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時,我因為翻找工作上聯絡的email,看到了我們2009年的通信,那時她的信真美,據說都是下了班熬夜寫到半夜或天亮,她是用字認真的人,不像我,都寫流水賬。
我讀著信,那些我應該很熟悉的信件,其中的某些內容依然再次震撼了我,我甚至覺得當時我一直處在分離的痛苦或重逢的狂喜中,并沒有認真讀懂她的信,或者,那時的我,其實還沒有能力理解,她對于我深重的情意,與我對于她造成的影響,我甚至也無能理解我們之間的所有發生,對于我自己,以及后來我交往的人,或她交往的人,所造成的,類似連鎖反應,之類的,復雜難解的問題。
對于這些命運交織的愛的命題,關于背叛,傷害,信仰,守護,自我,他人,過去未來,記憶與遺忘,原諒,寬宥,救贖,重建,等到它們像一顆一顆巨石,真實地砸向我,像巨斧,真正地從后腦把我劈開了,我倒地不起,我以為我完蛋了。
大約一整年的時間,我什么也沒辦法寫。
后來,我才又逐一地,奮力撥開身上的落石、積塵,真實地感覺到,我必須響應,回想,理解,答復,求助,那些迎面而來,將我攔腰折斷的巨大提問。
于是,本來只是為了訓練自己回到寫長篇的練習,像受傷運動員孤獨地養傷、練投,從最基礎的動作開始,我每日在精神還好的白天回到熟悉的書桌,以不熟悉的動作敲打鍵盤,那時,打一個字算一個字,我緩慢地,以我不曾經歷過的慢速,費力地想將腦中混亂的問題一一厘清,而最好的方式,是將它變成小說。
如今,小說完成了,我的身體接近百分之八十地復原了,而我習慣另外百分之二十的損傷。我與她結婚,同居,過著尋常的日子,過往時日曾經出現的黑暗,困頓,恐懼,惶惑,悲傷,痛苦,仍在我們記憶深處,在某些恍神的時刻,會出現殘影,使我們嘆息。我們保有幾百則書信,難以計數的簡訊,以及許多令人欽羨的相片。
我知道,她那小狗般的眼神,始終專注、忠誠、純潔地望向我,而一個人,即使是再壞再邪惡的人,被那樣的眼神凝望著,被那樣潔凈恒久地愛著,即使你從不相信自己可愛,值得被愛,在某一瞬間,你會感覺到自己其實值得,你被改變了,你期望自己也能夠付出這樣的,誠摯的情感。
以下是2009年5月早餐人的信,雖然是寫給我的,我總覺得,那也可以給許多痛苦的人力量。或許,我們以為已經離開了的,對我們埋怨著,甚至痛恨著,被辜負了的,曾經愛過我們的人,在不相見的時刻,那些毫無音訊的無聲世界里,其實有著一種愛。
我一直記得那些后來你寄給我而我沒有能力回復的信
記得那通我沒有能力言語的電話
我以為我不應該在你的世界里留下一個懸而未決的缺口
于是寫信給你
以為這樣某些什么可以消散
以為這樣你的世界可以更自由更自在
從你的信中大約知道你的心情與生活
有時覺得自己不該打擾你
忍耐壓抑著自己不寫信
想關切你的近況
又開始寫信
以為就是這么默默陪伴你也好
一直到去年夏天電腦壞了
我想也許是上天不要我再打擾你了
雖然仍想給你寫信
總是寫著寫著要自己放手
直到今年三月收到你的信
確實
我從來不曾想要離開你
事實上我沒有辦法也沒有能力使自己的心離開你
我以為我的存在只是為了使你經過
我以為你已經離開我
我以為這難以言喻無法說明的愛或渴望或思念
的確像你曾寫給我的一封信里說的
像一個秘密而不必被說出口
與你分開的這些年
即使身邊經過一些人
我完全沒有辦法愛上別人
我完全失去了愛人的能力
那完全沒有了
空空的
像一個洞
我毫無能力地被也許愛我的她撿起來
被照顧被修復
我只有盡力地回報
努力振作學習生存培養新的能力
漸漸長出另外一個樣子
我不知道這樣好不好對不對算不算活著
我的確在這樣的生活里感覺到某種微小的幸福和滿足
也的確在這樣的生活里某個很重要的我變得越來越沉默越來越絕望
“為什么你不會像這些那些其他人那樣變成一個回憶呢?
為什么你總是以這樣那樣的方式出現在我生命里,
這樣對我產生這種那種巨大的影響?”
你問的問題我也問著自己
關于見面
那并非你自私任性的舉動
相較于我的軟弱(我想我反而更為自私)
其實你非常勇敢
而事實上我很慶幸我們見面了
無論當初見面產生哪一種結果
那的確都使我們更靠近某些事物的核心
我不知道我們應不應該繼續見面
我只知道我仍希望與你見面
我想看見你擁抱你聽你說話
我想和你一起聽音樂一起吃飯一起做點什么事都好
我希望你安心自在健康快樂
能夠做你想做的事
你需要說話的時候我永遠愿意聽你說
遇到任何困難都可以無須擔憂顧慮告訴我
我愿意盡我所能幫助你
我會一輩子守護著你
珍愛著你
我要對你說
一直我都是愛著你的
或者應該說
那一直是屬于你的愛
有人問我,這是你自己的故事嗎?這是你與早餐人的故事嗎?我要這么說,這是一趟旅程,這是一本小說。無論是疾病或是愛情,作為經驗者的我走進了身心崩潰近乎瘋狂的無望迷宮里,是那么恐懼,又如此困惑,幾乎不敢想象自己能夠恢復神智,清醒地工作,我艱難地舉起手臂,擱放在鍵盤上,試圖鍵打出幾個字,許多人說,最糟的狀態,你也還可以用錄音筆錄下想說的故事,請人代打。然而,我那時才知道,長篇小說不是那樣子,不是說出一個故事,變成鉛字,不是長度與篇幅大小的問題,而是作為一個小說家,站在自己鐘愛、渴慕、已經見識過的最頂尖的長篇小說作品行列之前,我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那不是虛構或非虛構的問題,不是誰寫了誰的故事,那并非站在獨自一人的曠野里,寫著“私”的小說,在背后支撐且要求的,是兩百年來已經高度發展,且還在不斷更新的,現代小說豐沛復雜的宇宙,它已經進化到一般讀者不可想象的境界,長篇小說所要求作者的,是全部的投入,它會扭斷你的手指,拗折你的靈魂,榨取你的人生,它要求你投入所有的知識,動用所有的感官,它所求的那么多,代價如此高昂,我們仍這么前仆后繼地奔向它,在小說面前,作者個人的經驗、知識、常識、情感,甚至人生,都變成基本配備了,你將這些全部奉上,也不能等價取回一本夠格的小說。在那些艱難的生病的日子里,等到我終于能夠自然地移動手指鍵寫文字,我徹底理解寫作長篇小說是一場曠日費時的戰役,而我激動于竟還能發動這樣一場屬于我的戰爭,我愿用全部的生命融入它,它也滲透進我生命里的所有,所服膺的不是坦承或告白,不是誠實與否,更無關于療愈或救贖,而是小創作對于文體,語言,形式,美學等小說重要元素創新的要求。小說是如此橫征暴斂地將所有事物全都咀嚼吞咽,然而專心致志,全力以攻,漫長時間過去,日復一日艱辛的工作,最后它以小說的形式如數甚至加倍地贈還給這個勞苦的寫作者。
一個個體可以歪斜變形到什么程度而依然是自己?
一個被愛的生命體可以歪斜到什么程度?
而依然是一個被愛的生命體?
一張可親的臉在疾病里,在瘋狂里,在仇恨里,在死亡里漸行漸遠,
這張臉依然可辨嗎?
“我”不再是“我”的邊界在哪里?
——米蘭·昆德拉《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