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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朝圣(4)

我們到她住的酒店餐廳去用午餐,她一見面就對我說她吃得很少,并且只吃健康食物。我們談了我對時裝的興趣,還有我如何覺得三宅一生的服裝使人感到自由,因為它給人們沿著衣上的虛線為自己裁衣的機會。比如他設計的T恤使著裝者可以自己選擇領子的高低。我對石岡瑛子說起三宅曾送給我的襪子和T恤,我不小心剪得離虛線太近,在襪子上剪出一個洞。我對她說,他的服裝允許人們按照自己的時尚品位去犯錯誤。她說,與其說那是“犯錯誤”,不如說是關乎參與和允諾,就像把裁縫帶回了家。她穿著一身三宅的行頭,向我講起她眼中的時裝圈是多么的麻煩和無趣,然而,她對我的理想還是表示支持。我說我同意她對時裝圈的看法,因為我在邁克·科爾斯那里實習過,也意識到自己以一種不一樣的態度熱愛著時裝,所以我希望能做出令人耳目一新的東西。回想起來,我覺得自己當時說的話可能非常幼稚,但這并沒有妨礙她同意我做助手,并在那個夏天余下的日子里對我講了那么多她自己的故事。

開幕式前幾個月,演員們每晚都要彩排大部分內容,整個創作團隊會坐在鳥巢VIP觀眾區的創作席上從晚上10點觀看到凌晨3到4點。她的助手和我往往在中午或下午1點同她的專職司機一起到酒店接她,去重審那些設計,與服裝制作方溝通,進行調整。夜里,我們要參加彩排,看那些服裝穿在全場演員身上運動起來的效果。多數時間里演員彩排都不穿演出服裝,所以我們只能坐著看,石岡瑛子決定如何設計服裝能最好地助益于全場的視覺效果。夜復一夜,我們坐著,觀看這場舉世矚目的表演反反復復地排演。我們從開頭看起,許多演員藏在中國印章下面,起起落落,表現中國文字的歷史變遷。然后是一段傳統中國舞蹈,在地面的LED屏上舞動,由一位中國著名當代編舞師編排。之后,一個巨大的地球出現在體育場的正中,演員們沿著地球的經緯懸空而行,象征世界大團結。每個環節相互銜接,呼應著北京奧運會的主題配樂和歌曲。五六個場景排過一遍后,便又再從頭開始排演。有些晚上會集中排演一個環節,創作團隊發現不流暢之處就馬上排除。保安們來往不休,防止未經授權的攝影師偷拍照片。但當韓國的電視臺在開幕式前幾周“劇透”了一些彩排畫面時,我完全沒有世界上其他人會感到的那種“先睹”的快意。

開幕式前幾個星期開始帶妝彩排,政府官員也插手其中,拿小本子做著記錄,確保整場節目能最完滿地向全球觀眾展現中國的風采。彩排過后,那些官員把記下的東西給我們看,要我們調整,創作團隊認為最好的一些元素,他們卻要求砍掉。有些環節被完全取消,有些太過“陽春白雪”的細節被建議調整。開幕式前的幾個星期,整個創作團隊的工作量又回到了幾個月前的狀態,需要日以繼夜地工作,進行改動,提出新的創意來取代那些被砍掉的。然后所有內容又要重新彩排,以待2008年8月8日晚8點的“全球首發”。石岡瑛子不得不為新的環節設計新的服裝,開幕前幾周,她放棄了漂亮的、靈感來自牡丹的禮服,用更加中國的紅色旗袍作舉牌女子的裝束,這些旗袍略經改良,有金線刺繡和寬闊的裙邊。石岡瑛子覺得這種新裝讓女孩子們顯得太廉價,會有損于她作為設計師的聲名,但她也無法說什么或做什么來堅持自己的品位,因為她是在服務于一個國家盛事,一切須經過高層官員審批,才能被呈現給世界。

石岡瑛子雖是業內老將,名滿全球,這卻是她第一次在中國工作。她的第一次中國之行也不過是距此一年以前,她首次應邀加入創作團隊之時。作為一位日本女性長者,她很難適應中國的工作環境。一方面是語言的障礙,一方面是中日之間長久以來的文化張力,加之她這代人因社會性別比例失衡而愈發被強化的女性主義立場,都使她隨時準備奮起抗爭,即使對于那些與整個“宏圖偉業”相比顯得微不足道的事情亦復如此,惹得好多人不快。她要求參加所有的創作會議,即便其中有些看來并無必要。她還希望獲得特別許可,作為高級創意總監和一位身體欠佳的老人,能允許專職司機開車將她直接送到運動場內,免得頂著炎炎夏日“長途跋涉”。我不得不向她解釋說即便是開幕式的總導演張藝謀也沒這個特權,因為“9·11”后的安全保衛工作極為嚴格。爸爸有著很好的政治悟性,也能理解她的文化心態,作為她的忠實伙伴,他常常盡最大努力去幫助她,在奧運會組委會的各色人等面前非常隆重地介紹和強調她的貢獻。作為一個會講日語、漢語和英語的十八歲青年,我也在努力地以更直接的方式為她在這“創意遇到政治”的深水環境里保駕護航。作為石岡瑛子的私人助理,我為她擔任翻譯,調和她與中國合作者之間的關系,希望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在這段經歷之后都可以“全身而返”。她還有兩個中國助理,都是北京奧運會的全職雇員,日語流利,他們負責專業溝通,我則負責日常瑣事,比如幫她去取干洗衣物,或是解決一些人際問題,比如,在她和那位在開幕式兩周前與她鬧翻的助手之間傳話。

她雖是一位職業女性,到這般年紀卻也常常需要一點特別的關愛。我講著結結巴巴的漢語,帶著她在北京的超市里滿處尋找豉油;或是備好一把折疊椅,好讓她在走過九萬多個座位進入鳥巢時能稍事休息;每次她去衛生間,我都要在外面等她“平安歸來”;她與服裝制作方發生沖突時,我要從中調解;還要隔天陪她去次醫院,因為北京嚴重的污染常常使她發哮喘。

當時,我很討厭為石岡瑛子工作,她太難搞定,常常提些顯得不可理喻的要求,但在內心深處,她是一個非常和藹可親的人。四年之后,她去世時,我因創意圈中失去這樣一位了不起的女性而無比悲痛。她擁有一種不凡的風度。在奧運會彩排中,我們一起等待時,她會將自己年輕時的故事講給我聽,她的家,她在創作生涯里與著名人物的相遇與合作,還有她的希臘男友尼可,他肯定比她小個三十來歲。她非常日本化,有許多日式的怪癖我都能夠理解,因為我小時候也養成過這樣的怪癖,她的眼界卻是紐約式的,因為她已在那里生活和工作太多年。日本文化中有許多東西是不予表達的,有許多迂回的方式引起他人對某些問題的注意,并期待他人去認識和解決。我也一樣,因為不愿面對沖突,平時會努力避免,有時,這具有一種消極的攻擊性。當石岡瑛子感到不滿時,她會判斷自己不悅的程度是否足夠嚴重,使她有必要去展現美國化的一面,針鋒相對地面對問題,她表現出的憤慨往往勝過了作為日本人的消極性。我害怕自己變得像她那樣難搞,卻也希望能像她一樣激情滿溢,事業有成。

我在兩周之內要陪她去醫院六次,其余的時間里,她會平等待我,將從酒店自助午餐中打包來的飯食分給我一半,她只選最健康的食物。在一起用餐或在彩排之間漫長的等待過程中,我喜歡聽她講在榮獲奧斯卡最佳服裝設計獎時“走光”的趣聞,她還講過有回在紐約切爾西當時還未開發的區域下車,走上幾級陰暗的工業扶梯,進入一個明亮、絕美的空間,去見世界上最美好、最神奇、最謙和的人——比約克(Bjerk)。我們聊過彼此熱愛的電影,從戈達爾到科波拉,以及是怎樣的經歷造就了我們對電影的熱愛。我對她說,我喜歡看電影,因為我可以在兩個小時中逃進別人的現實,當我再回到自己的現實,就會感到煥然一新。她說她的原因正好相反,因為她喜歡進入另一個世界,離開那個世界時,她會無比悲傷,有時會流淚,意識到她自己的世界不像她的“逃離體驗”那般精彩。

我想,就在與她一起工作的那個夏天,我漸漸感受到“離開那個世界”的悲傷。以她的智慧,或許早已知道我該走怎樣的路,也知道我并不適合時裝圈,正如她自己也不適合。但她從未要我嘗試別的路。她只是以身作則,做她最擅長的事,用絕美的服裝令世人驚嘆。整個夏天,我緊緊跟在她身后,生怕她被無處不在的電源線絆倒。

那個夏天之后,我很少再見到她,我去上大學了,但我越是回想與她相處的時光,越是感激她做過的一切。直到她默默地與癌癥抗爭繼而故去之后,她留給這個世界的一切依舊非常鮮活。她甚至在去世一年后還獲得了奧斯卡獎的提名。

我最終進入羅德島設計學院(Rhode Island School of Design),而沒有如我過去所想的那樣接受全面的人文教育。第二年選專業時,我意識到自己其實不適合做時裝設計。因此,我也很驚訝自己開始以和大多數同齡人一樣的方式思考,去決定在今后的生涯中做什么事、成為什么人。當石岡瑛子來參加我的二十歲生日派對時,我對她說了我的決定,她說她知道我不適合做時裝,但她覺得學習雕塑很有趣。她離開派對時,我們約好有機會一起去參觀美術館,然后一起吃午餐,聊聊我們更感興趣的話題——雕塑。我倆的美術館之行從未實現,我對學習雕塑的興趣卻越來越濃。

古巴雙年展

在我們這場格列柯朝圣之旅的半途,爸爸收到一封郵件,要他趕到阿布扎比去執導一級方程式賽車的開幕儀式。他只好將我們的旅程中斷四日,與千欣一道奔赴中東。這是一場突然又緊急的公差,我既無事由,又無簽證,沒法與他們同行,就被丟在了歐洲。

他們在前一天確定了出行,簽證與行程則在航班當日一早齊備。在他們“拋棄”我前的十二個小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將被孤零零地丟在歐洲。因此,在這十二個小時里,我眼睜睜地看著“我要被丟在威尼斯”的可能性一點一點成為現實。我那時才十九歲,從未獨自旅行。我常常幻想著與三五好友一道游歷歐洲,就像許多同齡人在高中畢業后所做的那樣。我希望也能去做些年輕氣盛的瘋狂事,但我沒法自己一個人做。我甚至不知道怎樣開始尋覓一個我這年紀的人玩樂的去處。在旅途中,我只懂得去酒店和美術館,還有爸媽帶我去過的其他地方。

爸爸和千欣將要趕赴阿布扎比一事已成定局,爸爸覺得我該去西班牙的畢爾巴鄂古根海姆美術館看看他的展覽,我曾因為必須上學而無緣那場展覽的開幕。千欣也很緊張,因為這是她第一次出公差,為一個項目做翻譯和協調人,此外,還因為去的是中東,她卻沒有隨身多帶幾套矜持的行頭。

迅速安排過后,我們來到機場,爸爸和千欣去往一個方向,搭乘前往巴黎的航班,然后轉機到阿布扎比,我則去往另一個方向,飛往布魯塞爾,再轉機到畢爾巴鄂。

我將在畢爾巴鄂停留兩日,之后到馬德里游玩兩日,在那里與爸爸和千欣“會師”,繼續我們的朝圣之旅。他們為我安排好了行程和機票,其他的一切就都交給機遇和我自己的決定。我知道很多人會羨慕我有這樣的旅行機會,我的心中卻因糾結、孤僻的天性而波瀾起伏。

幾個月前,在春天,我隨爸爸前往古巴,為他在哈瓦那雙年展的項目擔任攝像師。抵達機場時,我們遇見另一位參展藝術家,也帶了他的女兒來。她的名字叫艾莉,我們在哈瓦那的一周,她都穿得光鮮亮麗,炫耀著高大上的紐約血統。請她去為湯米·希爾費格的“全美式”全家福擔任模特再合適不過了。在哈瓦那的第一晚,我們小聊了一會兒,我發現我們有很多相同之處,比如作為藝術家爸媽的獨女在紐約長大,我們有些共同的熟人。她與我最好的朋友是高中同學,我與他的男友是高中同學,她的男友也和她一起來到古巴。她認識我這一屆的所有酷小孩,全是她的男友介紹的,這男友本人也是個酷家伙。其實,我在一年前就見過她,在我們的畢業舞會上,但她不記得見過我。她的隔壁鄰居和最好的朋友是我在羅德島設計學院(RISD)的女同學,上學期還與我同班。她對我講她怎樣度過我們高中畢業后的那個夏天,她與男友環游歐洲,就他們兩個人,簡直像在度蜜月,然后各自去上不同的大學。那一晚之后,我們不再有機會在一起玩兒,因為爸爸走到哪兒我就要舉著攝像機跟到哪兒,她卻可以在哈瓦那大大小小的池塘邊享受日光浴。

她的爸爸托馬斯自稱是個退出藝術圈十年之久以試圖“忘記”怎樣做藝術的藝術家,為此他到一所藝術學院做了教授。他的參展作品由許多事先做好的陶片組成,陶片上有人耳狀的凸起,他運來所有的部件,一天左右就將它們堆成四個高塔。在之后的一周里,他就與他那交際花般的妻子(與他們的女兒及她的男友一樣光鮮亮麗)玩遍哈瓦那的各種宴會雅集,遇到誰就和誰成為朋友。我爸爸對他的作品無感,也討厭他們滔滔不絕地扯談,因為他要忙著實現在我們抵達哈瓦那時才想好的新作品——在一周之內,吊起一艘布滿火藥引線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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