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起手之迷蹤局(3)
- 放愛入局
- 安寧
- 4948字
- 2016-07-13 09:45:55
雙晴立在原地片刻,認命地進屋換鞋,懶得再像以往那樣自己招呼自己,她連水也不倒,直接窩進客廳沙發(fā),拿起報紙隨意翻閱。
入目所見,仍是與房地產相關的資訊,其中有則公告,說原定于十一月開幕的維江三角洲地區(qū)秋季房地產交易會,因故推遲,具體日期有待另行通知。
房地產商的不降價聯(lián)盟成立后,政府曾迅速出臺好幾項因應措施。
把這則消息與之聯(lián)系起來,個中含義耐人尋味。
好比一方公之于眾:我要這么玩。
另一方當即禁止:不準你這么玩。
于是前者找了個機會:那就拉倒,大家都別玩。
雙晴擱下報紙,看了眼充滿藝術擺設的客廳,受報道影響,她忍不住心算,這房子少說一百六十平方米,地段均價每平方米三萬五千,房屋的總價怎么也得超過五百六十萬元,就算是月入過萬的白領,也要不吃不喝攢上四十多年,才能買得起。
這還沒把未來房價增速和通貨膨脹算進去,所以說買房果然不是人做的事。
一旦做了,從此不再是人,時下有個專稱,叫房奴。
她低頭看表,半小時過去了,主臥房門仍然虛掩一線,母親大人的電話還是沒有講完,她攬過旁邊孤單的抱枕,抱在胸前,每次來這里,都有種在長輩家做客的錯覺。
或者應該說,在這所房子里,她不是主人,也從未被母親當成客人。
百無聊賴的眸光掃到左側,鋼琴烤漆的茶幾流光暗盈,擺著七個造型特別的水晶杯子,寬口窄底,與常見的玻璃杯相似,特別之處在于每個杯子的截水位不同,有的離杯口幾厘米,有的離杯底幾厘米,截水位下方的杯形比上方小一圈,看上去就像兩個大小差一號的杯子在截水的圓環(huán)處無縫結合,錯落有致,完美一體。
她有些好奇,想拿清水把每個杯子都灌到截水位,再找雙象牙筷子出來敲一敲,看看這七個水晶杯是不是真的按“Do Re Mi Fa Sol La Si”的標準音色制造。
可惜她還沒來得及從窩著的沙發(fā)里起身,就看見臥室的門打開了。
朱翡真擱下剛掛掉的無繩電話,含蓄地斂了斂臉上若有若無的微愉表情。
雙晴見狀,往前傾出的身子縮了回去,靜靜地不再動作。
“是不是想喝水?”朱翡真關切地問,身為著名時尚雜志主編,無論何時何地,她的儀容都無可挑剔,此刻亦然,衣著莊重得體,眉目風韻依舊,身段綽約如故,秀麗容顏仿若只是三十出頭,給女兒倒好水后,她問道,“你最近很忙嗎?”
“沒有。”雙晴平聲靜氣。
“那怎么大半個月都不來看媽媽?”口氣十足嗔責。
雙晴抬起頭,表情有點不可思議,不明眼前人何出此言,不是朱女士自己一直沒時間嗎?
朱翡真臉上除了堪稱完美的關懷和責備,沒有絲毫別的神色。
短暫的凝視,雙晴笑笑垂下眼睫,既然認為是她的錯,那就是吧。
“我以后知道了。”語氣已變得有些淡。
朱翡真?zhèn)攘藗壬恚瑩Q了個坐姿,卻好像還是有些說不清的隱約不適,索性站起來,將無繩電話擺回底座。雙晴看著她的背影,下意識地丈量兩人之間的距離。
三米,還是五米?何必這樣刻意逃離。
但,就連她自己都覺得陌生、壓抑,無話可說。
她收回目光,無聲無息地飲下杯子里沁涼的水,微寒的水流沿著胸腔里看不見的食管滑下,穿過沸血跳騰的心臟,一時冷熱交加,整個心室都為之輕顫。
她輕扯嘴角想笑,這就是血脈相連嗎?
面對從小離開她的母親,內心始終無法萌生親切感。
然而掛名母親,實實在在就是她最濃的血親,骨肉相連,要擺脫天性的渴望或想置之不理都是不可能,心頭那種盼而不得的失望,日積月累,不是一般疲憊。
朱翡真從廚房端出一盤芒果,說:
“知道你喜歡吃這個,我昨天特地去買的。”
雙晴幾乎是本能地抗拒,一下子偏過臉去,神色和姿態(tài)俱現疏冷。
她不是洋娃娃,不是玩具,不是隨便被誰扔到角落里積灰蒙塵一年半載,再拿出來拍拍灰塵,笑嘻嘻地哄兩句,她就會興高采烈感恩戴德,徹底不計前嫌。
讓人痛恨的是,她到底已經長大,這個年紀似乎沒了任性的資格。
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她順勢傾身向前,把手中的水杯放到茶幾上,以此掩飾內心情緒,雙肘撐在膝頭,靜止幾秒,然后身子一低,盤腿滑落到地毯上,不再與朱翡真近距離同坐,這才慢吞吞地揀起一枚芒果。
朱翡真有些無奈,看著她將芒果皮一瓣一瓣撕剝到底,專心致志得仿佛把手上微不足道的小事當成了一項忘我的工作,順理成章地將方寸之內的親人拒于千里之外,薄抿唇角,默然無聲,連嘴頭上敷衍一下母親好意的說辭都全然拒絕。
這個女兒,越長大,越敏感尖銳,朱翡真逐漸招架不住。
不無勉強地笑笑,做母親的嘗試打開話題。
“你最近過得怎么樣?”
“就那樣。”
“還是經常和汪錦媚在一起嗎?”
“嗯。”雙晴淡淡地應了聲,懶得提汪錦媚過一會就來接她。
朱翡真遲疑了一下,問道:“你下周有沒有空?”
“什么事?”
“我想介紹一位朋友給你認識。”
雙晴長睫一抬,眸光再度落在茶幾的水晶杯上,朱翡真雖有品味,但遠遠未臻于講究如斯,她輕撇嘴角:“就是送你這套杯子的人嗎?”
能想到挑這樣一份禮物,那位追求者顯然下足了心思。
朱翡真的面容略顯尷尬,女兒輕描淡寫的反問,等同于沒有答復,既不說有空,也不說沒空,說話就那樣戛然而止,任憑話題凌空擱置,讓人有點下不來臺。
她不安地挪了挪身子,隨口扯了個別的話由:
“那小孩取了名字沒有?”
“取了。”
“叫什么?”
“顧令勉。”
顧令勉,朱翡真輕喃了聲,神色漸漸起了變化,有絲理解不了的迷惘,又似看淡人世的悲涼,空蕩的房子里一時寂然無聲。
雙晴眼底滑過一抹憫惜,冷淡的神情緩和些許,把剝好的芒果遞給母親。
朱翡真回神,接過芒果放回碟子里,見女兒靜默無語,又開始剝第二枚,她面容換上正經之色,說道:
“你明年就畢業(yè)了,有什么打算沒有?”
雙晴心念一觸,怎么最近都開始關心她的人生了?
“還沒想好。”她回答。
朱翡真的目光游移了一下,交握雙手,試探著道:
“你爸爸前幾天和我商量來著,我和他說了,以你的性格,首先他那攤子生意就不適合你。”
連身邊親人都能動輒拒之千里,劃出距離不去維系,這份骨子里頭的疏離斷絕了長袖善舞的可能性,根本不可能讓她在復雜的社會人際關系中游刃有余。
雙晴的長睫輕輕一顫,垂得更低:“那媽覺得什么樣的工作適合我?”說話清冷無波,仿佛也自知缺點,由是虛心請教。
朱翡真幾乎是帶著一絲討好的笑容。
“你想不想出國?”
“不怎么想。”
如果想去國外生活,早在當年湛開出去的時候就一起走了,在最合適的時候都沒有離開,現在時過境遷,無謂重提。
她的人生沒什么目標,既無追求,也無所謂成就,不用像別人那么努力,維州這個承載了她過往歲月的華錦之城,從家庭分崩離析的那一年起,對她而言就已經形同異鄉(xiāng),她無須出國,也能感受到無歸無依的孤獨苦澀,又何必鄭重其事,非要漂洋過海去領略一番。
朱翡真看著女兒,有些難以啟齒,神色添了點謹慎。
“不想就算了,你不缺錢,也沒必要看人臉色做事,賺得少不說,關鍵是辛苦。”
“是啊,聽說經常要加班,還不穩(wěn)定,老板說炒就炒。”她從善如流。
“不過年紀輕輕,也不能不做事。”
“嗯,游手好閑的時間一長,鐵甲也會變廢人。”
看來女兒也不是不懂事,朱翡真放寬了心,說話脫口而出。
“我和你爸的意思,機關里的工作更適合你,你覺得怎么樣?”
雙晴手上剝芒果的動作霎時停頓,明明這一刻水杯離她很遠,沒沾上半點水星,卻沒來由覺得心臟在僵冷中一點點收緊,有種被勒得喘不過氣的感覺,她的懷疑終于被印證,果然,本能的排斥沒有錯,溫柔的背面,總窩藏著傷害。
這就是母親把她叫來的目的。
為父親做一回說客。
過去半個月,連個關心的電話都沒有,今天終于能見面,卻是為了別的事由。
她垂得極低且側往一旁的烏頂,讓朱翡真只能看到一束黑亮馬尾和一點尖細的下巴,看不清女兒的臉容,見她沒吭聲,以為她聽進去了,便繼續(xù)游說:
“既然你不考慮出國,進企業(yè)拼死拼活又沒必要,不如在機關里謀份安穩(wěn)的工作,將來什么都不用操心,國考的報名已經開始,你想不想試試?”
以顧天成的人脈關系,只要女兒的筆試成績過關,面試應該不成問題,何況這個女兒從小到大就很優(yōu)秀,如果她愿意考,很可能一點都不需要父母操心。
雙晴擱下剝了一半的芒果,抽過面紙一點點擦拭染汁的指尖,可無論她怎么用力,那礙眼的淡黃色始終擦不干凈,如同母親的話在她心里劃過的痕跡,很淡,不深,卻始終在那里,如芒刺一樣,她擲下捻成一團的紙巾霍然起身。
一反先前的冷淡,她臉上笑意盈盈:
“那就考吧,我都聽你們的,誰讓我是你們生的呢!”
朱翡真頓時錯愕,望著女兒抓起背包,大步流星地往外走的背影。
她無奈地長嘆一聲,說話不再遮遮掩掩。
“我也是為你著想,你將來總得有份穩(wěn)定的工作,過你自己的生活,這對你是最好的安排,那個家,以后不會再有你的位置。”
雙晴回眸,為她著想?世上再沒有比這句更動聽的謊言。
她一扯唇角:
“媽,你的家從來就沒有我的位置。”
朱翡真當場語窒,張嘴欲言,卻說不出半個字,眼睜睜看著女兒甩門而去。
雙晴走到電梯前,定定地看著梯門上自己的鏡影,一雙霧眸如靈魂盡失,在她剛剛離開的那套精裝細設的房子里,主臥、客房、書房甚至陽光房,無不高雅十足,別具匠心,唯獨,從來沒有一間為少女而設的居室。
母親大人覺得她不需要,她認為前夫已經給了女兒最好的物質條件。
所以在朱女士這里,對這方面完全不加考慮。
收入豐厚的工作和精彩的私生活,將朱翡真造就成獨立卓越的女人,余暇多彩多姿,連親生女兒想見她一面都要提前預約,好不容易承蒙召見,還以為終于可以小聚天倫,不料一個來電而已,朱女士含嬌帶俏避入房中,就那樣把女兒撂在外頭整整四十分鐘。
就算是外人,也不曾給過雙晴這種冷落到了無禮的待遇。
走進狹窄的電梯,她對著囚室一樣的密封空間,只覺欲哭無淚。
奢華的敞篷跑車沒有規(guī)規(guī)矩矩地泊入停車位,而是隨意地停在車道一旁。
駕駛座里打扮得又潮又野的卷發(fā)少女戴著耳塞,手肘搭在車窗,指尖跟隨著音樂節(jié)奏輕叩方向盤,對過往路人投來的驚奇目光視而不見,保安人員走過去時臉上艷羨的表情,落入走出騎樓的雙晴眼內。
世上有許多人,以汪錦媚和她一出世就擁有的東西為畢生奮斗目標。
反而身在其中的她倆,并沒有太多的幸福感可言。
更多的時候,雙晴希望自己住在普通的房子里,有一對平凡但感情和睦的父母,沒有高官厚祿,不會富貴逼人,就是簡簡單單的一家人,重要的是都在一起,互相關愛,不分不離,生活平靜順遂,這樣一生已經足夠。
可惜,上天布施給蒼生的際遇,總是有意無意地出錯,旁人想到達她們所在的階層很奢望,而她們想回歸過去的愿望很渺茫。
她輕吁一口氣,控制好自己的情緒,拿起手機撥出去:
“李證先嗎?我是顧雙晴,不好意思又要麻煩你……是,一切照舊,全部資料都要……能早一點給我最好,費用我會打進你的銀行卡……好的,謝謝。”
她朝跑車走去,倚著車弦,腿一抬凌空跨入副駕駛座,她和汪錦媚雖然同校,但專業(yè)不一樣,大四課程少,汪錦媚又不住校,除非事先約好,否則平時見得也不多。
汪錦媚轉頭看見她,拔了耳塞,怨念道:
“別每次都這樣對我老公。”
雙晴瞄了一眼橙金閃亮的車身,再瞥向還在愛車如夫保鮮期中的好友。
“你這回挑的老公也太炫俗了點。”
這個牌子和車型,開在維州跑不起速度的馬路上,無異于是赤裸裸的囂張炫耀,但她轉念又覺得,能夠做到無所顧忌,除了自己,對外界任何人的評價毫無期待,也不是件易事。
為什么汪錦媚可以,那么多年過去,她卻始終無能為力?
一直一直,擺脫不了做好孩子的心理,只為博父母一笑。
時至今日,到底還想乞憐什么?
她沉默不語,低頭系安全帶。
汪錦媚側頭看向她。
“每次見完你媽,你心情都差得要命。可是下次她一聲令下,你又會馬上投懷送抱,你說你這是何苦?那么不開心,以后就找借口推辭,少點過來好了。”
“我要是不來,會換成她不開心。”雖然她每次依言而至,朱翡真不見得有多歡喜,但如果她違逆朱翡真的意愿,肯定會惹母親大人不高興。
“還記得你以前和我說過什么嗎?”汪錦媚問。
“多久以前?”
“高一那會兒,開學沒多久,你和我又成了同桌。”
“哦,那時候。”她勉強打起精神,“也不知老天怎么想的,還讓我們坐一起。”
“你以為我待見你啊?”汪錦媚啐了一聲,還不是她媽多事,私下拜托班主任給她安排一個學習成績好的同桌。
“我當年說過什么?”雙晴瞥眸,“讓你念念不忘到今天。”
“你說我十五歲了,要是在古代,早就已經結婚生小孩,拜托我清醒一點,別老把腦袋埋在沙堆里,一心只想當長不大的嬌嬌女,遇到半點不順心的事就發(fā)脾氣。你還說,世界上根本沒有誰會陪誰走到生命盡頭天荒地老,父母把我們養(yǎng)大,已經盡了他們的責任。”
雙晴張圓了嘴,不能置信自己年少時曾那樣義正詞嚴,廢話連篇。
“我還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她泄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