,于1797年初去了法蘭克福,和荷爾德林見了面,但時間并不長久,荷爾德林得馬上離開那里,因為這位年輕詩人愛上了東家的老婆蘇珊特·貢塔德,她也熱烈地愛上了他。他以《柏拉圖對話錄》中的《宴飲篇》中女祭司迪奧弟瑪的名字來稱呼她,他把自己寫的詩獻給這個女人,他的小說《許佩里奧》的女主人公也叫迪奧弟瑪。兩人的關系再也瞞不過別人的眼睛,于是荷爾德林只好離開了。

荷爾德林的結局很悲慘。他當時去了法國。那里的革命風暴已日趨消退,到處可見的是貪贓枉法、對軍人的崇拜,卑躬屈膝地向上爬的風氣開始彌漫。荷爾德林依然熱戀著他的迪奧弟瑪,秘密和她保持書信往來。不幸的是,從法蘭克福傳來噩耗,他所愛的人去世了。他立刻從法國動身回國,一路車馬勞頓,十分辛苦。甚至有人說他是徒步走回來的。蘇珊特·貢塔德的死訊讓他痛不欲生,更重要的是他感到個人在社會生活中的“無能為力”,對法國革命的歷史作用感到幻滅,感到作為“艱難時代的詩人”前途的渺茫,這一切都加速讓荷爾德林陷入精神錯亂。

荷爾德林于1843年離開了人世。1806年起他就得了精神病,起初住在一家精神病院,后來由一對外國夫婦照料。其間,黑格爾一次也未探望過他。剛開始他還希望從辛克萊那里打問到他的下落,但辛克萊也不知道情況,漸漸地他倆就不再提起荷爾德林的名字。黑格爾主張理性至上,既然荷爾德林喪失了理性,在黑格爾的眼中,他也就與死亡無異。

1798年,黑格爾在法蘭克福第一次刊印了他的一本譯作。該譯作是一本小書,原作者不詳。封面上的書名是《關于瓦得州對伯爾尼城舊國法關系的密信》。該書譯自一位已故瑞士作者的法語本,書中附有注釋。本書的作者是瑞士律師,名叫J.J.卡特(他在該書出版時仍舊健在),書中揭發抨擊了法國人進入之前伯爾尼一直實行的專制統治制度。黑格爾發現,作者的一些想法和他不謀而合。伯爾尼的公民沒有自由可言,從權勢人物蔑視法律的行為就可以看出來。案件的判決權完全在大小官府。他們沒有奉公守法可言。天底下沒有哪一個地方會像伯爾尼一樣,那么多的人被處死,絞殺,碾死或燒死。對被告的辯護只是流于形式,罪犯根本就沒有機會享有這種權利。而最高法院也根本不看案卷,只是草率地批準下級法院的判決。

黑格爾一如既往地關心政治、社會狀況和宗教問題。后來,他又對政治經濟學產生了興趣。1799年年初,他讀了英國經濟學家詹姆斯·斯圖亞特的《政治經濟學基本原理研究》一書。這讓他開始思考財產問題,發現社會沖突的根源在于財產問題。我們可以從黑格爾在法蘭克福寫過的一段話里看到這樣的內容:“在近代國家,保障財產安全是整個立法的關鍵所在,因為公民的大部分權利與此有關。在古代的一些自由共和國,嚴格意義上的財產權,也就是所有管理層念念不忘、引以為豪的東西,早就被國家憲法所侵犯了……為了維護共和國的存在,到底得犧牲多少嚴格意義上的財產權,這是非常值得研究的。倘若認為,法國無褲黨的制度要求大幅度地均分財產,是出于貪婪,那未免太冤枉該制度了。”[22]

看上去似乎這位年輕的哲學家不再關注哲學問題了,但事實并非如此。如果仔細觀察,在黑格爾的內心世界,哲學問題依然潛伏著,看似退居二線,但有時候甚至對他起著主導作用。能證明這一點的證據就是黑格爾的一篇沒有寫完的重要手稿——《基督教精神及其命運》。文章中的主角和以前一樣,依然是耶穌,但這里的耶穌已經不是康德倫理學意義上的代言人,而是它的反對者了。乍一看,黑格爾好像在駁斥古猶太人的立法之父摩西。他寫道,摩西的十誡是上帝的律令,而非真理。猶太人是不自由的,因為他們依賴于他們的上帝。在他看來,對人類來說,他們所依賴的東西不具有真理意義。不同于希臘人,猶太人是一群奴才,他們的最高真理就在于他們有一個主人。統治與屈從和真理、美及自由是格格不入的。

在黑格爾的描述中,基督要極力改變流行于古代猶太國的拘泥于教規的風氣,讓人們遵守十誡的精神,心存對上帝和周圍的人的愛,這是一種把個人與社會責任融為一體的愛。接著,黑格爾就不再談論基督和摩西之爭了,因為他直接和康德發起了論戰。在康德看來,道德及個別服從一般,也就是服從自己的良心。換言之,就是一般戰勝了作為它的對立面的個別。相反,在黑格爾看來,其任務是從個別上升為一般,通過這兩者之間的調和來揚棄它們的對立。這里體現了黑格爾一個非常重要的思想,這一思想后來促生了他的辯證法思想。同時,就有了這么一個問題:如何才能找到把個別與一般統一起來的非形式的一般呢?辯證邏輯就是從倫理學當中萌芽而來的。

對于這一問題,其任務是如何把個人氣質與道德戒律、個別和一般結合起來??墒牵诟駹杽傞_始提出的解決辦法后來連自己都毫不滿意。他把生活及其最高表現形式,也就是能夠調和矛盾的愛,當作解決這一問題的手段。黑格爾說,“《舊約》中有一條戒律是‘不要殺人’。耶穌把和解精神(愛的表現形式之一)與該戒律進行比較,認為前者不僅不違背后者,而且讓后者變得多余。他認為和解精神內涵豐富而生動,根本不需要戒律之類的貧乏之物”[23]。

要提到黑格爾精神發展的軌跡,就不得不提到德國的神秘主義。在法蘭克福時,黑格爾摘抄過神秘主義大師埃克哈特與陶勒爾的著作。從某種程度上講,他的不少辯證思想都可以從神秘主義中找到蛛絲馬跡。作為偉大的理性主義者,黑格爾年輕時代甚至曾賞識過弗朗茨·馮·巴德爾,因為巴德爾的幾何學方法激發了黑格爾的想象力。他想,在一個四邊形里畫出一些三角形,再在這些三角形里畫出一些小三角形,試圖以這種方法將世界體系化,但最終發現這種直觀的模式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黑格爾仇視正教,而對異教持有好感。在他看來,只要以國家的名義存在的教會繼續扼殺人們的思想,異端思想和教派就會永遠存在下去。如果黑格爾把宗教置于哲學之上,那么他這里所說的并非官方的教義。正如他在1800年秋季撰寫的后來命名為《體系札記》的草稿中所說,“正因為這樣,哲學不得不和宗教一起完結。因為哲學是一種思維,多少是和非思維相對立的,又多少和思維著的人和被思維的東西相對立……”[24]

宗教揚棄了一些個別存在的矛盾,體現了生活中某些無限的東西,讓一切對抗從中消失。

此后不久,黑格爾的生活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這位哲學家已至而立之年。父親一年之前去世,給他分到的遺產并不多,是一筆約為三千古爾盾的款項。次年(1801年)1月,黑格爾動身前往耶拿。

[1]約翰內斯·霍夫邁斯特本:《黑格爾思想發展史資料》,斯圖加特1936年版,第392頁。

[2]約翰內斯·霍夫邁斯特本:《黑格爾思想發展史資料》,斯圖加特1936年版,第15~16頁。

[3]約翰內斯·霍夫邁斯特本:《黑格爾思想發展史資料》,斯圖加特1936年版,第8頁。

[4]庫諾·菲舍爾:《黑格爾的生平、著作和學說》第一部分,海德堡1911年版,第9頁。

[5]約翰內斯·霍夫邁斯特本:《黑格爾思想發展史資料》,斯圖加特1936年版,第52頁。

[6]卡爾·羅森克蘭茨:《黑格爾傳》,柏林1844年版,第34頁。

[7]《格奧爾格·福斯特爾全集》第9卷書信部分,萊比錫1843年版,第31頁。

[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版第33卷,第56頁。

[9]《黑格爾書信集》第1卷,漢堡:梅納出版社1952年版,第24頁。

[10]《黑格爾書信集》第1卷,漢堡:梅納出版社1952年版,第24頁。

[11]《黑格爾全集》第1卷,美因法蘭克福:祖爾坎普出版社1971年版,第9頁。

[12]《黑格爾全集》第1卷,美因法蘭克福:祖爾坎普出版社1971年版,第19頁。

[13]《黑格爾書信集》第1卷,漢堡:梅納出版社1952年版,第14頁。

[14]《黑格爾書信集》第1卷,漢堡:梅納出版社1952年版,第18頁。

[15]《黑格爾書信集》第1卷,漢堡:梅納出版社1952年版,第21~22頁。

[16]黑格爾:《耶穌傳》,圖賓根:莫爾出版社1907年版,第87頁。

[17]《黑格爾全集》第1卷,美因法蘭克福:祖爾坎普出版社1971年版,第187~188頁。

[18]約翰內斯·霍夫邁斯特本:《黑格爾思想發展史資料》,斯圖加特1936年版,第220頁。

[19]約翰內斯·霍夫邁斯特本:《黑格爾思想發展史資料》,斯圖加特1936年版,第220頁。

[20]黑格爾:《耶穌傳》,圖賓根:莫爾出版社1907年版,第112頁。

[21]約翰內斯·霍夫邁斯特本:《黑格爾思想發展史資料》,斯圖加特1936年版,第236頁。

[22]約翰內斯·霍夫邁斯特本:《黑格爾思想發展史資料》,斯圖加特1936年版,第268~269頁。

[23]《黑格爾全集》第1卷,美因法蘭克福:祖爾坎普出版社1971年版,第327頁。

[24]《黑格爾全集》第1卷,美因法蘭克福:祖爾坎普出版社1971年版,第422~4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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