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導論(2)
- 1800年以來的中英碰撞:戰爭、貿易、科學及治理
- (澳)王賡武
- 3857字
- 2016-08-30 10:02:30
阿瑟·韋利在文中提到幾個人,他們“不是去傳教(to convert)、貿易(to trade)、統治(to rule)或打仗(to fight),而僅僅是為了交友和學習”。他認為這些訪客本該為中國帶去英國人的嶄新形象。他提到的高爾斯華綏·婁斯·狄肯遜(1862—1932)和羅伯特·特里維廉(1872—1951)沒有產生影響。只有伯特蘭·羅素(1872—1970)給中國留下了印象,但像他這樣有影響力的學者屈指可數,且訪華時大多為時已晚,沒能結交多少朋友。事實上,韋利前面提到的這四個詞比他期望的更正確。當然,我們不能怪他沒有預見到在接替英國的更強大的國家身上,用這四個詞同樣適用。我指的是非正式的美帝國,已經不知不覺地進入中國人、東亞人和東南亞人的視線,取英帝國而代之。不管正式與否,美國榮登帝位,加入中英交往的第二階段,使更加寬廣的歷史畫卷無縫連接,直至當下。所以,我建議依然將這四個詞作為故事展開的關鍵詞。“傳教、貿易、統治或打仗”描述了中國和英語民族關系史的核心內容。
這四個詞暫不按順序來講。我先說“打仗”,中國對這詞的關注度最高。1842年,中國初嘗鴉片戰爭失敗的屈辱,成為中國近代史上厄運的開端。也許,中英人民之間從此沒法把關系理順的原因正在于此。我再說“貿易”。“貿易”起步很早,但只有當戰爭的硝煙散盡,貿易的影響方能彰顯。中國人遠較英國人了解對方,隨著雙邊合伙貿易的深入,彼此評價較少發生偏差。“傳教”則是單方面的。中國傳統上較少關注勸人皈依的工作,但當該詞延伸到涵蓋宗教和世俗兩方面的教育,雙方就有了充分的探討空間。結果是,沒有什么對上眼,但中國人還是設法從接觸中獲得了很多其所需要的東西。“統治”更是單方面的,但對于大多數中國人來說,這勢必是不完全的體驗,如果不是邊緣化的經歷的話。在打開中國沿海地區之前,英國不得不統治印度,但對于中國,卻并無統治的興趣。英國最后還是統管了零碎的行政權,管轄范圍包括中國通商口岸、中國海關,轄區涵蓋中國大陸之外的華人社區,主要是香港、馬來亞和婆羅洲(東南亞加里曼丹島的舊稱)的北部地區。中國人對此反應不一。但這可能加深他們對現代治理本質特征的理解,值得關注。
鑒于我將暢談中國,跟史末資紀念講演由以得名的英聯邦相關的問題暫且放在一邊。我希望各位接受我的一個觀點,即盡管創建英聯邦的政治家自有動機,但英聯邦背后的理想卻超越了一個由有著共同過去的成員國組成的溫馨俱樂部。他們取之于一個大膽嘗試的理想,要將一個多文化、多種族的世界中各個國家的獨特經驗予以歸納總結,并梳理這些經驗供他國學習,乃至效仿。中國自身不直接屬于那個世界,并仍堅持一己之愿景,以便在定義那個世界的未來中依然能扮演重要角色。但目前,有千百萬海外華人生活在不同的社會經濟體制下,其中的大多數人生活在由美國非正式領導的說英語的帝國里。他們成為溝通中國和全球化了的那個世界的有用紐帶。
揚·克里斯蒂安·史末資會理解20世紀前后半葉世人觀點之嬗變。他是同齡人中最國際化的布爾人。他敬仰溫斯頓·丘吉爾的世界觀,惋惜美國的孤立主義,畏懼蘇俄的崛起,認識到印度獨立的必然性。中國抗日戰爭爆發之后,他于1937年9月帶著不詳的預感,寫下這樣的評論文字:
完全釋放之后,這個巨人將做什么?我擔心日本所為不僅自毀前程,而且日后可能威脅到西方國家幾代人,這種破壞將超過東方國家歷史上的任何歷史事件。中國的英雄主義或將震撼世界。(11)
引用史末資的原話,他的悲劇是“擔心淹沒在黑非洲……造物主犯了一個錯,造成了不同膚色,我們有什么辦法?”(12)因此,英國沒有管好南非,史末資沒有加以責備。回想起來,英國人錯在跟布爾人打仗。英國勝得并不輕松,盡管最后是贏家。他們終究未能阻止世界上最丑惡的政權在英聯邦誕生。但英國在經貿方面干得不錯。南非確實成為非洲大陸上最富有的國家。至于勸人皈依基督教理念,功勞當屬英國國教,培養了像納爾遜·曼德拉這樣的基督徒。照中國人的話來說,曼德拉就像蓮花“出淤泥而不染”。這朵美麗的蓮花定會得到中國文人雅士的敬仰。
更有甚者,大英帝國的殖民地不經意地誕生了另一位杰出人物,那就是印度國大黨領袖圣雄·甘地(1869—1948)。他先前在南非擔任律師,與史末資是同代人。韋利用在旅華的英國人身上的四個詞——打仗、貿易、傳教和統治,如果用到印度身上,甘地會拒絕接受。甘地反對一切戰爭,因為印度人和英國人造成了太多的殺戮,他看不見在印度這片戰場上戰而勝之的曙光。甘地欣賞基督教的精神力量,但反對基督教會。他在公開場合引用基督教中那些能夠使他堅持本來信念的信條。他更加強烈反對英國統治,但在尋求民族獨立的道路上,他對遇到的每個問題都堅持非暴力解決,這難住了頑固不化的大英帝國當局。他還反對基于大規模生產的貿易方式,英國人借此壟斷了印度市場,削弱了印度的傳統農業經濟和文化。
與甘地的四個拒斥相比,中國缺乏如此徹底革命、不屈不撓的政治領導人。中國倡導徹底改革和革命的領導者,如康有為(1858—1927)、孫中山(1866—1925)、激進的民族主義者蔣介石(1887—1975)和青年毛澤東(1893—1976),對大家看到的以英國為代表的現代化和世俗化的反應,比甘地來得更加迅急。跟許多實干的中國人一樣,這些領導人樂于以西歐模式為學習榜樣,而不單單向英國看齊。那么,為什么在今天看來印英交往結出的碩果貌似多過中英交往?為什么英國對印度的影響甚至大過整個西方世界對中國產生的影響?我將不去回答這個問題。但我希望通過我對中英交往的述說,幫助其他人揭開這一看上去引人入勝的謎題。
注釋:
(1)威廉·基思·漢考克:《史末資:樂觀的歲月(1870—1919)》(第1卷)、《史末資:角力場(1919—1950)》(第2卷),劍橋:劍橋大學出版社,1962年、1968年。
(2)馬來亞,或英屬馬來亞,1948年以前,指海峽殖民地、馬來聯邦和馬來屬邦;之后直到1963年馬來西亞建立之前,指馬來亞聯邦和新加坡殖民地。
(3)家父王宓文(1903—1972)畢業于東南大學(南京國立中央大學前身),現南京大學。他去泗水(蘇臘巴亞)之前,先后執教于新加坡、吉隆坡和馬六甲等地。1932年,他前往霹靂州任職,大蕭條席卷馬來亞,勞工動亂事件在失業華人中屢有發生。在這之前,金文泰總督(1930—1934)出手鎮壓新加坡國共兩黨擁護者之間爆發的尖銳沖突,父親認為此舉只會給馬來亞帶來麻煩。在群體多元化的馬來亞,將華人學校作為另一個戰場是不可接受的,學官的工作不可避免地被政治化。父親投身于華人教育事業,教導他唯一的孩子中國才是祖國。作為一個移居海外的中國人,他是問心無愧的。他是一個真正的華僑,一個旅居外國的中國人,或者說一個海外華人。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我使用“海外華人”這個詞,表明他們不再是短暫出國,強調這批華裔長期定居海外的事實。《王宓文紀念集》是一本集詩歌、散文和書法為一身的紀念集,體現了父親在中國文學和藝術傳統研究上的造詣。王賡武編,里弗埃奇(新澤西州):全球出版社,2002年。
(4)1949—1954年,我就讀于新加坡馬來亞大學,我的四位老師中有三位是劍橋人:西里爾·諾斯克特·帕金森(1909—1993)、艾瑞克·T.斯托克斯(1924—1981)和伊恩·麥格雷戈。我的第一位老師布萊恩·哈里森(1909—1995)離職后任香港大學歷史系教授。
(5)新加坡馬來亞大學歷史系(學生,1949—1954;講師,1957—1959);倫敦大學亞非學院(博士生,1954—1957);吉隆坡馬來亞大學(1959—1968);澳大利亞國立大學(1968—1986);香港大學(1986—1995);新加坡國立大學(1997年至今)。
(6)吉莉安·比爾:《開放的領域:文化交往中的科學》,牛津:克拉倫頓出版社,1996年,第2頁。她在書中警告說,交往不能“保證理解”,可能僅僅突出“什么是不相符的”。此語很好地詮釋了本書的寫作動機。
(7)我了解多處提及的迦利布在印度兵變時寫下的一則日記和幾首加薩抒情詩歌,收錄在由拉爾夫·拉塞爾和胡爾西德爾·伊斯蘭姆編譯的《迦利布(1797—1869)》(第一卷):《生平與書信》(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代表作品集:印度篇),劍橋(馬薩諸塞州):哈佛大學出版社,1969年。他是賽義德·阿赫默德·汗爵士及其家人的好友。
(8)這一部分是迦利布為賽義德·艾哈邁德·汗爵士解釋的阿克巴憲法所作的詩體引言,這一憲法描述了偉大的莫臥兒帝王阿克巴(1556—1605)的統治管理體系。迦利布對莫臥兒體制不感興趣,覺得賽義德·艾哈邁德·汗的解釋缺乏意義。賽義德沒用引言實在情理之中。拉塞爾、伊斯蘭姆合編:《迦利布》,第90—91頁。拉杰莫漢·甘地在《復仇與和解:解讀南亞歷史》一書中引用了這幾行詩(德里、倫敦:企鵝印度圖書公司,1999年,第136頁),引自哈菲茲·馬利克的《賽義德·艾哈邁德·汗爵士與印度、巴基斯坦的穆斯林現代化》,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1980年,第58頁。
(9)蕭乾(選編):《千弦琴:中國文選六卷》,倫敦:向導出版社,1944年,第381—383頁。
(10)伊萬·莫里斯:《阿瑟·韋利的天才》,載伊萬·莫里斯編:《在山上瘋唱:阿瑟·韋利作品賞析》,倫敦:喬治·艾倫與安文出版社,1970年,第80頁。
(11)漢考克:《史末資》(第2卷),第283頁。
(12)漢考克:《史末資》(第2卷),第47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