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章

  • 與草榮枯
  • 周語
  • 9412字
  • 2016-10-09 09:57:04

我一直認為在我的語言與這個世界尚未融為一體的時候我有保持緘默的權力。我在一個落寞的村莊注視著大千世界的種種表情,沉默寡言,我對這個語言與經驗組合而成的感覺世界保持緘默。古老的歌謠與貧瘠的漢語不足于讓我從對勞動的憂慮中釋懷。

深秋的候父親和我站在枯瘦的河流邊緣,與一種清苦的古歌不期而遇。蒙古草原無邊,南國苦雨纏綿,當我打開那塵埃中的舊音樂卡帶我就有這種預感。這是來自清冷高原或者山地幽谷的古老情歌,它像泥沙一樣,一望無垠的平原,古老家園的水墨長卷緩緩在我的面前展開。天干與地支奇跡般的交匯就是河流的終極,源頭。河水彎彎,一種清澈的語言如明媚靈秀的燈光照在父親的皺紋上。我站在月光下慈悲的石像下方,河水從青青竹林與白沙亂石和染霜的紅葉間流過。我的語言在這樣潮濕的地域里萌芽,生長,最終像浩蕩的河流一樣進入大地,生死由命。我的語言在四季的時序中消耗掉了大部分精力,像白玉苦瓜一樣,在村落的天井晃蕩,寂寞如風。語言分割了這個世界。我面對這個世界掀起的塵埃不發一言,我的語言已經受傷,隔絕了那些自然界的因緣。

我與這些貧瘠的土地,村落有著共同的根基和榮辱。衰敗的根,奸猾的文字,矯飾的藝術語言都只能作為輕薄的點綴。我的文字遠沒有觸及自然的內在,或者說在價值方面而言,我是一個失敗者。我的語言陷入一個墮落的空間,飛逝的時光中我已經失去了童年的純真思考。一切辭令技術不足于彌補我這份上的缺陷。

放眼望去,這是枯黃色焦墨一樣的大地。風塵挾裹著平原,仿佛一幅勾勒出骨骼,蒼老輪廓的素描,青筋暴露。線條扭曲之后拉得很長很長,一如那些一度翠綠的煙柳。我閉上了眼睛,我沒有淚水,我的感情已經和土地,河床,野草,歌謠在風中一起枯死。枯瘦的畫面,沒有油彩。消瘦,衰老,皺紋,還有蹣跚的身影,低沉,苦愁。我知道這樣的骨骼已經不能承載所謂的使命,賦稅,標語的一丁點意義。我突然覺得這土地已經不是我抒情的地方,這貧苦無助的土地,已經耗干了我最后的靈感,我的情感和眼淚。我怎么可能在這樣的土地虛假地歌唱,販賣自己的家園呢?你不屬于我,而我也不過是一個流浪的孩子,我沒有真正擁有你。你在地獄,而我在荒蕪的天堂已經沒有情感,沒有眼淚。面對你我已經無話可說。你依然是我的家,依然寂寞地在歲月的風雨中慢慢地衰老,褪色。我的感覺告訴我這就是中國畫,家園意義層面上的流浪,我身心憔悴。我的文字就像死去的樹根,腐爛在泥淖里。雨雪靡靡,生死輪回,化為純凈的悲傷。

這是一條無比黑暗的河流,浩浩蕩蕩的河流邊緣,父親和我站在秋天的土地上,我感覺到了這雨露、蟬蛻、梧桐、河流組成的音律。甘苦人生,我和父親就這樣送走酷暑迎來苦秋。時間的觀念在我對家園的眷戀和思考中就像這記載功過的石碑一樣凝固,它象征著一段情感,一段清高的銘文的不朽。我看著炊煙從貧瘠的土地升起,古老的情歌消逝在時間盡頭的河流里,汗水,甚至淚水一樣悠然沉落,年歲的艱難和時間的重壓讓我對土地產生了某種顛覆性的懷疑。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父親悲觀地說勞動的意義已經終結。我只有寄托在這虛無悲愴的音樂,和著拍子,慢慢地靠近我的夢想。我從這濕潤的泥土里得到枯葉和粉碎的野獸的肩胛骨,遙想一種久遠的健康文字。甲骨,漢簡,篆字,金文,還有斷裂的彩陶。我的家在這些文字建筑的歷史之間嗎?破敗的荒野,時間已經凝滯,煙火四起,殘片紛飛,死灰色的書簡在俗語的褻瀆下被割裂。我回家的唯一路標已經模糊。

很早的時候我聽過一首歌曲《橄欖樹》,印象中那是一個臺灣的女歌手演唱的。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在遠方。我記住了這句歌詞,已經有很多年了,直到后來我偶然在舊書店里讀到一個外國詩人荷爾德林的詩歌時,我猛然對這句歌詞的意義產生了警覺。家園?那是我的家嗎?衰老了,那土地已經喪失了抒情的資源。我不認為像我這樣的讀者能把握荷爾德林的思考,只是很喜歡讀,反復的讀。后來外面很流行校園詩人的詩歌的時候,我干脆放下了書本去聽這首老歌。我很熟悉這些節奏,輕緩地道的懷舊,打發了我旅途中漫長的寂寞。我走過很多地方,我思考著,尋找著。我抱著一張黑白照片,那是黑白的大地,黑白色的河流,黑白色的面孔,黑色的臉,白色的發。風雨中的土地一片混流,黃色的泥漿在淅瀝的雨天染黃了我的衣衫。

告別江州司馬的清冷洵陽,從汨羅一路風聲,列車已經進入西北的村落。一夜的長途顛簸,隨帶的幾本雜志讀完之后,我感到了微微的倦意。我安靜地如沙中腐朽的沉舟,如夢中安眠千古已經孤獨蘇醒的秦俑。西北高原的青春氣息就是這樣在黎明早早融入了我的身體和心靈。蘇醒的時候,車廂里冷漠的燈還在亮著,我已經看到了晨光。列車平穩地走在豫皖交界的那段路上,清晨濕冷的風吹來,人如枯黃的浮萍飄落在水潭,在這個接觸黃土的瞬間,迷沙從風中沉淪。

這樣的旅行經歷和記憶跟隨著一條河流不只一次隱現在我的腦海,世界就這樣進入一個人狹隘的視野,然后改變著一個人的知識結構和性格。

我喜歡在黃昏的時候目送日落,一直走到很遠的地方才停住腳。事物的開始和結束都應該這樣有個完整的體驗才能上升到意義的層面。悠然古老的歌謠開始從遙遠的大河浩蕩的源頭漂往內陸老朽的沙地,草原,盆地,鼓蕩著高原的氣勢,越過萬水千山,煙霧輕飄如遠古的打擊樂那樣曠遠,有一種青銅的音質。春秋河流,彌漫著掩蓋著落葉飄滿的青色河道的刀割般的傷痕。這是音樂所能給人的極限的感覺,人在這種極度伸展極度收縮的韻律中思考著,緊張,激昂,慷慨。我的思維和語言被這鮮活的事物所引導,控制,語言的盲流匯合樂器一起鳴奏,我感覺到高原,草原的遠古氣息的升騰。草木搖落一身繁華,我獨自站在這里遙想蒙古草原的遼闊風景。那真的是文字嗎?語言的沖突和僵死的語匯難道真的是運命嗎?勒勒車留下的痕跡消失了,人的心病和河水以及孤獨的月光一樣進入盈虧的周期,我一度抱殘守缺,將文字與自己埋沒在心潮里。那潮水在黃土和草原之上,同時滋潤著這龜裂的土層。病態的理智,理性已經無法完成一種美的文字的奠基。死的光從文字的裂痕中突出來,已經不能溫暖人的心靈。

在我的記憶中有一條無法忘記的河流,那是來自故鄉的河流。我已經無法再和它拉開距離,我們已經在人間煙火之上建立了一種根深蒂固的關系。在感恩與賜予之間,我以河流為師。河流是大地的筋脈,是緲遠的苦難意識的復活。河流凝聚了眾生的緣分與歷史的苦心,滋潤著兩岸的人們。河水聲音濁啞,慷慨激昂,這是音樂的高潮沉靜下來后樂器毀棄的一個結局。曾經有許多的禮儀言語應和河流的走向和氣質,許多的儀式在大河邊完成,炊煙四起,車馬股肱交錯,煙火繁盛,香屑沉落起伏,秋風飄搖,時光在杯箸和燈盞、仙樂里穿梭。人們跪拜大地,舉手蹈足,沐浴振衣襟帶飄飄,焚香鼓歌,在河邊演繹春秋的狂歡陣勢。他們或者登高遠望,看見苦難的大地上扭曲的河流,手指遠方,撕毀經卷詩章,與播種種子的人們一起奏樂吹笙。

陽光從他們身后的青色山麓拋向虔誠肅穆的大地,這就是河流的影子,車馬杯觥與上古的人們沐浴在神圣的泥土上,鏗鏘的青銅與黑鐵的打擊聲樂緩緩對應著這河流的水聲。光亮的水珠在陽光下就像琥珀一樣,古人捧起秋天的河水乃知天下的時節變化,飲食起居全部的意義支撐都在這里。憂愁地守候春秋的河道,安居兩岸,目視風塵從河面上飄過。那是被宗教拋棄的人,面黃肌瘦,用苦心支撐著漿舨,在河流上漂流,流浪,高歌揚起麻布編織的風帆。兩岸的絲麻,粟米,牧區,木屋,在時光的歌謠和渡口的號子聲中漸漸遠去。木制的巨型水磨在繼續它地道的節奏,清雅的民謠就這樣誕生在河畔,勞動者的旗幟在山河中揭竿而起,迎風飄揚,革命的精神滲透這土地,榮辱觀就昭示著建立了起來。這是世俗與歷史的紐帶,亦是覺醒的記憶的歷程。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幸福這個概念已經在古老的《邶風》中存在并流傳,草木有情,蟲魚有樂,而人情理并重,得于逍遙于自然法則和事理之間,求得和諧,不失本性。我渴慕這樣的語言能降臨我凡俗的內心,讓我的情感復活。

無名氏說:信仰是唯一的出路。簡短犀利的語言一下子穿透了人性脆弱的地方。四野茫茫,人沒有抵抗生死的能力,那是人類手工制作的精細刀鋒所不能傷害的。人的雙手和刀鋒只能刺中虛空,宰割麻木的荒草,沒有決于流水的資格。因為我們處于封閉的大地,我們的感覺正遭遇痛苦并走向寂滅。我們擁有十個指頭,一雙驕傲的手,手紋交錯猶如河流的方向和支流。時光從十指的縫隙穿插過去,這雙手可以變形,曲伸,抓,握拳,伸出掌心,作出與你的表情相似的姿勢。

人如流沙,如木魚,漂泊在古老的河流中心。如果這是世界的中心,那么看看你的手掌吧,就像注視著那時光的廢墟,塵土越過我們自身的時候,前定的掌紋,那是河流的褶皺,是佛的微笑,古人和我們一樣這樣注視自己的雙手,他們相信河流擁有高貴的血統和出身,擁有世界。萬物都在他們的手掌里沉睡。你的野心和文字與此相比一文不值。

我曾經計劃去青海,甘肅,西安,黃土高原,秦嶺,黃河,這是我旅行的終點。那滔滔河水從巴彥克拉山麓奔流到人類的腳下,黃河谷地風景壯闊,直到關中渭水流域,八百里秦川。我像一個過客,曾經在一個寒冷的冬天冒著刺骨的寒風,只身親臨北方的一條浩浩蕩蕩的河流的邊緣,希望能從日落的水面看到塵世的影子。也許河流本身就是我們這樣渺小生命的一個永不停息的永無盡頭的儀式,彎曲的流向,像欲望一樣蔓延在野草的世界,尋求一種火來作為它的終結。火光中,你能在時光的廢墟里找到那河流的眼淚,那是對人類的愛,那是負重的幾近干涸的情感,那層疊淤積的泥沙,而我們不過是過客。河流映照著劍膽琴心,那是知音的歌謠,是放浪在苦水河畔天然的樂律與生存的法則。生存,艱難地生存下來,尋找機會。在戒律中尋求生存的希望,這就是高中書本上歷史。當木柴,鹽巴,木屋,火鐮,陶罐,人力耕作成為歷史,我會攤開地圖,順著自己的感覺尋找那西北繁華的王朝。那是荷爾德林所說的故鄉嗎?大地上的群雕,宮殿樓臺,池閣亭軒,生寄死歸,家鄉到底是什么樣的概念呢?我只能在對這古城和陶俑,古跡的猜測中借以安慰自己。看吧,這是與大地緊密聯系著的另一個譜系,河流的譜系,泥沙掩蓋著這個世界,我只能看到滔滔的時間與河水,看到濁黃的顏色握著一把鮮艷的顏色潤飾這憔悴的土地。我需要在這片土地上發覺事物的真相,需要將我的抒情文字中那些縹緲的宏大的敘事清除,回到平靜的氣氛中去。

西安是我最熟悉的一個西北城市,驪山北麓秦始皇陵東側約1.5公里的陜西臨潼縣,在秦始皇兵馬俑我看到了那半截身體還埋在黃土里的秦俑,那一瞬間的感覺是不可磨滅。那些用泥土,木,銅制作的俑身上顯現著泥土質的光澤,闊大的黃土坑里排列的整整齊齊,保留著莊嚴的陣勢和儀態。有奴仆、舞樂、士兵、儀仗,有的附有鞍馬、牛車、庖廚用具和家畜等模型,還有鎮墓的神物。我站在巨大寢陵內部的黃土坑旁,換了無數個角度,甚至我雙手粘滿了塵埃,濃郁的氣息,厚重的土層,莊嚴的表情集中起來,我目視那些青灰,枯黃色的陶俑,榮與恥的感覺就像那隨時可能涌上來的黃土一樣,淹沒我的手,腳,耳目,頭顱。我欲憑借殘斷的瓷片來窺測秦俑孤獨的方陣其中的構造奧妙。那是幾欲燃燒起來的黃土坑,但是我感到地氣濕寒,空氣凝重,骨節甚至有點酸痛,感到體乏,脾胃里開始生虛火,僵直了脖子探到土坑里去看。擊甕扣缶,彈箏搏髀,這是秦地音樂的誘惑,我看著那些浸了黃河水的瓦當,磚石,土方,梁木這些沾染了濃厚的功利和實用色彩的器物不知耗費了多少人的心力。我見過皇陵展出的那些瓦當,細心地看過幾冊隸書碑帖,還有那些玻璃罩內標明度量衡的物什。坐在車上,在窗外的樹林邊也可以看到那些仿制的陶俑,我已經失去了具體的時間觀,在那些青色墨灰一樣空氣流動的昏暗墓室,碑林和塔寺里像失去魂魄的人一樣游蕩。陽光照在那些兵馬俑的臉上,它生黑銹的兵器上,衣服的褶皺上,我已經迷失在這個陣勢里,我汗津津地握緊了弓箭,讀著陌生的符號,辨識他們的微笑和被宰割的痛苦。那褐色的方磚組合在一起,鐵架建筑的頂棚空隙里光線散開,土墻晃蕩浮動的樣子。我的血液在巨大的火坑里異常的冰冷,陶陶罐罐,叮咚的聲響如水滴順著我的感覺神經下滑。打擊樂從旱野的黃土層涌出水面,馬結實的肌體,陶塑在我的相機鏡頭里漂移,我的感覺已經迫近了極限。耳目失聰,那些兵馬俑已經在黃土中蘇醒,戰袍外罩著黑色鎧甲,遺風尤在。渭水秦川,黃土高原的世界就是這樣的。驪山陵墓莊重地矗立在黃土之上,茂密的樹木掩映著山體,建立在奴役基礎上的輝煌消散了。不見遺骨,只有渾濁的水花。我把破舊的相機丟進在旅行包里,我覺得我此時和那些輝煌的景象僅僅隔著空氣,一層泥土而已。我看到了眾多的假象,不可窮盡,隨心而生,緲無涯際,心與物的界限被棄置。我已經沒有正視美的能力,依賴隱語和微笑掩飾我的不安。但是我的心已經空虛。

那流水帶來的泥沙就是萬物的本源,大地本質是赤貧的。我們追求一種有價值的生活,我們是這個世界的理想主義者。我在這些兵馬俑的陶塑中拍攝我內心的影像,我甚至拿起鉛筆耐心而驚慌地臨摹造物主的設計品,扭捏的線條更像是一種偽裝。

你知道土地的終極意義嗎?那黃土,風沙,還有無邊的風雨。當你的視線被遮蓋,你知道心痛嗎?

黃河流域黃土高原地區,西起日月山,東至太行山,南靠秦嶺,北抵陰山,從地理上講它甚至是遼闊的。也許用遼闊來形容高原地域并不恰當,但是當我望見這地形破碎,坡陡溝深,土質疏松,植被稀少的陜北高原漠漠的黃土,我寧愿相信這個無比沉重的形容詞。霍去病墓、法門寺和周原遺址我已經缺乏興趣,缺乏對抽象的寄托,對銀器、琉璃器、石雕,琺瑯器,石刻絲織品的辨偽能力。我根本不相信這是家的概念的全部意義。它是那么的冷漠,浮華,不近人情。在這些琉璃器中,傳說一件盤口細頸淡黃色琉璃是從東羅馬帝國傳入中國來的。另幾件花紋琉璃盤也是來自拜占庭帝國。這些是資料,但我仍認為它缺乏根據,根據或許根本就沒有。它們不屬于當下的黃土高原了,離開土地它們就喪失了神秘的美,而我越發沒有虔誠的必要。就那一點稀釋的審美知識,那一點寒磣的詞語妄圖來發現或引導別人,簡直是癡心妄想。我斷然認定人在歷史和美的面前是虛假的存在,是幻象,人的能力十分有限。

黃河,我還是那樣不嫌土氣地稱呼為母親河,我覺得這樣很親切。在我奔赴西安所遇見的黃土高原,流水侵蝕分濺蝕、面蝕、細溝侵蝕、切溝侵蝕、沖溝侵蝕。這是具有科學定義和指稱的精確的單位名詞,每一個名詞都證明了一個嚴峻的與抒情無關的事實。至少我們是認真的,我們帶著家園的那種親切感來尋找,查證,呼喊。知識,理性,情感都破碎了,只有不死的塵灰在散播時間和另一個世界的拯救的福音。

蒼莽大地,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古歌四起,衣襟飄飄,馬不并轡、車不方軌。有它的理想也有它的艱險,虛幻,是夢,是廢墟,是古人的形而上的童話,是我們的家園。你應該了解它的內心的痛楚,不是憑空的誓言,而是日漸衰老的骨骼,毀棄腐朽的柵欄。荒山禿嶺,函谷關關樓已經很脆弱,它地處長安古道,因在峽谷中,深險如函而得名。它也見證了鬧劇一樣的黃河漂流的傳媒神話。關于函谷關我們可以找到很多資料從各個角度去描寫它,只要你有心,并且愿意去寫。你也可以去閱讀老子幾千年前寫下的那部《道德經》,去翻看歷史看看日本人當年怎樣轟炸黃河渡口,堤岸。那沒有湖光山色,翠峰潭影,只有生存者的掙扎與呼號。

我信任理性,但是我同樣對啟蒙和我們的語言抱有懷疑。父親的勞動經驗和人生經驗讓我毫不費力地找到了這個新的視角。如果你站在高處遙望黃河會有截然不同的感受。炊煙從洪荒的谷地飄升,它溝通了人與這塊土地的情感,通曉人的疾苦歷史。你盡可以高歌,可以在這黃河邊看著潮水怎樣生成,沙礫怎樣著魔似的裹住了人。浩大的水聲水勢把人卷入蒼涼的大地的裂縫里一樣,我處在失神狀態,泥漿咆哮著憤怒地擊起淘天的水花。那一刻,人真的驀然就衰老了。那渾濁的水花像火苗一樣燒荒了土地,吐著火舌,在你的心里跳躍。你的歌聲已經顫栗了,順著火勢在漫野的樹木與水聲中灼痛難忍。那些青銅色的夔鳳紋,流云花紋已經被者濁浪淘盡,你在下沉,并且不能重現浮生。惟有你的歌聲留在這焦土廢墟之上,點破殘忍的謎底。這針對人的刑罰,無須文墨刀筆,就能制人于死地。矯飾的美竟然是如此嚴厲的懲罰,這是我斷難察覺到的。

站在咆哮的黃河邊,風沙吹來,我百般寂寞,仰望浮云。這可能是一個極端想象化的圖景,然而我還是進入了抒情狀態。我不肯悔改,不肯回頭。我被這河水和聲響所禁錮,從身體到思考。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

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

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

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

千金散盡還復來。”

古歌飄搖在我的世界,洶涌的水花卷著黃土一起流向遠方,韶華易逝,浮生文字,我寫得無怨無悔。我在這歌聲中看們到了那苦難的家園,被虛擬化的家園,她貧瘠,瘡痍,在水花中苦苦浸熬失色的容顏。那是已經慘遭蟲蠹的甲骨文的源始,石斧猛烈地劈開麻木的河道,我恣意地享受一種痛苦帶來的顫栗。我的知識和思考都在這顫栗中暴露了我對自然的恐懼。

哦,黃河!她開始在大地上沉淪,中心搖搖,及及可危。黃河水一瀉千里,倔強地將最后的力量用盡,嘶喊著奔騰不息,但是已經十分沉重。

我的表達開始變得艱難,往往詞不達意。我一言不發。在健康的自然面前,我是弱者,病人,語言的奴隸。我了解自然的力量,我的語言骨子里是虛軟的。它的缺陷是致命的,但我沒有回避。明哲保身,這是粗人士人的哲學。

黃河!

黃河在我的信仰中是這個世界的開始,她是善與美的觀念的其始。她有正義的性格,但同時這也是一次慘痛的輪回。她是超脫人身滯重的塵土、啟蒙、血緣關系和感情的。你見過黃河流域的文明遺跡嗎?是黃河揭示了人的愚妄和淺薄,傲慢,暴露了歷史的秘密和底色。她有一種非常誘人的節律和異端純美的音色,有著黃銅一樣的光澤的水面,有著劍一樣的閃光,明媚和晦澀,有著形式的旋渦和虛妄的深淵。皈依一條河流,就等于膜拜了哺育生靈的大地,參悟了詭譎的典籍。那些素面朝天的秦俑,那鏗鏘的號子,牢牢地扎下了根。

是的,與在大地上勞作一樣,人要面對虛無的襲擊,面對勞役和疾病,面對這怒吼的水聲。

黃河火燎一樣的河道,給人的感覺是焦躁。人在事實面前疲于奔命。

父親說歌謠和流水在我們的匆忙的勞動、遠行、哭泣里有著永恒的相同的本意。這不僅僅是父親的經驗之談。我未必能了解勞動,遠行的本質意義,我只是看到了表象。來自遠古和癡情的流浪人內心悲天憫人的曲子,長時間蜿蜒駐留在與我們生命有關的虛無升騰的村落和河流平靜幽藍的水面上。一條河流就與我們的生活結成樸素的聯盟,幽雅的古意飄悠的水面上,曾經留下多少陽光的殘照和冰雪的靈魂。建立這樣天然般的感情,需要共同的理解,需要首先奠基一種相同的生死觀念和不屈的積極態度,和面臨毀滅的果斷。像這樣的河水,這樣的曲子來自渡口肌膚黝黑的船工和面龐憨厚的水車、以及脆弱而迷人的蘆葦和黑色冷酷的斧鑿,簡單的協作關系。塵土覆蓋的村莊,昭示著河流與人。那些悠然的曲風和感性的詞,就是水面上往來人間和俗世的悲傷的過客。多么美的歌謠,可是人是在認真的聆聽嗎?宮,商,角,徵,羽,這是心靈之器所奏的歌謠,勞動的節奏。水邊誕生了群落,群落是我們這些愚昧的身心的人祖先的誕生地,我們聆聽這些上善若水的音樂,物質與精神交融,四野玄黃,黯然神傷。

這是在干旱的大陸,農具,罌粟花,導航圖,羅盤針只是人手中的萬物,人們可以隨意改造它。羅盤針本身不能確定時光的走向,不能確定流浪者的目的地。只有神圣的河流,你可以看到它的容顏,它的倒影,它的血液,它的骨骼和精神,它的憤怒與情感,它的褶皺與皺紋,它的衰老與淵源。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你們的語言是傳習了古人對大地、勞動、勞動號子的崇拜,你們通過經驗,通過不朽的經驗獲得緣分。金石,朽木,水井,火塘,土地,這是與我們日常生活衣食住行聯系密切的器物,工具,材料。酸,甜,苦,辣,咸,苦都在其中,這是五味,人間煙火。我們的耳,鼻,舌在這樣的浸泡和濡染中變得麻木不仁。我們跌入迷宮,憑嗅覺尋找光亮。四面都是森林,磷火在空氣中燃燒,那些癟瘦的字詞已經丟掉了神氣的色彩。

然而真正的旅行無須任何地圖,指南針。那些數字符號不能指導人前進的路線,不能作為參考的依據。大地本來無所謂方向,只有一個永恒的中心,人類根據需要依靠風水地理知識相對劃出方位,確立了最早的行程。歷史正是這樣開始的,我們已經越來越遠離中心,被迫與大地割裂。那是一個秘密的方向,那是河流的源頭。我們祖先的歌謠寓言了我們的路線與方向,他們說無始無終,這是旅行的心要。人不能掌握自己的方向,人只能順著自然的事物的軌跡前進,逢山就征服山,遇水就征服水,順其自然地繼續自己在大地上的流浪,無論你走到哪里你最終都必歸于大地歸于塵土和故鄉。古老的司南也好,故鄉的風車也好,黃土高原千溝萬壑,不允許輕浮的經驗論斷。鐘鼓饌玉,玉壺美酒過眼煙云。蒼茫云海,水花化做浪漫主義的語詞,黃土高原,這是我膜拜的世界,我膜拜的青春!在這樣的春天,走向荒蕪的村落的過程中,我熟悉的悠然清亮的調子,爛漫的文字還有燒傷身體,發出尖銳喊聲的野草,還有身后的陳年舊事都成為一種剝離了青春那種天真的傷感。失去了語言和判斷的經驗,所有的神話、傳說、語言的古讖瞬間解體。干癟的謎底,泛濫的私語將人的思考逼入絕地。陶俑和銅車馬嘶嘯的聲響混蕩在污濁的空氣里。那河水渾濁不能照見人的容顏。

遠望北方草原,我想起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一句話——我只擔心我配不上我經受的苦難。在北方,早些時候聽一個蒙古族歌手蒙語版的《蒙古人》,他就是騰格爾,我覺得從他的歌聲中我對北方的感覺逐漸突顯了出來。我收藏了他的很多歌詞。和西北民謠在我心中的地位一樣,蒼涼獨特憂郁的嗓音曾經留給我許多無窮無盡的浪漫遐想。我記得騰格爾還有一首歌是《父親和我》,隨著年齡的陡增,那種感動有幸早已沉積成了人生經驗的一部分。草原,那是音樂的天然搖籃;高原,那是涵養浩然氣度的地域。草原歌曲的遼遠,渾厚,沉郁開始影響并慢慢滲透到我的文字里去。似乎就是一種血液,一種心氣的蕩漾。難于訴說其中的快樂,欣慰。

那是屬于歌唱,生活本身的音樂,撲面而來的塵土和風雨讓我對草原的歷史有了新的領悟和洞察,判斷,我似乎覺得學究的讀書思考早已失去了價值。我開始渴望有一天打馬進入民謠的世界開始漂泊。那些草原上曲折的河流一定無比美麗,在無垠的草原里,我可以自由地追求著一種不朽的語言、生活方式、音樂甚至歷史書本上不能解釋的歷史真相。多么誘人的體驗,春天我坐在村莊的土墻下,雪水從黛青色半弧形的已朽屋檐順著太陽的光線從黝黑的裂開的青瓦上面滴下來。屋頂是蠢蠢蠕動的草海,升騰著絲絲的水氣。這個時候亮開嗓子唱上一會,你會登時有一種非凡的感覺。你會感到河流和真個世界的意義都在這個春天韻律化了。瘋狂而寂寞的野草,還有疲憊清澈的歌聲,會一直飄到黃昏夜幕降臨,霧氣緩緩漫過那些結著疙瘩的樹林。荒草中的墓碑和山花在岑寂的黃昏被一種仿似游牧民族的歌謠打濕。這個時候我心里充滿了神奇,驚訝。因為我和一條河流,和枯萎的野草都開始了感覺的蘇醒,履行著自然的約定。

這是人與神圣事物的約定,人必須遵守的約定。這不是一個超驗的神靈世界,而是被勞動的酸苦束縛了的人對自由的極端渴望。在一個布滿讖緯、巫祝、占卜陷阱的知識背景,人接觸的是一個苦悶氣息凝滯的自然,只有這些勞動經驗,遍是血痕,身體虛脫了的歌聲顯現出真正的光明。

主站蜘蛛池模板: 遂平县| 河池市| 寿宁县| 鸡东县| 桃江县| 介休市| 南澳县| 乌什县| 遵化市| 稷山县| 金华市| 彩票| 衡阳市| 子长县| 通榆县| 邳州市| 碌曲县| 疏勒县| 潍坊市| 清丰县| 班玛县| 衡水市| 唐山市| 石河子市| 大同市| 抚松县| 汕尾市| 刚察县| 泾源县| 新巴尔虎左旗| 会昌县| 安顺市| 六安市| 和平区| 梓潼县| 江津市| 全州县| 垫江县| 驻马店市| 林芝县| 于都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