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苦悶的象征(2)
- 魯迅全集(第十三卷)
- 魯迅
- 4971字
- 2016-07-26 13:59:59
然而以上的話,也不過單就我們和外界的關系說。但這兩種的力的沖突,也不能說僅在自己的生命力和從外部而至的強制和壓抑之間才能起來。人類是在自己這本身中,就已經有著兩個矛盾的要求的。譬如我們一面有著要徹底地以個人而生活的欲望,而同時又有著人類既然是社會底存在物(social being)了,那就也就和什么家族呀,社會呀,國家呀等等調和一些的欲望。一面既有自由地使自己的本能得到滿足這一種欲求,而人類的本性既然是道德底存在物(moral being),則別一面就該又有一種欲求,要將這樣的本能壓抑下去。即使不被外來的法則和因襲所束縛,然而卻想用自己的道德,來抑制管束自己的要求的是人類。我們有獸性和惡魔性,但一起也有著神性;有利己主義的欲求,但一起也有著愛他主義的欲求。如果稱那一種為生命力,則這一種也確乎是生命力的發現。這樣子,精神和物質,靈和肉,理想和現實之間,有著不絕的不調和,不斷的沖突和糾葛。所以生命力愈旺盛,這沖突這糾葛就該愈激烈。一面要積極底地前進,別一面又消極底地要將這阻住,壓下。并且要知道,這想要前進的力,和想要阻止的力,就是同一的東西。尤其是倘若壓抑強,則爆發性突進性即與強度為比例,也更加強烈,加添了熾熱的度數。將兩者作幾乎成正比例看,也可以的。稍為極端地說起來,也就不妨說,無壓抑,即無生命的飛躍。
這樣的兩種力的沖突和糾葛,無論在內底生活上,在外底生活上,是古往今來所有的人們都曾經驗的苦痛。縱使因了時代的大勢,社會的組織,以及個人的性情,境遇的差異等,要有些大小強弱之差,然而從原始時代以至現在,幾乎沒有一個不為這苦痛所惱的人們。古人曾將這稱為“人生不如意”而嘆息了,也說“不從心的是人間世”。用現在的話來說,這便是人間苦,是社會苦,是勞動苦。德國的厭生詩人來瑙(N.Lenau)雖曾經將這稱為世界苦惱(Weltschmerz),但都是名目雖異,而包含意義的內容,總不外是想要飛躍突進的生命力,因為被和這正反對的力壓抑了而生的苦悶和懊惱。
除了不耐這苦悶,或者絕望之極,否定了人生,至于自殺的之外,人們總無不想設些什么法,脫離這苦境,通過這障礙而突進的。于是我們的生命力,便宛如給磐石擋著的奔流一般,不得不成淵,成溪,取一種迂回曲折的行路。或則不能不嘗那立馬陣頭,一面殺退幾百幾千的敵手,一面勇往猛進的戰士一樣的酸辛。在這里,即有著要活的努力,而一起也就生出人生的興味來。要創造較好,較高,較自由的生活的人,是繼續著不斷的努力的。
所以單是“活著”這事,也就是在或一意義上的創造,創作。無論在工廠里做工,在帳房里算帳,在田里耕種,在市里買賣,既然無非是自己的生活力的發現,說這是或一程度的創造生活,那自然是不能否定的。然而要將這些作為純粹的創造生活,卻還受著太多的壓抑和制馭。因為為利害關系所煩擾,為法則所左右,有時竟看見顯出不能掙扎的慘狀來。但是,在人類的種種生活活動之中,這里卻獨有一個絕對無條件地專營純一不雜的創造生活的世界。這就是文藝的創作。
文藝是純然的生命的表現;是能夠全然離了外界的壓抑和強制,站在絕對自由的心境上,表現出個性來的唯一的世界。忘卻名利,除去奴隸根性,從一切羈絆束縛解放下來,這才能成文藝上的創作。必須進到那與留心著報章上的批評,算計著稿費之類的全然兩樣的心境,這才能成真的文藝作品,因為能做到僅被在自己的心里燒著的感激和情熱所動,象天地創造的曙神所做的一樣程度的自己表現的世界,是只有文藝而已。我們在政治生活、勞動生活、社會生活之類里所到底尋不見的生命力的無條件的發現,只有在這里,卻完全存在。換句話說,就是人類得以拋棄了一切虛偽和敷衍,認真地誠實地活下去的唯一的生活。文藝的所以能占人類的文化生活的最高位,那緣故也就在此。和這一比較,便也不妨說,此外的一切人類活動,全是將我們的個性表現的作為加以減削,破壞,蹂躪的了。
那么,我在先前所說過那樣的從壓抑而來的苦悶和懊惱,和這絕對創造的文藝,究竟有著怎樣的關系呢?并且不但從創作家那一面,還從鑒賞那些作品的讀者這一面說起來,人間苦和文藝,應該怎樣看法呢?我對于這些問題,當陳述自己的管見之前,想要作為準備,先在這里引用的,是在最近的思想界上得了很大的勢力的一個心理學說。
注釋:
[1].拙著《出了象牙之塔》一七四頁《游戲論》參照。
四 精神分析學
在覺察了單靠試驗管和顯微鏡的研究并不一定是達到真理的唯一的路,從實驗科學萬能的夢中,將要醒來的近來學界上,那些帶著神秘底,思索底(speculative),以及羅曼底(romantic)的色采的種種的學說,就很得了勢力了。即如我在這里將要引用的精神分析學(Psyc-hoanalysis),以科學家的所說而論,也是非常異樣的東西。
奧地利的維也納大學的精神病學教授弗羅特(S.Freud),和一個醫生叫作勃洛耶爾(J.Breuer)的,在一千八百九十五年發表了一本《歇斯迭里的研究》(Studien über Hysterie),一千九百年又出了有名的《夢的解釋》(Die Traumdeutung),從此這精神分析的學說,就日見其多地提起學術界思想界的注意來。甚至于還有人說,這一派的學說在新的心理學上,其地位等于達爾文(Ch.Darwin)的進化論之在生物學。——弗羅特自己夸這學說似乎是哥白尼(N.Copernicus)地動說以來的大發見,這可是使人有些惶恐。——但姑且不論這些,這精神分析論著想之極為奇拔的地方,以及有著豐富的暗示的地方,對于變態心理,兒童心理、性欲學等的研究,卻實在開拓了一個新境界。尤其是最近幾年來,這學說不但在精神病學上,即在教育學和社會問題的研究者,也發生了影響;又因為弗羅特對于機智、夢、傳說、文藝創作的心理之類,都加了一種的解釋,所以在今日,便是文藝批評家之間,也很有應用這種學說的人們了。而且連Freudian Romanticism這樣的奇拔的新名詞,也已聽到了。
新的學說也難于無條件地就接受。精神分析學要成為學界的定說,大約總得經過許多的修正,此后還須不少的年月罷。就實際而言,便是從我這樣的門外漢的眼睛看來,這學說也還有許多不備和缺陷,有難于立刻首肯的地方。尤其是應用在文藝作品的說明解釋的時候,更顯出最甚的牽強附會的痕跡來。
弗羅特的所說,是從歇斯迭里病人的治療法出發的。他發見了從希臘的息波克拉第斯(Hippokrates)以來直到現在,使醫家束手的這莫名其妙的疾病歇斯迭里的病源,是在病人的閱歷中的精神底傷害(Psychische Trauma)里。就是,具有強烈的興奮性的欲望,即性欲——他稱這為Libido——,曾經因了病人自己的道德性,或者周圍的事情,受過壓抑和阻止,因此病人的內底生活上,便受了酷烈的創傷。然而病人自己,卻無論在過去,在現在,都絲毫沒有覺到。這樣的過去的苦悶和重傷,現在是已經逸出了他的意識的圈外,自己也毫不覺得這樣的苦痛了。雖然如此,而病人的“無意識”或“潛在意識”中,卻仍有從壓抑得來的酷烈的傷害正在內攻,宛如液體里的沉滓似的剩著。這沉滓現在來打動病人的意識狀態,使他成為病底,還很攪亂他的時候,便是歇斯迭里的癥狀,這是弗羅特所覺察出來的。
對于這病的治療的方法,就是應該根據了精神分析法,尋出那是病源也是禍根的傷害究在病人的過去閱歷中的那邊,然后將他除去,絕滅。也就是使他將被壓抑的欲望極自由地發露表現出來,即由此取去他剩在無意識界的底里的沉滓。這或者用催眠術,使病人說出在過去的閱歷經驗中的自以為就是這一件的事實來;或者用了巧妙的問答法,使他極自由極開放地說完苦悶的原因,總之是因為直到現在還加著壓抑的便是病源,所以要去掉這壓抑,使他將欲望搬到現在的意識的世界來。這樣的除去了壓抑的時候,那病也就一起醫好了。
我在這里要引用一條弗羅特教授所發表的事例:
有一個生著很重的歇斯迭里的年青的女人。探查這女人的過去的閱歷,就有過下面所說的事。她和非常愛她的父親死別之后不多久,她的姊姊就結了婚。但不知怎樣,她對于她的姊夫卻懷著莫名其妙的好意,互相親近起來,然而說這就是戀愛之類,那自然原是毫不覺到的。這其間,她的姊姊得病死去了。正和母親一同旅行著,沒有知道這事的她,待到回了家,剛站在亡姊的枕邊的時候,忽而這樣想:姊姊既然已經死掉,我就可以和他結婚了。
弟、妹和嫂嫂、姊夫結婚,在日本不算希罕,然而在西洋,是看作不倫的事的。弗羅特教授的國度里不知怎樣;若在英吉利,則近來還用法律禁止著的事,在戲曲、小說上就有。對于姊夫懷著親密的意思的這女人,當“結婚”這一個觀念突然浮上心頭的時候,便跪在社會底因襲的面前,將這欲望自己壓抑阻止了。會浮上“結婚”這一個觀念,她對于姊夫也許本非無意的罷。——這一派的學者并將親子之愛也看作性的欲望的變形,所以這女人許是失了異性的父親的愛之后,便將這移到姊夫那邊去。——然而這分明是戀愛,卻連自己也沒有想到過。而且和時光的經過一同,那女人已將這事完全忘掉;后來成了劇烈的歇斯迭里病人,來受弗羅特教授的診察的時候,連曾經有過這樣的欲望的事情也想不起來了。在受著教授的精神分析治療之間,這才被叫回到顯在意識上來,用了非常的情熱和興奮來表現之后,這病人的病,據說即刻也全愈了。這一派的學說,是將“忘卻”也歸在壓抑作用里的。
弗羅特教授的研究發表了以來,這學說不但在歐洲,而在美洲尤其引起許多學子的注目。法蘭西泊爾陀大學的精神病學教授萊琪(Régis)氏有《精神分析論》之作,瑞士圖列息大學的永格(C.J.Jung)教授則出了《無意識的心理·性欲的變形和象征的研究,對于思想發達史的貢獻》。前加拿大托隆德大學的教授瓊斯(A.Jones)氏又將關于夢和臨床醫學和教育心理之類的研究匯聚在《精神分析論集》里。而且由了以青年心理學的研究在我國很出名的美國克拉克大學總長荷耳(G.Stanley Hall)教授,或是也如弗羅特一樣的維也納的醫生亞特賚(A.Adler)氏這些人之手,這學說又經了不少的補足和修正。
但是,從精神病學以及心理學看來,這學說的當否如何,是我這樣layman所不知道的。至于精細的研究,則我國也已有了久保博士的《精神分析法》和九州大學的榊教授的《性欲和精神分析學》這些好書,所以我在這里不想多說話。惟有作為文藝的研究者,看了最近出版的摩兌勒氏的新著《在文學里的色情的動機》[1]以及哈佛氏從這學說的見地,來批評美國近代文學上寫實派的翹楚,而現在已經成了故人的荷惠勒士的書[2];又在去年,給學生講莎士比亞(W.Shakespeare)的戲曲《瑪克培斯》(Macbeth)時,則讀珂略德的新論[3];此外,又讀些用了同樣的方法,來研究斯忒林培克(A.Strindberg)、威爾士(H.G.Wells)等近代文豪的諸家的論文[4]。我就對于那些書的多屬非常偏僻之談,或則還沒有絲毫觸著文藝上的根本問題等,很以為可惜了。我想試將平日所想的文藝觀——即生命力受了壓抑而生的苦悶懊惱乃是文藝的根柢,而其表現法乃是廣義的象征主義這一節,現在就借了這新的學說,發表出來。這心理學說和普通的文藝家的所論不同,具有照例的科學者一流的組織底體制這一點,就是我所看中的。
注釋:
[1].The Erotic Motive in Literature.By Albert Mordell.New york,Boni and Liveright.1919.
[2].William dean Howells:A Study of the Achievement of a Literary Artist.By Alexander Harvey.New york.B.W.Huebsch.1917.
[3].The Hysteria of Lady Macbeth.By I.H.Coriat.New york.moffat,yard and Co.1912.
[4].August Strindberg,a Psychoanalytic study.By Axel Johan Uppvall.Poet Lore,Vol.XXXI,No.1.Spring Number.1920.H.G.Wells and His Mental Hinterland.By wilfrid Lay.The Bookman (New york),for july 1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