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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去貿易”(1)

在上一章最后,我描繪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夕,英國海軍力量衰退,美國在太平洋地區崛起的畫面。這并不意味著英聯邦對華關系已是日薄西山。雙邊軍事交流可以這樣說,貿易方面絕非如此。相反,在英聯邦的其他地方(澳大利亞等國)、大英帝國的殘余殖民地,像香港地區、馬來亞(包括新加坡),外加以英語為母語的北美新經濟強國,對華貿易有了新的開端。英國商人和官員在亞太地區留下了各種經濟體系和組織,準備推進和繼續全球化使命。問題是中國如何應對。

讓我先對比兩份史料。首先,中國大陸人與英國島民的生活迥然不同。難怪兩國發展了不同的貿易方法。但從地理位置、對政治狀況的反應及人力資源的角度來看,有些中國人跟其他歐洲人頗為接近。比如,我在以前的著述中,曾將生活在福建東南部的閩南人(也可以包括珠江三角洲一帶的廣東人)與16—17世紀的荷蘭人、葡萄牙人加以比較。幾百年中,他們的命運都是身處大陸一隅,心向海洋。荷葡兩國統治者以海軍為后盾,向海外派出商人,從而擺脫了陸地鄰國的控制。然而,中國封建統治者和官員抱持根深蒂固的小農經濟觀,閩粵兩地有事業心的商人受到重重阻礙,他們冒著巨大風險,積極向海外發展。(1)

不過,閩粵人還是發展了海運經商之道,并在需要時向帝國當局奉獻航海天賦。但是,天朝統治者對這些技能并不重視。官方態度的冷淡,并沒有阻礙閩粵人利用本地經驗與荷葡商人保持貿易往來。而這些來到中國沿海的外商,同前者一樣,也是大陸邊緣的居民,歷經艱難,成為海洋的主人,從而克服了陸地上的不利條件。幾個世紀之前的10世紀,閩粵人分別建立了獨立的閩國(909—945)和南漢(917—971),在遠洋貿易上一試身手。他們的貿易穿越南海,深達印度洋,經商之術足堪匹敵印度、波斯和阿拉伯商人。明王朝(1368—1644)統一全國后,推行大陸型貿易政策,遠洋貿易遂告終止。(2)新的政策建立在這樣一種觀念之上:以中國市場之廣大,外國君主商人必定垂涎,因此不讓本國沿海商賈出海,而讓外商前來中國并承擔所有風險,有利于王朝長治久安,經貿官員也可謀取更多私利。惹事之徒,無論國籍,皆為利來,假使鉗制住經商行為,江山社稷豈非安穩常駐?

第二份史料跟當下有關,有關各方在是否接納中國加入世貿組織的辯論中,將中國描述為最后有待開墾的市場處女地。當時,美國國會最終克服強大的道德和政治阻力,投票同意給予中國永久正常貿易關系地位。這讓我想起人們總說中國有“四萬萬名顧客”。以此為題的著作大約在1937年才出版,但對于實現工業化的西方國家來言,至少再早100年,人們就已將中國看作一塊巨大的商業處女地了。(3)既然中國的現有人口是以前的三倍(13億),開發這塊最后處女地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有號召力。從作出開放中國市場的決定,往前回溯到歐洲商賈叩響中國市場之門的幾百年,毫不奇怪,中國沿海民眾期盼從海上貿易獲利,而中國歷朝政府則認為貿易關乎大局,不可交由商人處辦。提醒各位,從葡萄牙人到華經商,到發生鴉片戰爭,歷經320多年,西方人才強力打開中國市場。1949年,中國市場再次關閉,距離上一次對外開放100年有余。到1978年改革開放,中國市場再次敞開,其間又是20多年。中國貿易之爭持續幾百年,我們應當明了,爭論焦點無非權力和安全,為了江山社稷穩定,再度關閉對外貿易也是小事一樁。出于同樣的原因,1978年之后,中國市場又被小心翼翼地開放,貫穿20世紀90年代;有時,又仍像英國人早在19世紀就領教過并為此深感不快的人為控制的貿易體系。當然,隨著中國加入世貿組織,新的一頁翻開了。不過,中國經濟開放程度要達到某些企業的要求,恐怕尚需時日。

有了對這些背景知識的了解,我們再來看“貿易”。“貿易”訴求比“戰爭”準備始終更關乎英國的利益。這就存在一個悖論。一方面,英國背負對華發動近代一輪輪戰爭的歷史包袱;另一方面,檔案記載英國曾極力阻止任何抑制其對華貿易的戰爭。中國人深知這兩點。這種反差形象符合中國需要,因為需要一個象征,去統一易于陷入分裂的國民,同時需要一個激勵,去讓華商利用自身長期積累的商業手段和網絡,以和平方式壓倒英國同行。華商當然明白他們與英國的商業傳統可以有多少的共通之處。跟戰爭不同,中英兩國在商業領域是可以取得更多的成果的。而中國官僚階層震驚于海外商企創造的巨大財富,這促使其重新審視華商地位不高的問題,重新定義華商在中國社會發展中的角色。

如今,華商已經躋身世界億萬富翁企業家之列。許多成功人士社會地位高,廣受欽佩。他們的從政之路已極大改善,時常受到國內外政界領導人的垂詢。很難相信,不久前華商還被當權者鄙視。幾百年來,他們的經商行為受限,不被允許邁入政治殿堂。這一情勢在20世紀發生了重大變化。企業家階層如今在政治上確立的地位在千禧年伊始是不可想象的。他們一度落入皇權、廷臣和士大夫的股掌,現在許多人成為權力系統的基本部分。經過千百年徒勞爭取社會地位之后,進入20世紀,華商跟當政者的關系開始發生改變。許多商人仍白手起家,但更多的人受教育程度提高,接受了各種正式培訓。社會日益期待他們扮演公眾角色,其中一些角色為他們在新千年成為權力結構的伙伴鋪平了道路。

那么,我為什么先寫戰爭篇,而非貿易篇?畢竟,中英交戰前雙邊貿易至少持續了兩個世紀。18世紀中后期,英國人和他們經辦的東印度公司就沒東西教給中國人嗎?在那以后,英商難道落伍了嗎?如果華商早點學到英商做派,也許就不會干戈相向了。答案是簡單的,在19世紀中葉之前,中國人并不這么認為。直到19世紀末,中國人才承認英式貿易值得一學。甚至今天,仍有很多人爭辯說學習不應是單向的。中國人諳熟經商,對現代商界有諸多貢獻。(4)

如今,就戰爭而言,中國不得不學習英國的軍事傳統,并將在今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向操英語的美國人學習更多的軍事技術,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但在貿易方面,華商認為自己絲毫不落下風,尤其是那些來自中國南方沿海,吃苦耐勞,未經官方準許跑到東南亞各地經商的商人。前面提到英商在海外設廠創造大量物質財富,令中國官員垂涎三尺。由于這些官員把那種貿易視作東印度公司之類的主宰性的壟斷企業干的事,他們更加堅信,最好的方式是通過一手操控的華商,以相同的手法壟斷所有的對外貿易。對于華商來說,東印度公司受到英國海軍的保護,這是官方撐腰之重要性的一大證明。而中國朝廷感到新鮮的是,這些外國統治者會為了本國商人不惜開戰,以確保貿易順利進行。官僚們覺得這是不可思議的。(5)英國強用武力敲開中國之門,僅僅為了表達站在英商一邊的自由貿易理想,而不是為了販賣鴉片給中國人,為統治階級賺取更多的商業利益,中國史學家迄今仍對這種觀點表示懷疑。

英國人一直堅持認為,問題的關鍵是捍衛倡導開放性貿易權利的進步新思想。英國東印度公司的歷史是一部英國如何跟歐洲勁敵競爭的歷史,尤其是在英國擊敗西班牙無敵艦隊、荷蘭趕走盤踞在印度和東印度群島的葡萄牙人之后,其勢頭一發不可收拾。針對西歐復雜的政治形勢,國家支持的貿易開始興起。倫敦商人在英國政治中崛起,促使國家支持使用武裝的貿易船只。盡管這一開始貌似國家批準的海盜行為,令統治者和商人皆大發其財,但武裝商船最終受到管制,只作防御之用。因此,在英國人看來,英船運送物資到中國海岸,并非一種突然動用海軍的證據,而是一種尋找正常貿易權利的證明。(6)倘若這迫使中國統治者作出必要的經濟政策設計,以保證英商的生計,這也算一種進步。

如果審視當今中國企業家如何利用其四通八達的關系網絡,我們可以說在全球開設貿易公司的英國模式跟中國的商業模式毫無關聯。的確,中國的商業之根歷史悠久。在華商的記憶深處,他們是被朝廷官員鄙棄的階層,不得不靠一己之力謀生。如果說傳統上朝廷允許經商行為,那也僅僅是因為一定限度的貿易是必需的,一旦商業無益江山社稷,官方就有權出手限制。與此同時,華商會被當政的精英階層加以利用,用于國防、慈善和稅收目的。對外貿易上尤其如此,歷朝歷代皇帝一直都想將貿易權捏在手心。(7)在對外貿易中,中國的當政者認為他們是在與外國政府的代理人打交道。因此,他們認為,為了國家安全,由朝廷決定貿易的限度,實屬情理之中。陸地上,諸多部落王國跟中國接壤。一直以來他們都想把貿易規模擴展至中國朝廷能接受的范圍之外,最終中國朝廷出兵將其驅逐。在中國沿海地區也是如此。

換言之,中國朝廷一貫認為外國君主想進行貿易,凡外洋夷船均受其統治者委派。因此,貿易是國君之間的事,只消以國事處之即可。中國人建立了一個朝貢體系,君王按等級高低排列,皇帝位列諸君之首。外國君主按照距離遠近、國土大小和財富多少、是否符合中國的外交和防務需要來排定座次。(8)

如此一來,對于中國君主來說,英國東印度公司跟以前的商賈并無兩樣,其代理人享受英王代表的禮遇。讓這些代理人跟中國私家商販直接交易的想法是不可接受的。若將他們視為倫敦商隊代表,他們的地位就會更低。公行(操辦由朝廷建立的貿易體系的團體)的一批廣州商人被指定在嚴密的官方監督下與夷商交易。(9)當馬噶爾尼勛爵接受英王的派遣使華,朝廷揣測他是想提高貿易地位,提升朝貢制度之下英國的權利。最新研究表明,清朝皇帝并非反對商人,反而有著通過內貿增加稅收、發展國內經濟的現實考慮。但這個想法沒有擴展到對外貿易。乾隆皇帝不能接受外貿體系的改變,令兩國私家商販自由交易,而只讓海關官員從事管理。他難以理解為什么這些外國君主會把保護商人利益視為一種政策甚至原則問題。中國人最不明白的是為了貿易,為了商人,一個國家會不惜發動戰爭。(10)

如果認為中國缺乏強大的海上貿易傳統,就大錯特錯了。但這種貿易是在極端艱苦的條件下開展的。為使兩國商人從事自由貿易,中國人需要有更加獨立的海事活動。為了評價中方對外貿的態度改變到了什么程度,審視英方如何促成了這種變化,這里需要討論一個全景的畫面。

前文已指出中國如何在海上受制于這個大陸型帝國的朝貢體系。這個體系由同心圓構成,天子的領土居中,周圍是封建領主和諸侯,外面是邊域的小部落族長,再接著是想跟中國保持聯系,并隨時準備向皇帝進貢的更遠的外邦統治者。當中國的海岸線達到上至遼東半島,下至東京灣(11)(即北部灣)的整個長度時,朝廷將這一套體系加以延伸,將意欲遣船朝覲和開展貿易的外邦君主納入其中。(12)因此,同一套體系被用來管理與鄰邦的海陸關系。

實踐中存在差別,特別是在這一點上:從海上來的商人偶爾會制造麻煩,但對朝廷不構成真正威脅,這已成為時人所接受的觀念。海防比陸路邊防容易守衛,外國商船屬于小型船只,貿易艦隊運送的貨物和商賈多于戰士或水兵,這一切都無力動搖皇帝的寶座。在這個體系之中,海上中國是帝國疆域中致力于海防、外交關系和商人管控的部分。所涉人員主要包括官僚、軍官、精選的商人和外商。在第一個千禧年,海上貿易開始發展起來。到了宋元之際,其重要性變得突出。此時,中國有一支強大的海軍,這使得蒙古人的元朝能橫掃亞洲海域,向東入侵日本(1274、1281),向南征服印度支那沿海(1283—1287),還遠征爪哇(1292—1293)。(13)盡管以失敗告終,但這激勵更多的中國人參與到更大的海洋事業中。這個事業往往與穆斯林商人合伙——由于元朝皇帝將蒙古和平(14)推行至全國,吸引了穆斯林商人通過水路和陸路來到中國。其高潮見于15世紀初(1405—1433),艦隊統帥鄭和七下西洋,定期訪問東南亞及南亞南部沿海王國的君主,至少有四次下西洋抵達西亞的紅海港口和東非海岸。在遠洋的鼎盛時期,鄭和率領的艦隊由27000余人組成,其中有62艘大海船,幾百艘中小船只。海軍力量的這種壯觀的展示帶來的影響多為象征性和政治性的,并未指向增進中國在該區域貿易的目標。(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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