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冷在這片城市上蔓延著，大地蓄著郁郁的寒意。我在一個冬天的深夜里醒來，我的意識感到這房間是寒冷的。天色的深藍，連同著屋內的暗褐，合在一起，屋內便也沒有了色彩——那是濃墨色的一片。這顏色，使我愈加感覺到寒冷。

早上的花園里有一群在寒冷上頑強生長的草叢；清晨時天邊一片透著寒冷直覺的月華。俄而夜的光色完全退卻，大地便鋪滿了一層厚厚的白霜。

露水在大地上凝結了，消融了，日復日日，使你感覺到雪的氣息，雪的意愿，然而總不見雪。日日的天邊晚云都像是在釀雪，橙黃紫紅的顏色，讀在目中，那體驗之強烈，仿佛一場大雪降落融合在空氣的寒冷中，對于城市而言的體驗。雪在寒意的招引中；在清晨滿地白霜堆積的預示里；在天氣預報確鑿無疑的通告里。

霎然間大地便白了。向晚的時候陽光還沒有退卻，已照著雪花的面龐在城市中開放。

雪花的手若幽蘭，冬天里的寒意也如香馨。雪花在街道中悄悄鋪滿，輕柔地、靜謐地，如十六七歲少女溫情的一吻，雖不強烈，依然如電流般在心巔顫動，羞怯里是含蓄的依戀。這冬日的初雪，當她眷戀著大地，于我們的胸中會是怎樣的意趣？掩蓋了蒼黃色的昔日的草坪；遮蔽了灰黑色的柏油路；蒙蓋了綠色藍色諸多色相的汽車頂蓋。

各地的雪皆有各地的不同，可我并不想在此一一嚼舌，也不必一一述說。雪的樣子是自然的醇美，不必假借于一國一地的人為之風物才有屬于自己的風姿，若阿芙羅荻德的人體之美，并不需借助衣衫與飾品之精美來襯托。

冬日雪遮蓋了大地，卻遮蓋不住靜靜流淌的河水，遮蓋不住寒霧里伸展的灰褐色的枝丫。河水有一種淺淺的墨綠，而岸上的樹頭，泛著些細微的紫色。難怪每到冬季，常聽得到涅瓦街的街頭畫家說：綠色與紫色，這些平日里當做中性色彩來用的顏色，在冬日的雪景當中，每每會顯出一種暖色的意味。

新年的雪花在涅瓦河口的三角洲上蔓延著，不必問，白日下雪的素媚，黑夜里藉著燈光看到空中雪花閃著瑩亮的光柱的魅惑。夜空中飄開的雪花——仿佛生活在黑幕里的精靈。

我不管白天她們在空中說著些什么，連同她們在日光下盡情招展的身姿，也都不必看上一眼。入夜之后，白色的精靈又在我眼前婆娑了。于是我打開燈，光華隱沒了街上燈光的能量，而燈火依舊照得見雪花的開放，——在深冬寒霧隱蔽的茫茫暗夜。

我依稀記得今天是新年，是元旦。雪花在元旦的城市里綻放，便遮斷了舊日時光前行的路途，連同往年人們看風景的心情，也一并遮斷了。

我似乎望見了涅瓦街上擁擠的慶賀新年的人們。我望得見那燈火，那圣誕樹，那在漫天飄飛的雪花中慢慢走過燈火中街市的擦肩而過的身影。酒吧和咖啡店里的音樂開始溫馨了，一支薩克斯懶洋洋跑出抑抑揚揚的調子，一架鋼琴在咖啡廳的濃艷里唱著暖暖的歌聲。夜里，圣誕樹下的一支曲子奏出黃昏，奏出黎明初升出地平線的太陽，奏出夕陽下挽著手走過時光的戀人。

故國的中部有座小城，今年恩臨了多于往昔的潔白的雪片。我時常懷念那里，柳巷擁擠的人群，想必也如今日的域外吧？我常懷念那里，我對那里的懷戀，不亞于我對故鄉的懷戀。那里的每一片雪花，汾河中的每一滴水，都是我感情生活的印痕。我時常為了這思戀而深深浸在水深火熱，我要回去！哪怕讓我的眼睛在掠翔過的航班上贈與她一片深情的睇視，哪怕讓我的身體在她的邊界上踏上一個腳印，如此，我便有了心中的安慰。仿佛北飛的雁兒，滿噙著渴望的眼淚，望著貝加爾湖澄凈的湖水。

往事豈堪回首呢？往事不可尋覓了，我只記得年年的雪花映照下，記憶中都會走出一片金黃的秋、一片新樣的春天的綠色。而曾經刺激著我們心底別樣惆悵的陳年舊事，就在這秋黃春綠的來襲里，漸漸地翻卷繼而平復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