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經濟篇(5)
- 瓦爾登湖(中小學生必讀叢書)
- (美)梭羅
- 4919字
- 2016-08-17 14:09:31
當我想起我的鄰居時,那些生活在康科德的農民們,他們的家境至少同別的階層一樣小康,我發現他們中間的絕大多數人,都在這世上辛勤地工作了二三十年,或者四十年,他們這樣拼命是期望能真正擁有他們的農場。這些農場有些往往是辦理了貸款抵押,把它們作為遺產傳給他們的后代,有些則是向別人借錢而買下來的——我們可以把他們勞動成果的三分之一,看做是房屋的代價——通常情況下,他們一代一代總是沒有還清那一筆借款。毫無疑問,那貸款抵押的價格有時還高于農場的原價,結果農場本身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負擔,但是到最后總是有人來繼承它,正如繼承人自己所說,他自己和這個農場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我曾和財產評估員談過話,驚訝地發現他們竟然一口氣說不出十二個市民來。這些市民可是自由清白的、擁有農場的人。倘若你想知道這些農場的情況,你可以去銀行咨詢一下抵押的情況。你會發現,真正靠勞動來付清農場債務的人是如此的鳳毛麟角,即使有這樣的人,對所有的鄰居來說,也是屈指可數的。我懷疑在康科德這一帶還真找不出這樣的三個人來。
說到商人們,則絕大多數商人,甚至一百個當中大概有九十六個是注定要慘敗的,農民亦如此。但是關于商人的失敗,其中有一位智者曾經明確表明,商人的失敗大都不是由于血本無歸,而是由于沒有履行合約,因為他們已經無能為力了,也就是說,是由于信譽度的喪失。這樣一來,問題就要復雜可怕得多了,而且令人不禁想到上面所說的那三個人的靈魂,說不定他們將來也是不可拯救的,也許比起那些老老實實的商場敗將來說,他們會在更壞的情況下破產。破產啦、欠債不還啦,不過是一條條的跳板,我們大部分的文明就在跳板上翻騰縱躍,而野蠻人則是乖乖地站在饑餓這條無彈性的木板上。但是,米德爾塞克斯耕牛比賽大會,每年在這里定期舉行,總是熱鬧非凡,讓人感覺農業的狀況還是不錯的。
農民們一直費盡心思的想用比難題本身更復雜的手段,來解決生活中的問題。譬如為了他需要的鞋帶,他開始在畜牧業中投機。他運用嫻熟的技巧,用細彈簧精心設置好一個陷阱,想捕獵到“舒適”和“獨立”,等他正要抬腳離開,誰知他自己的一只腳倒落入陷阱中去了。他貧窮的原因正在這里。并且由于相似的原因,我們全都窮困不堪,雖然我們被華美的物品包圍著,但卻比不上野蠻人的一千種安逸。英國詩人查普曼歌吟唱道:
“這虛假的人類社會——
——為了追求人世的宏偉
至高無上的快樂稀薄得如同空氣。”
等到農民擁有了他夢寐以求的房屋時,他并沒有因此而變得富裕,倒是因此變得更加窮困,因為房屋把他束縛住了。按照我的理解,嘲笑與非難之神莫墨斯曾說過一句十分精辟的話,以反對智慧女神密涅瓦建筑一座房子,說她“沒有把它建造成一座可以隨意拖動的房屋,否則的話,就可以隨心所欲把房子從一個卑劣的鄰居那兒拖走了”;或許還可以追加一句話,我們的房屋建筑得是如此的不方便利用,它把我們禁錮其中,而并不是我們生活在里面。至于那些需要退避三舍的卑鄙的鄰居,常常映射出我們可唾棄的“自我”。我知道,在這個鎮上至少有一兩戶人家,幾乎是期盼了一生要出售他們郊區的房子,打算遷到鄉村去居住,但始終實現不了,只能等將來駕鶴西去的那一天,他才能重歸自由。
即使最后大部分人能夠擁有或者租得起那些經過種種改善的近代房屋,可是當文明促進了房屋改善的時候,它并沒有同步改善居住在其中的人。文明將皇宮打造了出來,可是要改造出貴族和國王卻并不是一件易事。倘若都市人所心心念念的并不比野蠻人高貴多少,倘若他們花費大部分的時間來獲取簡陋的必需品和安逸的生活,那么他有必要比野蠻人擁有更好的住房嗎?
但是,那少數貧窮的人們生活狀況如何呢?或許我們會發現,他們中的某些人表面上看起來,境遇要比野蠻人好得多,而另一些人的境遇看起來則連野蠻人都比不上。一個階級的奢華生活全靠另一個階級地苦苦掙扎來維持。一邊是富麗堂皇的皇宮,另一邊則是落魄不堪的救濟院和沉默寡言的貧苦人。數以百萬的工人建造那些被用做法老國王陵墓的金字塔,可這些工人自己卻只能吃些大蒜頭來填滿饑餓的肚子,并且他們死后連個像樣點兒的葬禮都不會有。剛完成皇宮上飛檐的泥水匠,在夜色中回家,大概是回到一個比草屋還不如的小草棚里。在一個文明隨處可見的國家里,大部分居民的生活境遇并沒有降低到如野蠻人那般悲慘。其實這樣的想法無疑大錯特錯。我所說的還只是一些生活境遇很糟糕的貧窮人,還沒有涉及到那些生活得惡劣的有錢人呢。要搞清楚這一點,不用把目光放得太遠,只要看一下鐵路旁邊四處遍及的棚屋,這些在文明社會還沒有得到改善。我每天散步時,看到人們住在這污濁不堪的草棚子里,整個冬天,門一直開著,這樣光線才會射進來,火堆從未在他們的屋內燃起,那是他們夢寐以求的珍品,而男女老少的身體,由于長期為了抵御寒冷和貧苦而蜷縮一團,所以久而久之就變了形,他們的肢體和器官功能的發展也因此停滯不前。我們應該去看看處于這個境況中的人,這個世界所有偉大的工程都有他們的貢獻。在英國這個世界工廠中,各個企業的工人們,也在為每個行業添磚加瓦?;蛟S我也可以跟你講一講愛爾蘭的情形,在地圖上,這個地方是作為白種人的開拓地而被標志的。將愛爾蘭人的身體素質,和北美洲的印第安人或者南海島民,或者尚未和文明人接觸而未墮落的野蠻人相比較吧。我一點都不曾懷疑,這些野蠻人的君主,跟大多數的文明人的君主,其實是一樣聰明的。他們現在的狀況,只能證明文明社會含有如此之多的污垢和穢物!現在,我不需要講我們南方各州的勞動者了,這個國家的主要物品都是他們辛勤生產的,而他們本身也成了南方各州的一種主要產品。但是,遠的不說,我就說說那些境遇還算中產階級的人吧。
大部分人好像從來沒有認真想過,一座房屋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實上他們不該窮困潦倒,但現實狀況是他們卻終身窮困潦倒,因為他們總奢望有一座和他們鄰居一樣的房屋。仿佛你只能穿裁縫給你裁剪的衣服,棕櫚葉的帽子或者土撥鼠皮制作的軟帽,對你來說,穿上就是一種恥辱了。所以你只能對著生活的艱辛不斷發表感慨,因為你無力購買一頂皇冠!要建造一座比我們所擁有的,更方便、更奢華的房屋可能性不是沒有,但大家都承認,我們連已有的房屋都買不起。為什么我們總是琢磨怎樣獲得更多的東西,而不能偶爾滿足于少占有一點東西呢?難道要那些令人尊敬的公民們,嚴肅地用他們的言傳身教,來教導年輕人在年老死亡之前就準備好許多雙多余的皮鞋或許多把雨傘,還有空蕩的客房,來招待將來參加葬禮的客人嗎?為什么我們的家具不能如阿拉伯人或印第安人的那樣簡單實用呢?我們把民族英雄尊稱為天上的使者,給人類帶來奇妙禮物的使者,每當我想起他們的時候,我思索良久,我覺得他們的足跟后面,哪會有什么奴仆隨從,哪會有什么裝載著時尚家具的車輛。倘若我們在品德和智慧上優于阿拉伯人,那么我們的家具也該比他們的更為復雜!倘若我同意上面這種說法,會是怎樣的結果呢——這其實不是一種變相的同意嗎?現在,我們的房屋被堆滿的家具給弄臟了,一位優秀的家庭主婦寧愿把大多數家具扔進垃圾箱,也不愿在清晨讓灰塵落滿了家具。清晨的工作啊!在淡紅色的晨曦中,唯美的音樂里,世人該做何種清晨的工作呢?我桌子上擺著三塊石灰石,我每天都非得擦拭它們一遍不行,當我察覺到這點后,令我非常震驚。我思想中的灰塵還來不及擦拭呢,于是我厭惡地把它們扔到了窗外去。你看,我有什么資格配得上一棟帶家具的房子呢?我寧愿露天閑坐,因為青翠的草葉上面沒有灰塵,當然人類已經踐踏的地方不算。
驕奢淫逸之人開創了時尚求新的潮流,成群結隊的人在后面趨之若鶩。當一個旅行家投宿在所謂最豪華的房間里時,他就會發現這點。因為客店的主人們立即把他當做薩達拿潑勒斯來招待了,倘若他接納了他們的盛情款待,用不了多久他就會完全喪失男性氣概。我想到在火車車廂里,我們寧愿花很多的錢在奢侈的裝飾上,也不愿多關心行車是否安全和快捷,結果安全和便捷都顧及不到,車廂倒成了一個豪華的客廳,有鋪著軟墊的睡椅,土耳其風格的厚榻,遮陽的窗簾,還有各種各樣東方的花樣,我們都把它們挪到西方來了。那些花樣,本來是為天朝帝國的天子嬪妃、后宮佳麗發明的,那是大衛的朋友約拿單聞其名都要羞怯的東西。我寧愿坐在一個只容我一人占有的南瓜上,也不愿意擠坐在天鵝絨的軟墊上。我寧愿乘坐一輛牛車,隨心所欲的來去自如,也不愿意乘坐豪華的游覽火車去天堂,沿路呼吸著烏煙瘴氣。
我們的祖先生活得簡單之極,赤身裸體,這樣起碼有一個好處,他還是大自然當中的一個旅客。當他吃飽睡足時,便可以神清氣爽地再繼續他的行程。你看,他在蒼天的簾帳下面休息,他不是翻越山谷,就是跨過平原,或者攀登高山。然而,看??!人類已經成為他們手中工具的工具了。獨立存活這世上的、饑餓時就采摘果實食用的人,已經進化成一個農夫;而在樹蔭下休息來恢復體力的人已經演變為一個管家。我們現在已經不在夜晚露營,我們已經定居在大地之上,卻早已忘記了天空。我們信奉基督教,但只是將它當作一種改良農業的辦法。我們已經在塵世建造好了家宅院落,之后開始建造家冢墳地。最優秀的藝術作品都在力圖表達人類從這種境遇中掙脫出來,解放自己的狀態,但我們的藝術效果只是為了將我們這卑下的遭遇渲染得更為舒適一些,而那更高級的藝術境界反而被遺忘了。實際上,美術作品在這個村子里根本沒有立足之地,即使有些作品被流傳了下來。但我們的生活、我們的住房和我們的街道,都不能為美術作品提供一個合適的展示之處。連掛一張畫的釘子都沒有,更甭提一個承載英雄或圣人雕像的架子了。當我回想我們住房的建筑過程,以及怎樣付款或尚未付清款帳而拖欠著的境況,再加上家庭的經濟狀況又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禁暗自疑惑,為什么當客人贊賞壁爐架上那些精致的陳舊飾物時,地板不會突然塌陷,墜落到地窖中去,一直跌到堅硬的、厚實的地基上。我不能視若無睹這樣的景象,人們一直在朝著所謂富裕而優雅的生活跳躍,我對那些裝飾生活的美術品沒有一點欣賞之情,我集中精神關注人們的跳躍,想到人類的肌肉所能達到的最好的跳高紀錄,還是由居無定所的阿拉伯人保持的——據說他們能從平地上跳起25英尺之高。倘若沒有東西支撐的話,即使跳到了這樣的高度,人也還是要跌下來的。所以,我想問問那些不怎么體面的產業主,第一個問題是,誰喂飽了你?你是那九十六個失敗者之一呢,還是那三個成功人士之一?回答完這些問題,可能我會去觀賞一下你那些華麗而無用的玩物,品味一下它們的裝飾風格。車子套在馬前面,既不耐看,也不實用。在你用精美的裝飾物粉飾房子之前,還必須刮去一層墻壁,就像刮去一層我們的生命,同時還要有服務到位的家政管理和美妙的生活當做底子。可是你要搞明白的一點是,美好的趣味最好在戶外培養,在那里既沒有住房的束縛,也沒有管家的制約。
老約翰遜在他的《神奇的造化》中,談到了他的那些同時代首批移民到這個城鎮來的人,他對我們說:“他們在山腳下,挖掘窯洞,作為第一個庇護所,他們把挖掘出來的泥土高高地堆在木材上,在最高的一邊,生起冒著滾滾濃煙的火,烘烤著泥土?!彼麄儾]有“給自己建造房屋”,他講到,直到“上帝賜福,大地生產了富足的面包給他們充饑”,但是第一年的收獲卻令人失望,“他們被迫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小心節食?!?650年,新尼特蘭州州秘書長用荷蘭語寫過一段話,更加詳盡地告訴準備向那里移民的人說,“新尼特蘭人,特別是新英格蘭人,最初是無法依照他們心中所想來建造農舍的,他們在地上鑿開一個像地窖一樣四方的、六七英尺深的大坑,長短隨個人所需,之后在墻壁安裝上木板,然后用樹皮填充木板中間的縫隙,避免泥土脫落,地板是用木板做成的;他們還用木板制作天花板,架起了一個斜梁的屋頂,在上面鋪上樹皮或綠色的草皮,這樣他們整個家族就可以住在這個溫暖而干燥的地窖里兩年、三年,甚至是四年。你還可以想象,在這些地窖中,甚至還隔出了一些小單間,當然這要把家里的人口數目考慮進去。新英格蘭的達官要人,在殖民開始的最初時期,也是住在這樣的地窖里面,主要原因有兩個:第一,不用建造房屋可以節省時間,以免下一季糧食不足;第二,不希望挫傷他們成批從祖國雇來的勞工的期望。三四年之后,當田地已適合播種耕作了,他們才耗費上千元的錢給自己建造漂亮的房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