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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朝圣(3)

經過與托馬斯一席談,我開始逢人便信誓旦旦地訴說自己學習哲學、文學、社會學或人類學的宏圖大愿。我當然沒有馬上去鉆研哲學著作,但在接下來的那個月,我發現自己在倫敦的晚宴上對著身旁的賓客(一位國際級的美發店及美發產品大亨)胡說八道,大談哲學。我說的內容如下:“我渴望成為一名時裝設計師,但首先,我要上大學去學習哲學或人類學,這樣我便能有一種新鮮的視角,打造創新概念的時裝。我這樣應該不會和這行中的任何人發生審美抑或概念上的沖突……或者,我的時裝很大程度上出于一種藝術化的視角,我做所有別的事時亦復如此,在我的設計生涯中,我最不想做的就是迎合市場潮流、設計賣得好的服裝。”

威尼斯——不偷不搶的“格列柯大盜”

次日一早,我們飛到一座如畫的城市,它美到有些不真實。我們乘坐水上巴士在三天里游遍威尼斯,那里的建筑古意猶存,大多自格列柯的時代起就未曾變過。這是我在九歲以后第一次回到這座城市,那一年,爸爸在威尼斯雙年展上榮獲金獅獎。我們走到每個地方都像在參加尋寶競賽,到大教堂或美術館去瞻仰格列柯的畫作,到學園或曾經用作監牢的雙年展場館去觀看當代藝術。在雙年展的展場上,我們總能遇到曾在全球不同地方與爸爸合作的故人。走在路上,或在畫廊,我們常常被二十來歲的中國年輕人認出,過來索要簽名或請求合影。我總是順帶擔任攝影師的角色。

威尼斯好美,我到過許多地方,唯有這里能讓我不介意人山人海。

許多年間,爸爸無數次回到這里,布置展覽或考察現場。他腦中藏著一張這座城市的地圖,在我們的朝圣之旅中,他對威尼斯的了解似乎勝過紐約,無論我們身在何處,他都能就近找到曾經去過的餐館。我不知道他的意大利語是不是也比英語好。在雙年展上轉了一天,我們來到一家中餐館,1995至2007年間,爸爸每兩年來此布展一回,與他的團隊幾乎天天來此用餐。他與餐館的主人夫婦已成了朋友,后來每逢他在歐洲有展覽或表演,這對夫婦都會去看。

爸爸還熟悉一家海鮮館,就在里亞多爾橋后。我們的朝圣之旅過去一年多后,我來羅馬參加“海外學年”,又在一個周末到威尼斯參觀建筑雙年展,我帶同學們去吃爸爸帶我去過的館子。直到今天他們還常常說起里亞多爾橋邊小路上那家小餐館,是我們那趟威尼斯之行的亮點之一。

格列柯的作品主要陳列在圣馬可廣場周圍的美術館和主島各處的大教堂中。爸爸喜歡在欣賞格列柯作品的同時也看看他的意大利同輩與前輩(丁托列托和提香)的作品,并對格列柯如何受到威尼斯的風景與文化的影響頗感興趣。我拍下爸爸如何尋覓這些畫作的經過,他主要依照千欣整理的一份清單,其中標明了藏有格列柯畫作的全部機構。

與克里特島不同,威尼斯的許多美術館和大教堂都嚴禁拍照和錄像,但這并不能阻擋爸爸,他堅持要我們偷拍,記錄下那些作品和我們的游歷。我感覺我們就像盜賊,試圖不偷不搶地獲取格列柯的畫作。我做這種事很不自然,端著大大的SONY專業級攝像機,還想拍得不讓人察覺,保安成群結隊,毫無規律地走來走去,等著抓我們這種人。無論我們走到哪里,千欣都顯得非常不安,多年以后,我明白了她就是這種氣質。她用不太顯眼的小相機拍照片,我則將攝像機放在拍攝模式,故作隨意地用一只手臂托著它,使鏡頭向上傾斜,小心翼翼地拍攝著那些展品,盡可能慢慢地走路,不使旁人注意到我和我那只無比別扭地端著的手臂。有時,保安沖著我和千欣吼叫,我們就假裝互不相識,繼續拍攝。我們故作不知,仿佛看不懂外面的圖標——就是那種國際通用的、在照相機上加條紅色斜杠的圖標。

我討厭硬碰硬地觸犯規則,害怕被抓到,倒不是害怕被抓后影響不好,而是不知道如果被發現該如何應對。我是該假裝看不懂那連三歲小孩都能看懂的圖標,還是該大大方方地認錯道歉?無論如何,我必須遵照爸爸的指示,不能停止拍攝。我熱愛間諜片,我對爸爸有義務,我不愿惹任何人不高興,這三股情感交織著,使我無比矛盾。三天之中,我托著沉沉的攝像機,拍攝了大量的視頻,鏡頭搖搖晃晃,大概完全不能用作影像記錄。

時不時地,我拍拍格列柯的作品,雖說這樣挺不舒服,卻也比站在鏡頭前的感覺好得多。

有一次,我和爸媽在曹其峰[1947年生于香港,著名企業家,擁有Tommy Hilfiger、Michael Kors等多家時裝品牌的股份]府上的晚宴遇到了湯米·希爾費格(Tommy Hilfiger),他見我穿著他自家品牌的行頭,有背帶那種,就問我是否愿意為他下周的廣告大片做模特。幾天后,我向學校請了假,希爾費格一早就派車來接我到他位于兩小時車程外的長島的“全美式”房屋。我身邊滿是模特和童星爸媽。有些模特我常常在時裝照片和印刷廣告上見到,也有些只是長相好看的非專業人士,被請來為宣傳活動增添一點兒多樣性。我媽媽那天沒打算陪我來,我之前也不知道父母可以跟來,但見到別的小模特與他們在襁褓中的妹妹和“經紀媽媽”在一起,我開始感到在一個陌生環境中的孤獨感。我被領到衣庫,那兒的工作人員為我換上一件馬球衫和一條卡其布的緊身長褲,然后我被帶到草坪上的一輛拖車旁,化妝師在那里將粉底調成我的膚色,遮住我皮膚上的斑斑點點。一切就緒后,我等了幾個小時,直到二十多個模特都穿好衣服化好妝,攝影師和助理們都調好燈光,架好機器,準備拍攝。

我與兩個年紀和我相仿的女孩搭上了話——一個叫杰奎琳,十一歲,另一個叫賽西莉亞,十三歲。杰奎琳帶著一個保姆,起初我還以為是她的媽媽,后來我意識到這個模特是一位著名時裝設計師的小女兒。賽西莉亞是巴西人,她媽媽在一旁炫耀著自己的女兒能講五種語言,從九歲起就開始做模特。我問賽西莉亞是否想一直做模特,她回答說:“不,我想當個時裝設計師。”整整一天,她媽媽都在大談做童星媽媽的事情:她怎樣帶著四個孩子到處趕場,或做模特拍片,或去選秀試演。休息期間,她翻著隨身帶來的時裝雜志,將她六歲的小女兒為杜嘉班納(Dolce and Gabbana)童裝系列做的廣告指給人看。

攝影師和造型師將我們二十多個人排布在這座“全美式”房屋前面的門廊、臺階和草坪上,拍一張多種族的“全家福”。因為我只有十四歲,就被當做“少女”,把我的手臂別別扭扭地搭在一個二十來歲的黑人男友或大哥哥的肩上,他們要求我天真爛漫地“露齒而笑”,秀出我的背帶。對一個有經驗的模特來說,這大概是很自然的要求,對我來說卻不那么合適。那時候,我看過許多自己微笑的照片,都覺得很假,后來照相時我就不再笑了,因此我沒有遵照攝影師的要求,只是非常別扭地將手臂搭在一個比我高得多的陌生人肩上,他的手臂則搭在另一個女孩的肩上。我不知道該怎樣做得自然。拍了一會兒,拍攝團隊將一群模特重新安排了位置,要我走出畫面——在這一天余下的時間里,我就一直待在畫面之外,等著被叫回到畫面里,充當“下一張照片”的模特。我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他們布置和拍攝各式場景:年輕人在網球場上嬉笑玩耍,中年父母在池塘邊喝下午茶,小孩子在綠地上玩著棋類游戲。整整一天,隨著我越來越貌似與這次拍攝活動無關,便越來越沒什么人和我說話,他們都忙著擺pose,一張接一張地拍照,然而,也沒有任何人來請我提早離開。終于,下午六點左右,他們已經開拍最后一張照片了,一位制作助理對我說車已來準備接我回家,可以換下他們的衣服了。我向我那兩位“一日朋友”喊拜拜,換了衣服,上車回家。我在路上用自己的手機給媽媽打了個電話,將我那無所事事的一天講給她聽。掛掉電話后,我悄悄地哭了,努力不使司機注意到我,然后一路睡回到曼哈頓。

兩周后,我收到兩百美元的支票,作為“一日模特”的酬勞。我覺得自己不配拿這個錢,所以也沒去提現。兩年后,他們發現我沒去提現,就又寄給我一張支票,還附了一封信,說他們發現錢一直扣在銀行。我拿著這第二張支票去提了現。

那次拍照后幾個月,我發現所有的廣告大片里都沒有自己。我拿著自己訂的VOGUE翻來翻去,找到湯米·希爾費格的廣告,就拍攝在長島的屋前,我那天見到的所有人都在里面,只有我不知去向。就好像我從來沒去過那個地方拍片,正如我沒為這本五百頁的雜志里任何別的廣告做過模特。第二年春天,我又在曹府的宴席上遇到湯米·希爾費格,我被作為“半年前應他之邀拍攝廣告大片的小女孩”再度介紹給他,他說:“啊,現在我們全歐洲的廣告上都有你嘍!”我笑了笑,謝過他,灰溜溜地走了。

幾年后,我看到賽西莉亞,在皇家加勒比游輪公司(Royal Caribbean)的家庭主題電視廣告中玩著“水肺潛水”(scuba diving)。很多年后,我又在曹府的一場晚宴上遇見杰奎琳。她已經不認得我了,人們再度介紹我們認識時,我也就假裝不認識她。

不尋常的助理生涯

上高中時的一個夏天,我到邁克·科爾斯(Michael Kors)的女裝成衣部實習,在那間空調開得冷颼颼的室內做了一大堆瑣碎活兒。第一天結束時,我用掉了好多雙面膠,我得把各種各樣的色樣和圖案粘在剪出的小圖樣上,一天下來,感覺拇指和食指光禿禿的,把好多肉皮兒都粘在了下一季的時裝紙樣上。我不想辭職,但第二天過去后,我感到無比膩煩,好怕起床上班,所以便在第二周打電話請病假,待在家里看電視了。

我幫忙的這組設計受上世紀70年代風格的影響,用于第二年的秋裝系列。我從以前的實習生搜集的70年代生活時尚與審美素材中剪出色樣和圖案,將身體與衣裝的小圖樣粘在一起,再將它們集中釘在硬紙板上,供邁克·科爾斯過目,選出最終的方案。辦公室里人人穿著工作正裝,都是連衣裙或商務休閑衫。我的衣柜里沒有為不同場合準備的行頭,所以上班時穿得與在學校一樣。我的同學中有不少曼哈頓上東區的時尚潮人,他們會在周末到BENDELS,BARNEYS和BERGDORFS這些高端店鋪采購。我高中里的女孩們都拿設計師打造的挎包或手提袋當書包。我當時還不怎么喜歡購物,因為我這人很挑剔,總是挑來挑去的,常常一天到頭什么都沒買。我也舍不得花錢,做不到像同齡人那么大手大腳。這個夏天并未使我逃出學校里心力交瘁地追趕時尚的氛圍,而是更加疲倦,也更加頻繁地提醒我不夠時尚,跟不上潮流,我被搞得心煩意亂,盡管我早就宣稱自己并不在乎這些。在整個紐約市,我再沒有可以躲藏的角落。

上大學前的那個夏天,我去給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的服裝總設計師石岡瑛子(Eiko Ishioka)做助理,她的服裝設計和美術指導生涯已有數十年,擔綱過大量電影、戲劇、MV和運動員服裝的設計工作。她還為日本PARCO專賣店的廣告活動做過優雅而性感的平面設計,那時她剛剛大學畢業。

當時我爸爸正忙于北京奧運會及殘奧會的開幕、閉幕式的籌備,他經三宅一生的推薦,邀請石岡瑛子來中國為奧運會開幕式設計服裝。石岡與三宅一生的友誼可追溯到兩人職業生涯的早年。北京奧運會那年,石岡瑛子七十歲,總是滿面濃妝,用一塊漂亮的頭巾將頭發全部裹起,系成一個不太對稱的蝴蝶結。她的各種照片都顯得比她實際的樣子年輕十到二十歲,皮膚光潔,長發蓬蓬。

石岡瑛子的爸爸是個有名的日本平面設計師,她循著他的足跡,直到最終超越了他的成就。在給她做助手的這三個月,她對我講了很多事,關于她與她父親的濃濃親情,他鼓勵她與她的姊妹依照自己的夢想去規劃自己的生涯,而不去在意當時女人必須嫁人、成為家庭主婦的社會成規。她既沒結婚也未生子。她的爸爸對她的一生影響極大,他去世時她近乎崩潰,她說自己在飛機上半睡半醒間,經常看到他浮在機窗外面。為此她總要求訂票方為她訂靠過道的座位,以免再產生那種令人不安的幻視。石岡瑛子非常喜歡我爸爸的作品,也欣賞他謙遜的態度。她與她的爸爸關系非常親密,便也看出我和我爸爸的感覺似曾相識,為此,她視我如徒弟。

我去北京“報到”時,我們一起吃了午飯。我在紐約見過她幾次,知道她是個很難搞定的日本老阿姨。我們以前見面時用日語交流,但在午飯前,爸爸建議我說英語,因為我的日語太糙,怕不小心冒犯到她。日語是我最早學會的語言,一直到五歲我還在講日語,但后來我就沒再繼續學了,所以只會說當時學過的那一點。十八歲時,我就像五歲小孩那樣說話,不懂得與有身份的人講話時必要的禮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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