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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對于成長,美術館是太過孤寂的地方(2)

爸爸當時在丹麥的路易斯安那現代藝術博物館舉辦他在西方的第一個個展,這個美術館在哥本哈根往北一小時車程的一個寂靜小鎮。我跟著爸媽“逃”了將近一個月的學,在館后的庫房、關閉的展廳和館中的兒童教育工作坊度日,他們則在忙著搭建爸爸的展覽。我從未因無聊至極而發過怨言,只是坐在一把椅子里,坐在被一條分隔帶從開放空間中劃分出來的布展空間。透過分隔帶的那些面板,我看到一個電視中放映著一段迷幻錄像作品,循環不已,其中有令人意亂情迷的民謠。一連幾個小時,我坐著,注視著半遮半掩的錄像,還有不多的觀眾,他們從展廳遠遠的角落走來觀看這件錄像播放。我注視這件作品的時間大概比任何來此的觀眾都要久得多。我似乎無休無止地觀看和聆聽這件音樂錄像作品,由80年代最新銳的剪輯技術打造,等待爸媽結束一天的工作,帶我回到在美術館“船庫”的住處,吃晚飯。

早上,我們在美術館開館之前就來了,在美術館的餐廳里吃早飯,員工們準備了各式各樣的牛角面包、咖啡和茶。我們邊吃邊望向窗外,穿過海峽,看到在那一邊的瑞典。無論我們走到何處,都能看到這一水之隔的瑞典。我總認為那是一處神秘的所在,如此的近,卻無法過去踏訪。我們就朝著它的方向投鵝卵石。早飯過后,爸媽和助理們就開始在關閉的隔離帶后工作,我也開始到這座大館的兒童教育中心去“坐班”,把孩子們丟在這個地方做些藝術活動,爸媽們就都可以去參觀展覽。在美術館開館之前,我總是第一個被丟在這兒,然后,直到美術館閉館,員工鎖門,再過很久,最后一個離開。在一天的末尾,我會慢慢悠悠地走出來,經過一排賈科梅蒂[Alberto Giacometti,1901~1966,瑞士超現實以及存在主義雕塑大師,畫家]的雕塑,到布展的展廳中找自己的爸媽。

在那幾個星期,教育部的員工們總是變著法兒地逗我開心。其中一位在他們的小劇場里為我放映北歐的兒童片。我看過所有安徒生童話的紙偶動畫片和關于一只住在冰屋里的企鵝的黏土動畫片。每部片子結束,錄影帶放完,我都會看到那個為我放片的員工,我們一起走進館中存放影片的小間,再挑一部來放。待到我離開時,已看完了全部的“館藏”。

有時會有些館外的老師來帶藝術工作坊,我們可以學習用紙漿、牙簽和線繩制作小型作品。有個人連著來過兩天,教我們怎樣制作風景的微縮模型,因為我是唯一的一個連續幾個星期每天都來這座美術館的小孩,兩次工作坊我都參加了。我創作了一件歐洲山巒的微縮杰作,靈感來自身邊的北歐風景。

在一天結束的時候,所有的小孩都走了,我是最后留下來的,對著電腦打發時間,直到最后一位教育部的員工準備下班,關掉所有的電腦,陪著我來到爸媽身邊,他們兩人總是還需要兩個小時才能結束一天的工作。因此我又得透過分隔帶去注視那部迷幻的影片,直到展廳保安把它們都關了。而后就是寂靜,白日里循環不息的噪聲在夜晚織成一種空洞的回響。

我繼續在現代美術館中穿行,走進最后一個展覽——“爆炸!作為行動的繪畫”,考察現代繪畫的不同方式。從伊夫·克萊因(Yves Klein)以裸女身體為“畫筆”涂繪的“克萊因藍”,到杰克遜·波洛克(Jackson Pollack)的“行動繪畫”,還有我母校校友詹寧·安東妮(Janine Antoni)的繪畫,她用自己的頭發混著染發劑在畫廊的地板上作畫。進入藝術學院之后,我喜歡自顧自地玩兒一個游戲,閱讀墻上的作品說明之前,先猜猜這個藝術家是誰。我猜對了大約三分之一。

不久我就發現自己眼前“驚現”一幅巨大的畫,它掛在墻上,是我太過熟悉的風格:這是我爸爸的一幅畫。我遠遠地看著它,羞怯地不敢直視(仿佛在一瞥之中看到了某個我其實不愿意看到的人),躲躲閃閃地,先去看完展廳中所有其他的作品。我未曾想到這件作品會出現在這里,但看到它時,我也不覺得驚奇,因為我爸爸的作品中有“爆炸”,這是一種新異的繪畫方式。這是一幅四米乘六米的火藥畫,創作于1998年,也就是十四年以前。我知道爸爸在瑞典完成過作品,但并不知這作品正在這座美術館中展出。我感到自己可以走得很遠很遠,卻依然無法脫離我的爸爸。他早已征服了世界,我能做的只是無心地步他的后塵,重游他到過的那些地點。成年以后,我到處游歷,卻只去過一個我爸爸沒去過的國家——捷克。無論走到哪里,我都會在現當代的美術館中流連,其中有些我在小時候去過,有些則是全新的體驗,我去那里欣賞藝術史上的作品,也有些希望在探索世界的那些孤獨時刻邂逅一位熟悉的藝術家。

我上高中高年級時,GAP邀請爸爸參與他們的藝術T恤創作。他設計了一件在肩膀一側有個火藥爆炸斑點的限量版T恤,還為它們的宣傳活動做模特。在我高中的最后一個學期,這個廣告風靡整個紐約城。我看到爸爸出現在地鐵的站臺,地鐵的車廂,電話亭,還有所有的GAP專賣店。學校的同學們在上學路上,在棒球場,或在第五大道購物時見到了我的爸爸,就都來問我。那時,爸爸正在北京,作為北京奧運開幕式的視覺特效總監,因此我很少能見到他在家,然而,突然有一天我發現他無處不在。在布里克街地鐵站的入口,我怕遲到而跑著去趕6號線到上城上學時見到他正看著我,然后,他又出現在地鐵車廂內的廣告畫框里,仿佛想要確保我不會在車廂里睡著而坐過站。然后,在周末,滿街都是他,在電話亭旁,以及那些如今已不用了的道路裝置上。

幾個月之前,在2月,爸爸的回顧展在古根海姆美術館開幕,那里距離我的學校只有三個街區。上東城的燈桿上滿是美術館的路旗,上面是他的照片,手持一枚硬紙筒,炸出一朵蘑菇云。古根海姆的展覽迅速成為該館史上參觀人數最多的展覽之一,在我的學校,人人都開始談論這位炙手可熱的藝術家的女兒。與這相似的是三年后,我在上海待了一個月,白天去上漢語課,晚上去泡酒吧和夜店。那個月正逢爸爸登上國內《芭莎藝術》雜志那一期的封面,這本雜志出現在每個報攤,還借戶外的廣告牌大肆宣傳,展示雜志的封面。每天去上課的路上,我看到爸爸在《芭莎藝術》的封面,凌晨,當我從一家酒吧逛到另一家夜店,我看到他擺著有模有樣的pose,正盯著我看。我從不知道怎么辦,只知道這是我的爸爸,他無處不在。我喜歡將他指給身邊的人們看,但從不知這是否合適。我為那一期《芭莎藝術》寫過一篇文章,當時我很矛盾,因為我想給別人看我的文章,卻又不想炫耀我的爸爸登上封面。這篇文章叫《時而歡喜時而挫折的父女關系》,開頭是這樣寫的:“要我來寫爸爸這樣親近的人,是件挺難的事兒。我和爸爸的關系不是那么簡簡單單。最主要的當然是敬愛和崇拜,卻也偶爾會受到一些小摩擦的影響。誰家的父女關系不是這樣呢?”

如今,我不僅是他的女兒,陪伴著他游歷各個大洲,沒完沒了地出席他的展覽開幕式,還是一個探訪他的展覽的獨行旅人,在正常的開館時間,買票入內。我不知道爸爸是否想過我會成為他的觀眾中的一員,來到那些收藏他作品的美術館。

他更愿意將自己的作品賣給美術館而不是私人藏家,這樣的話,這些作品就可以一直被世界各地的公眾觀看,他的“遺產”也因之得以保存。當我在一個展覽中看到他的繪畫和裝置作品時,會將它們視為他的化身,因而感到他總是在我身邊,沒完沒了地看著我。他要確保我不會遭遇麻煩,雖說我也從未試圖去招惹麻煩。我不知他是否想過以作品來注視我而彌補他不在我身邊的缺憾。我必須好好的,在美術館中看他的作品,而不是在城中藏污納垢的地方罵罵咧咧。我總試圖以某些方式去贏得我所喜愛的人的認同,正如我希望能夠更加了解我成長的環境。我愿意認為他的作品中有一種專為我而備的父性品質,然而,在一天將盡之時,當我在美術館中邂逅他的作品,我也只是一個美術館游客,他也只是一個被世界各地的美術館收藏作品的著名藝術家。

令我百思不解的是:我來美術館是為了欣賞藝術,還是因為美術館中有我熟悉的孤寂而能使我感到寬慰,并且,還可能因偶遇爸爸的“在場”而得到些許滿足。我發現,對許多人來說,藝術欣賞是從童年培養起來的,但對我來說,藝術就是我的童年。在藝術之外,我無法了解自己,正因如此,我無法擺脫藝術。我想要在爸爸的“遺產”之外建立自己的身份,但這太困難了,無論我走到哪里,都在尋找他。

參觀過斯德哥爾摩的現代美術館幾個星期之后,我重游了在Humlebak小鎮的路易斯安那現代藝術博物館。像許多我小時候到過的地方一樣,成年之后重游,我發現它比我記憶中的樣子小很多。爸爸和我看了一圈展覽,見了幾位十四年前與他一起工作的朋友。我們又回到那個與瑞典隔海相望的海灘,像多年以前一樣拿鵝卵石打水漂,再到“船庫”去享用午飯。賈科梅蒂那些雕塑寸步未移,兒童工作坊也還在原處,培養著那些將會長成藝術家的小苗。

我相信美術館是千年不變的地方。除去一些新近納入的藏品,永久陳列幾乎不變,館址依然如故,一如往常的建筑,容納著一如往常的無聊與孤寂。它們也依然是我不時遭遇某種熟悉感的地方。

雖然藝術史是我成長的底色,我卻沒能成為一個合格的藝術史家。其實我并不知道多少藝術家的名字,與藝術家同行的經歷也只限于與我爸爸一起環游世界,見一些與他一同參加群展并和他同樣埋頭苦干的同代藝術家。直到現在,爸爸提到他的同代藝術家時還是會用中文譯名,比如“勞申伯格”這樣的譯法,朱利安·施納貝爾(Julian Schnabel)則被稱為“我的一個現在拍電影的朋友”,所以我一向搞不清這些人的英文原名是什么。在那許多的美術館游歷之時,我會記得有一些作品在一瞥之間給我留下過深深的印象,但直到我認真地開始在學院里學習藝術,才開始不時地遇見帶來“似曾相識”感的作品。

去斯德哥爾摩現代美術館之前,我到洛杉磯去看爸爸在洛杉磯當代藝術博物館的個展,與我的表妹還有幾個朋友一起作為游客買票入內。爸爸的展覽一旁有個大地藝術的展覽,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件四歲那年看到過的錄像作品,那是一個寒冬,巴黎的某個美術館,它令我感到坐立難安。在這件錄像里,一個赤身的男人埋在泥土中,用身旁滿是泥濘的碎石在自己的肚子上建造房屋,他被困于這荒蕪泥沼的無盡空間。我清楚地記得自己當時坐在美術館中的屏幕前,感到多么的孤獨。我覺得,他一定是特別特別的孤獨,赤著身子,滿身污泥,困在泥土之中,在自己的肚子上搭建一個沒有人會去居住的小房子。小時候,我常常覺得雙腿并不聽我的驅使,因為我總是被爸媽拽著走來走去,走遍整個世界,參觀美術館,拜訪他們的藝術家朋友。我就像這個在泥土中的矮胖子一樣絕望。我驚愕地發現,十八年后在洛杉磯的盛夏再度觀看這件作品,一切都幾乎沒有變。我從展墻上的說明文字得知,這件錄像作品是查爾斯·西蒙(Charles Simonds)1970年的系列影片《神話集》(Mythologies)中的一部。如今,我走得更多,一個人到處游歷,開著租來的汽車直奔美術館,我已大學畢業,對怎樣為人處世卻依舊近乎無知,與我初看這件錄像時幾無二致。當需要弄清楚如何實現我的生活目標時,我的雙腿依舊停不下來,就像一種病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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