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對抗疾病帶來的沮喪你使用了各種方式,有人無人看見你每分鐘對抗著疾病懊喪,甚至顯得特別歡快,但在靜夜時刻,總有那么些時刻,所有思維轉(zhuǎn)念的方式都不管用,你思想癱瘓,被某種靜寂抓住,深切的寂靜痛擊著你的心,阿撒的身影從記憶深處浮出,想念,多么可怕的字眼,那是你最想逃避的字眼,但你想念著,阿撒更像是一個概念了,是能供你遁入沉思默想的洞穴,遺落在世界某一處的她,與你們的曾經(jīng),肖似絕對的幸福與悲傷。
僅僅是一個短暫的念頭你也感覺罪惡,感覺對小津不忠,尤其在關(guān)系逐漸僵硬陷入困局的時候,似乎你另有去處可逃遁。
你非常失落,很奇怪地還沒發(fā)生任何惡事,你已非常失落。你追抓著記憶里的幻影,在那些再也無法佯裝出歡欣與斗志的靜謐時刻,阿撒深邃的眼睛漂浮在模糊的臉孔中夢一樣凝視著你,似乎也在等著你對她開口。
我得給她寫封信。
你們曾經(jīng)非常相愛。
這是個怪異的句子,甚至使用曾經(jīng)這樣的詞語都不正確,但曾經(jīng)啊,你們瘋狂地相愛,而后悲傷地分離,她確實曾經(jīng)占據(jù)你全部生命,又從你的生命里消失,近乎四年音訊全無人間蒸發(fā),而在某天突然寫來一信,就在你與小津交往近半年,關(guān)系正邁向穩(wěn)定,那封信像炸彈炸開了你。
你將關(guān)于阿撒的記憶保存得如此之完善,仿佛那是你個人、僅屬于你個人誰也無能來擾動的記憶,因為保存得太過完善以至于連你自己都無法提領(lǐng),分別后的日子里你以各種形式回想,悲哀又痛苦地想、甜蜜又歡快地想、真實又虛妄地想,但相識相戀的每個細節(jié)全被攪混,你病態(tài)地想、狂躁地想、無望地想,你越是努力回想那些細節(jié)就被磨損得越嚴重。怎么可能啊你一向記憶力最好,生命里大大小小重要不重要的人事物該記得不該記得你全都記住,但你記不得與阿撒相愛的細節(jié)了。
正如你如此多夢卻無法夢見阿撒,關(guān)于她,你無能為力。分別后很長時間你無力也無能回想,任時間沖刷,洗去負疚也洗去傷痛,等到可以回憶時,你徒勞又悲傷地一再回想,甚至虛構(gòu)出某些細節(jié)以填補空白,但關(guān)于阿撒,那么美的愛卻猶如創(chuàng)傷,為了躲避自責(zé),快樂痛苦一并抹除,那些是被曝光過的照片,滿手堆棧的相紙內(nèi)容都看不清楚。
記憶的碎片里殘有,交往前她曾陪你去搭捷運,搭手扶梯下地等捷運時她說了她在市場里開小吃店的家人,早逝的父親與美麗的母親,像是找話題也像欲對你傾吐什么,整個過程歷時十分鐘左右,忽然她不僅是一個美T,而是一個以晶瑩話語觸痛你的人。
但那是什么時候?你一直認為是第一次見面時,但又似乎是第二次,這兩次都是四人以上聚會,你們各自有伴,也還有其他人在場,那么是第三次啰,第三次是到她家吃飯,確實無誤她送你去乘車,你在捷運站口跟她交換電話號碼,踮起腳尖吻了她的臉頰。
你記不清楚了。于是顛倒順序,強化你記得而忽略你忘卻,搬弄記憶終致斑斑駁駁難以辨認。
第一次見面,在出版社附近,二樓,西餐廳,主編請吃飯,點什么菜,在場有幾個人,時間剝落了細節(jié)凸顯出重點,重點是你一眼看見她,非常蒼白的臉下巴尖削陷落在沙發(fā)里,眼睛深陷眼窩像窟窿,白瓷般的皮膚上幾點細細的雀斑,多少時間經(jīng)過都無法剝落這印象,那是最美的時刻,你不可能不愛上這樣一張臉,她眼睛里有團火,后來無數(shù)個深夜你躺在寬闊的床鋪里,她眼中的火焰燃燒了失眠的夜晚,不是詩意描述,是具體巨大無法抵抗的痛擊,使你在黑暗里受傷動物般四處奔竄。那眼睛不會再深情凝視著你,再也不屬于你了。你無法接受這事實,多少年過去,這念頭仍會使你發(fā)狂。
她不可能、也不可以不愛你。無論發(fā)生過任何事,你這樣確信著,她必須愛你。否則你對她的記憶,你對她那許多無可表述的熱愛該落向何處。
第一次約會,噢,那還不是約會,只是私下見面,信義新生路口,你就是想見她,當時還說了謊才出門,摩斯?jié)h堡吃晚飯,學(xué)她點牛蒡培根珍珠堡不加培根,吃完飯去大安森林公園,就是走路,她兩手插放寬大帽T的口袋,離你有點距離,男孩般的無辜地在你身邊走著,腳步斜踢著地,你們穿過夜晚的公園,行至花廊下,水泥砌成的方椅幾處,三月天,夜風(fēng)帶涼,但你悶著臉都顯熱了,為什么不吻我你心想,為什么不來牽拉我的手,不擁我入懷中,你氣惱又納悶,也不管那只是你們第一次單獨見面。
那時你已不年輕卻十分幼稚狂妄,看見天上的星星也要去抓取,對于她,滿腦子是獨占的欲望,像孩子見了心愛的玩具,這是我的,你想著,她是我的,沒有道理,不需要道理,她額頭上寫著你的名字。
所有細節(jié)脫落,剩下的劇情就是任性與命運。年輕如你們還不懂得命運的奧義,盡管當時你們各自有情人,你不顧一切追尋,你非要不可。直到她全然奔向你。
就是戀愛了,不可能有別的發(fā)展,是她一次一次來到你家搭電梯上樓,是長得沒有盡頭的夜晚無止境的焚燒,是眼中再容不下其他人所有事物停止運轉(zhuǎn),激烈得腦漿要爆裂的愛欲歌哭啼笑,是哭哭笑笑尖聲喊叫創(chuàng)造出各種聲音說出各種癡傻話語,是戀愛。
你們的愛如射向夜空就徹底爆炸燃燒連續(xù)四十五天絲毫沒有喘息一場又一場的花火,3月,4月,5月。然后戛然而止,悲哀地隕落。
2003年5月到底發(fā)生什么事?背叛。傷害。斷裂。放棄。劈腿。變心。亂搞。出國旅行你違背誓言與他人上床(老天這是你最痛恨的說法)。沒有一個字眼恰能描述。都是你的錯。
6月,7月,8月,那年秋天,阿撒全面退出了你的生活。
你幾乎都習(xí)慣了她從你的世界消失以你不能控制的方式,你找到另一種她無法拒絕的方式保有她,你獨自建造記憶,像建造一個不對外開放的游樂園,像寫一部不曾落筆的小說,你將與阿撒相關(guān)的時間凝固如琥珀,那既非從前也非現(xiàn)在也不是將來,她存在于時間之外。那時刻的她只屬于你。
在你建造的小世界里,她完整安好地存在,不斷倒數(shù)計時再重來一次,你顛倒時間,讓那僅有的兩個月不斷重復(fù)。你甚至只播放自己喜愛的部分,像觀看私藏的錄像。直到這樣的習(xí)慣終于也被時間淡去。
你們甚至來不及拍一張照片。
音訊全無的四年,你痛苦嗎?因為沒有資格痛苦所以你顯得非常淡漠,仿佛表現(xiàn)痛苦是罪加一等,是對阿撒與自己的羞辱,或者該說你并不痛苦,你這個人過去所存有的核心已被自己拋棄否定推翻,你十分驚愕于人這樣依然可以存活,且可以看起來十分輕快。
偶有某些時刻回憶來襲,阿撒的眼睛低垂短而漆黑的睫毛掀動,她形狀稚氣手指比畫著,她坐在地板上整理CD(然后帶走全部她曾給你聽過的音樂),她在你額頭輕柔鄭重地印上一吻,那些閃現(xiàn)的記憶會突然使你凍僵,這是痛苦了,老天,那不該名之為痛苦的痛苦使你胸痛肺痛仿佛從內(nèi)部被整個炸碎。許久許久,時間凍結(jié)了,呼吸凍結(jié)了,你呼吸不到空氣,肺部已成真空,你張口結(jié)舌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四空無一人也無可求救。那是什么你無以名之,那是記憶的地獄。
許久許久,你運用極大的意志力,將手掌圈成筒狀使自己一口一口重復(fù)吸氣吐氣,才能調(diào)勻呼吸,逐漸使自己溫暖起來,然后能恢復(fù)神智,能移動身體,能繼續(xù)生活。
你沒守身沒單身你并非獨自一人,甚至你從未經(jīng)歷過這么多人無論是哪種關(guān)系。分開的第一年你在夜間行進,只與陌生人往來,一夜情頂多兩夜,不問姓名地址,隔天電話就刪除,讓身體如一張地圖插滿圖釘,卻渾然不知標志何物,你將自己拋擲進危險里,那危險不在于陌生人,而在于自己的陌生化。第二年你以三段互相重疊的戀情逐漸進入日常(都是喜歡的人啊但你不與人單一交往,深怕又重蹈山盟海誓的覆轍),你恢復(fù)寫作,寫長篇度日,開始能感覺喜愛與被喜愛,盡管過程不順,蹣跚學(xué)步,你的恐慌發(fā)作次數(shù)漸少,恢復(fù)時間加快,你更懂得如何應(yīng)對那突來的驚恐。
第三年你甚至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復(fù)原,生活工作都邁入盛年,三年半認識小津,她追求而你答應(yīng),十六歲的年齡差距,一百多公里的距離,沒有設(shè)想將來的戀愛反而持續(xù)下去,你仍會想起阿撒,但已不再對誰談?wù)摚鲁蔀闊o法記述的稀薄夢境里淡泊的背景,只在某些停頓時刻,或吐出一口煙霧,或言語間恍神,薄云般風(fēng)吹飄過,悲傷被稀釋如遠山淡影,極淡極清淺,你再也不會因此深夜痛哭醒來。
就在一切云淡風(fēng)輕之際,2007年阿撒出現(xiàn)了,以一封簡短的信。
你記得當時你對著電腦狂喊像屏幕里有炸彈(恐慌癥又發(fā)作了嗎快準備紙袋),趕忙起身在屋里亂轉(zhuǎn),你火速回了信,不放心,信才寄出你又后悔,你反復(fù)檢查,看是否說錯了什么,看用字遣詞是否失當,又追加,再追加,一封又一封。
世界靜靜地爆炸了。
我一直在等待這一刻,好濫情的句子但千真萬確即是如此。
你想這么對阿撒說。我一直在等待。
你等待的是什么呢?
等她原諒你?等她回到你身邊?等待時間堆積風(fēng)化吹蝕將那時種種發(fā)生轉(zhuǎn)變、覆蓋,等待時間魔法手指一揮,過去改寫了。等待失去所愛的傷痛被時間撫平,等待困惑被解開,等待成為更好的自己,等待第二次機會。
你等待什么呢?漫長的等待太漫長以至于目標散失,連自己都想不清楚,但是你在等待。即使你是不善于等待的,盡管你沒有資格等待。你的等待又像不是在等,你滿懷期望又不抱希望,甚至抱著全然相反的企望,近似絕望。
我一直在等待。
等待你開口對我說第一句話。
僅僅是這樣啊,開口對我說一句話,盡管我不知道那句話內(nèi)容為何,會通往哪處,但我必須等待這一句話成形,等你說出口,曾經(jīng)懸掛在電話兩端的沉默沉重如鉛,曾經(jīng)面對面的沉默鈍重如石,各種形式的沉默無所不在,沉默,如黑夜,如監(jiān)牢,她的沉默如長釘貫穿你的身體,將你釘在那幾個標志性的日子。
數(shù)十封電子郵件里其中之一,你差點錯過漏看甚至混雜在大量垃圾信中隨手刪除,四個英文字母組成的寄件人名稱─LOST,混雜在眾多郵件陌生名稱中,阿撒來信了。
我知道你會過得好
正如同我知道你會過得壞
正如同你會知道我
或你不會知道我
你甚至還沒讀完整封信已經(jīng)驚慌失措,阿撒回信了,距離你上次寫信給她,一千三百多個天。
你一直在等待的事成真,你甚至不敢細看,她會寫些什么呢?無論如何她愿意寫信給你就是好消息,但你該如何是好呢?你反復(fù)問自己倘若阿撒還愛著你呢?你是否會離開小津奔向她?而即使只是這樣想也感覺自己的荒唐(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仍愛你,怎么還會接受你?),但無論多么荒唐你仍揣想,慌亂中你又回到桌前讀信,卻是阿撒什么也沒提起,簡短美麗的信像水晶,卻奧秘難解像謎語。
我知道你會過得快樂
正如同我知道你會過得悲傷
正如同你會知道我
或你不會知道我
正如同
在那些日益沉默的日子里
聽見日益沉默的他說
A thousand kisses deep
你讀不清楚她的意思,重要的是,阿撒來信,她跟你聯(lián)絡(luò)了。
當時你心痛又茫然地閱讀著她的信,揣想著她如今在什么地方過著什么生活,想象不出,記憶最后仍是你們相對無言的畫面,那是誰也改變不了的,只要一碰觸到那段時間你便會陷入癱瘓,落入無盡循環(huán)的那一天。
你想說。
很長時間里我不知如何回憶那段回憶,很長時間里我無法凝視自己的臉,很長時間里,我無能接受自己。
很長時間里,好黑暗啊,阿撒,我活在黑暗里。
你想說。
阿撒,來不及了,為什么不早些跟我聯(lián)絡(luò),我已度過那些最漆黑的等待,我身邊已經(jīng)有伴了,我無法跟你走了。跟我走,阿撒即使你不會這么對我說,然而我盼望著這一天已經(jīng)很久很久,太久了,四年是太漫長的時間。我凝望著你的來信卻無法讀懂你的字意,為什么需要這么久的時間,我曾以為那將會是永遠,我已經(jīng)失去你永遠永遠,當年我犯下什么錯誤,那是錯誤嗎?那需要用多少代價來償還,需要多少時間思索,四年夠久了嗎?足以遺忘?抵消?能否平撫那次事件造成劇烈的傷痛?
阿撒,時移事往,我們還是我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