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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疾病的隱喻(1)

他與之搏斗的對象,是個無法企及的、外來的東西,某種他只能說,這不實在,而事實上卻又讓他至感恐怖,感覺就在他的孤獨境遇中浮游晃蕩的什么。整夜、整日伴隨著這樣一個存在警醒著,想歇息的他驟然又警覺到原先的個體已被另一個存在所取代,另一個同樣無法接近、相同晦暗又相異的存在。

——莫里斯·布朗肖《黑暗托馬》

從捷運站走出路面,天光嘩地照亮視線,下午兩點鐘的陽光里,全副武裝的你從地下躥出如地鼠張望,迎面所見通常是右手邊賣皮包的小攤販,狀似夫妻的中年男女二人組左右站好,四百九的仿名牌包(過不久警察就會來開單)個個在鋪地的塑料布上乖乖排隊,這攤位擺設于捷運出口的人行道地磚,順著紅磚道前行沿途還有幾攤賣各色衣物,像陪著行人過馬路似的左右對稱均勻開展通到醫院新大樓。你不往那邊走,要左轉。

左轉往總院舊大樓。先遇見賣帽子的婆婆,她總把帽子堆棧排放在捷運出口的平臺(她就從另一端的路面招呼客人,靠著兩地幾十公分落差成為最好的置物臺)。病后你怕風,擋風御寒的裝備齊全,但帽子遺落了幾回(口罩也常不見,有次你照例包包攤開到處找口罩,終于找著戴好,同行的導演長輩納悶問你,怎么戴兩個口罩?你才知道原先那個進餐廳前拉下還掛在下巴處),你跟婆婆買過兩頂帽子,一白一藍,白的帆布材質遮陽擋風,藍的絨里鋪棉保暖御寒。對婆婆微笑又搖頭也不管她記不記得你,午安你好但今天不買帽子。然后是杠子頭阿姨,甜咸口味兩種,一個十元,及腰透明箱子上寫著紅字“杠子頭”,簡單利落,里面堆放上百個餅好可愛,像玩具,箱底下有小輪,夏天會加裝遮陽傘,令人驚嘆的小巧攤子多便利,后來你螞蟻似的吃飯法,一次一小點,餓了就補充(嚴重腹瀉胃痛使你體力盡失),常買這類食物放背包里的小帆布袋備用。

今天不買杠子頭。

立刻過街毫不遲疑,走過斑馬線迎面就是坐輪椅的彩券先生,黧黑胖壯的他不分寒暑晴雨,永遠穿短袖短褲,雙臂與腿的皮膚覆滿不知因何種病癥經歷許多次壞死坑洼愈合的巨大傷疤,且每次見了都有新的傷口,路過他你常會心驚于那暴露出的傷口,那肆意橫生的肉芽,他突然會吟哦或號叫(你從不曾聽過這樣的叫賣吆喝),展示傷口也展示痛楚。他旁邊是賣護膝護腕護腰各類繃帶紗布口罩的攤子,受到彩券先生影響你也不曾光顧。

到醫院了。

總院舊大樓這幾個月一直在大規模整修,外墻前懸掛超大幅印刷著原建筑外觀的帆布海報(照片比原建筑尺寸小了十分之一),你還記得原建筑的外觀,百年歷史市定古跡,紅磚與洗石子相間砌成,維多利亞風格華麗繁復得令人目眩,在你還只是路人游客時曾陪同外國友人來此,你們就站在捷運出口望向它,三層樓建筑,光是入口門廊已使你們驚呼連連,門廊以四組希臘石柱支撐,每一組石柱各由兩到三根圓柱組成,一樓有拱廊,你們退遠些,能看見整體造型,二樓有希臘式回廊,屋頂兩側有方形衛塔,中間是三角形山墻,山墻正中的牛眼窗經陽光反射,竟如天眼射出金光。這竟是病院啊,當時的你只當是介紹臺北古跡巡禮的一站,朋友們有的談著殖民與后殖民,有的拿相機猛拍照,你則貪心地以目光為長鏡頭想拉近拉近看得更清楚,想記住那所有繁復華麗的建筑細節。

如今你再熟悉不過了這建筑。你不再仰頭看它了,你總是慣性地低頭走進,入口門廊的石柱對你而言只是障礙物得閃避,迎面而來的是輪椅升降梯,你只顧自步上階梯(曾經你連此處的階梯地磚都曾微細觀看),摘掉帽子,走進大廳。

這日你來,出得捷運站過馬路,順著無障礙坡道向上,卻在半途放慢了腳步,你被那施工設施與海報交錯出的擬真又突兀的印象抓住了。遠看一切似乎依舊,如何裝修也不可能大幅更動,那張照片海報多逼真,倘若只是路人說不定沒發現正在裝修,得走近才能看見照片底下包圍一圈綠色塑料網,網內露出施工搭建的鷹架,盡量壓低仍持續鳴響的施工噪音,可想見某些工程正在進行,從入口側門看不清楚整修改蓋或整修的部分到底是何處(藏在那大幅海報底下工人進出器械操作就像手術,但以古跡名義你知道頂多也只是小規模細部修整,不是大手術)。那奇異的畫面使你停住許久,看得發傻。

什么意思?

將整修中的醫院外觀戴上面具或穿戴舊裝照片是為了什么呢,美觀?安全?熟悉感?怕嚇著病人?

要讓一切看來如舊,你知道這才是主要原因。

是否你也是以如此方法掩人耳目,遮掩住正為疾病所困的身體,甚至那看似無恙的外殼取代了你(若拿掉口罩帽子梳理整齊換上外出服裝,你看來只是更清瘦了,正如那尺寸略小于原物的海報),使得你無法讓旁人理解你體內正在禁受的崩壞與痛苦。

不愿?不想?不能?要讓一切看起來如舊。但不可能的。要讓一切看來如舊。但狂風吹落海報,露出那被拆除打毀卸下而尚未修補建造的,露出帶血的肉與骨。

這是第幾次門診?是每個月一次?兩個月?三個月?是抽血檢查?看報告?治療?是眼科?精神科?內科?骨科?復健科?婦產科?是第幾診第幾號?似乎分不清了,可以確定的是,你只身前往,就像獨身旅行。

帽子口罩圍巾手套齊備,寬大黑色功夫褲里頭穿著黑色棉質衛生褲,粉紅色風衣底下是紫色阿迪達斯運動外套,外套里是排汗長袖運動服,再往里還有棉質汗衫與小背心,層層疊疊的穿法已無關美觀,只為可隨氣溫變化穿脫,腳穿厚棉襪慢跑鞋全副武裝模樣就像要去健身房運動,但帽子口罩又讓你那么像病人(所以不是運動是復健?),一路上行人揣測的目光讓你感覺自己像個怪物,幸而走進醫院你只是尋常的一員,甚至太尋常了。

如迷宮的走道路過各個轉角小路岔開就會進入全然陌生的科別,墻上定期張貼更換健康常識衛教信息,學生海報般以美工字手寫,小木桌是志工專用,穿著橘色背心的各色阿姨阿伯安靜站立,桌上放置醫院門診訊息,也讓人問路問大小雜事,走過志工區就來到中間通道,筆直寬闊的大理石走道兩旁的高大木窗透進天光,玻璃窗外左右是造景細致的中庭花園。一窗之隔那兒卻那樣靜啊,老玻璃特別脆透,更襯得那靜,幾名工人默片般悄悄動作著,陽光晴好,不見頂的大王椰子,幾株落葉喬木,四時皆有各色草花,你望著細風拂動枝葉花瓣,是顫動的風景畫,男女清潔員身著工作服修剪花木灑掃庭除,悠然寧靜的時光是在哪兒在何時都不像真的了,你看著那窗景發怔,世界怎么了?你為何不站在陽光下的庭園背剪著手低頭看花看樹呢?你甚至想跟工人們寒暄說話,你要說這陽光是秋老虎啊,但陽光一落陰影處起風就好涼,你要問問這是什么花如此嫩紫花心卻帶白,那是什么樹身形矮小枝葉卻肥綠如人臉,大叔大嬸你們打哪來往哪去,你要問問人生啊是怎么回事,你怎會來到這里。

然而你在窗這邊。醫院里。

你繼續往前,窗框飾以灰漆忽而橢圓忽而長方,每一窗景外的庭園造景各異,但你不能駐留,得繼續往前,你見窗與窗間的墻面展示著某某醫療團體訪問非洲的照片,影像泛黃老舊,人物衣著復古,細看才知都是幾十年前的攝影紀念,旁邊印刷小字細說故事,看照片之余目光要注意左右上方的標志,各科別名稱像路標標寫在墻上褐色亞克力牌,轉錯一彎就差遠了。

攝影展示結束就進入一狹窄通道,由高至低從寬到窄綿延幾百米,如果走這路表示要去兒醫大樓抽血了,你若不走那邊,就會在路口左轉。

后來你學會安撫自己兼補充體力的儀式,若是抽血檢查,結束后到地下美食街便利商店買一杯熱可可配一個蛋撻補充體力。發病時你常為牙痛所苦,常以軟食果腹,吃膩怕了永遠的微波皮蛋瘦肉粥,有時會吃蛋撻布丁甚至便利商店果凍膠狀營養品,不是牙痛,是牙齒底下的骨頭疼痛無力咀嚼,周身的痛竟痛到牙齒了,而且曾做過根管治療安裝牙套的那兩顆臼齒特別痛。

醫院地下美食街食物并不美味,曲折走道店鋪都小,有飯面小吃面包房藥局便利商店,甚至還有兼賣健康書籍與身心靈音樂的某某唱片公司展示間,曾經在漫長的等待時間里你因為找提款機迷途,繞進那將展示架沿走道擺放的狹長空間,你找了位置坐下喝水,回廊里彌漫某種類似藏文的吟唱,禁不住起身探問店員,圓圓臉短發的女生說,這是大寶法王的音樂創作專輯《愿望之歌》,他正以藏語念誦“四臂觀音簡修儀軌”。

天啊,那是2008年10月6日在等自費的檢查結果,你緊張得胃痛心悸,聽著經文唱念,幾乎落淚(可能感傷多過感動),你動彈不得,當大寶法王以咬字特別清晰的普通話說出對人類與世界的祝愿,你心里面上都淚奔不止。彼時你正在初病的慌張混亂中,通過朋友介紹接觸了藏傳佛教,正在讀大寶法王的傳記,時常到官方網站聽法王講經。這莫非是法王的現身指點?你暗自念誦“嗡嘛呢叭咪吽”六字大明咒,祈求檢查結果是不幸中的大幸,能有所轉機。家里書桌上有朋友從日本帶回的金閣寺的御守,年輕戀人給的媽祖壓轎金,長輩送來的觀音寺的甘露水。好友阿默傳來簡訊說他一直在幫你向觀音菩薩虔誠祝禱。前女友的母親基督教信仰虔誠,說改日要你去家里幫你做祈禱治療。

秋天到冬天天氣越寒冷你越陷入前所未有的宗教感(但疑問多過信仰),年輕戀人好擔心你就此出家,但你知道不是,你有太多疑惑想要問神啊,筆記里密密麻麻寫滿疑問,可是,你得先有個神來問。

大寶法王現身那個地下室的小唱片行,你立刻買了幾張西藏音樂,除了法王所作,還有一張名叫“聽,即解脫”(你看見唱片封套忍不住低語。無論什么宗教什么派別法門,請拯救我從恐懼里解脫吧,請幫助我解除那撕裂全身的疼痛,請讓我平靜),店員甚至差點說服你買下某個號稱能用音樂治療癌癥的絲竹音樂療法大師所作的一套四張三千八百元[2]的套裝CD。

不,今天也不買音樂。

幾個月來你已買過各式幫助冥想、靜坐、凈心,印度西藏尼泊爾的音樂,在那些身體劇痛無法自持的時刻,你平躺在瑜伽墊上靠著冥想度過,將時間切割成更小,將此刻分割成無數的當下,比細碎更細碎,把一秒對半再對半直至幾乎感覺不到的瞬間,如此,無法忍受的痛苦似乎可以忍受,幾乎不需忍受,只讓一個個當下如空氣飄過,讓那全身亂竄的疼痛變得可以理解,像數學,可以數算,又像物理,成為基本粒子,你動用你畢生所學所知的任何的理論思想,抽象具象,你靜躺在那兒,設法將自己從肉身躺成一個概念。

痛是什么?仿佛將痛解釋成別種東西就能保護自己。痛是什么,是什么突然閃電般扭住腳踝,是什么從骨頭深處極冰冷地往外擴散使你打戰,是什么啪啪啪在你移動著手臂時從關節發出聲響,像是隨時都會折斷。你想起朋友養過的關節人形。關節,你從不曾這么清楚地感覺到關節,從十指指節手腕手肘關節延伸至肩膀頸部像掃描快速轉到頸子然后肩背左右對稱或不對稱,每一個關節都分明,以程度不一的疼痛標志出自己的位置,使任何細微的動作都變得艱難苦澀,尋常的彎折都伴隨劇烈的痛楚,整個軀干有時僵直,這一僵直直到大腿,像機器人。有時上半身幸而可以柔軟動彈,但下半身又像廢了,不是僵硬是軟癱,從兩個膝蓋開始,大腿酸麻無力提起,膝蓋酸軟支撐不住全身重量,小腿,到底是肌肉還是骨頭或是韌帶啊什么,扭住揪住擰住劈啪一聲有痛的細針穿刺過,是小時候爬山隔天的鐵腿,是跑步扭傷,是小腿抽筋,是阿基里斯腱被重錘,直痛到踝關節,不紅不腫但卡榫歪斜的那種痛,站起來就會腿軟。往下落就到腳趾節,再往下,是腳掌心,除了關節,還有一物密布全身,是筋脈,肌腱,所有連接骨骼的軟組織,疼痛的最后落在從沒聽過足底筋膜炎這詞,換句話說,你的勃肯鞋統統不能穿了,就在原本是支撐點的足弓部位劇烈疼痛,對,就是那個點。

發作時間或長或短,隨天氣濕熱干寒變化,隨生理周期荷爾蒙分泌改變,隨其他你還不知原因的,壓力緊張焦慮恐懼作息飲食,任何事物啊都有可能引發。

發作長的時候像酷刑。

短的時候像幻覺。

你聽大寶法王說話,網絡影音都是法王以藏文講經,另有人以中文翻譯,若聞天音,你感覺若真有神,那該就是神發出的聲音,是神說話的神態,法王那青年健朗的臉龐有著亙古的神情,你對著小小電腦屏幕里更小不到五寸的影音畫面一小時又一小時,無法療傷止痛,但你仿佛從困在小屋里出不去的病苦身體抽離,飛到了遙遠的印度。

不,不該對人說起這個,說起來像是瘋人言語,病后你已進入另一世界,鎮日除了看病養病復健吃藥再加上如此對神探問,天啊朋友看你的眼光里有懼怕,有困惑,眼神像是在問你還好嗎除了身體腦袋沒毛病嗎?你怕已經是病人還要加上宗教狂這標簽,如你去年初病時,生命頓失重心,當時還能自由活動,你突然一頭栽進年輕時積極投入過的社會運動,你好熱情與你敬愛的人們一起上街抗議,一個議題追過另一個,只感覺世上有太多不公不義需要反抗,渾然不知自己已近似抗議狂,這個狂那個狂,無論如何不是過多就是過少,真正的你去了哪兒。

但時間漫漫啊你得做點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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