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9年深冬時節,在這片荒無人煙的不毛之地邊上,在一個供獵人休息的棚屋里,亞伯拉罕·林肯降臨了這個世界。他出生在禮拜天的上午,產床是一堆鋪了玉米皮的棍子。當時,外面正下著大雪,透過木頭的縫隙,雪片被二月刺骨的寒風吹進來,灑落在蓋著南?!h克斯和她孩子的熊皮上。她注定要在九年之后,在三十五歲的年紀,死于拓荒生活的過度勞累和艱難困苦。她沒過過什么幸福生活,不論住在哪里,都有人對她的出身說三道四。那天上午,只可惜她不能預見未來,看不到那座雄偉的大理石紀念堂——那是后來人們懷著感激之情建立起來的,就在她當年用苦難供奉上帝的地方!
當時,西部流通的紙幣,價值常常不定,其中很多分文不值。所以,豬、鹿肉火腿、威士忌、浣熊皮、熊皮,以及農產品都成了常見的交換媒介,威士忌甚至被用來支付牧師的部分酬勞。1816年秋天,當時亞伯拉罕七歲,老湯姆·林肯用肯塔基的農場換了大約四百加侖玉米威士忌后,舉家遷至印第安納州陰暗荒涼、人跡罕至的原始森林。他們周遭林木灌木叢生,要砍伐之后才能通過,而離他們最近的是一位獵熊人。這里就是丹尼斯·漢克斯所說的“林中圣地”,接下來的十四年,亞伯拉罕·林肯都要在這里度過。
林肯一家到達時,已經下起了冬天的第一場雪,湯姆·林肯急忙建起來一間所謂的“三面營房”?,F在看來,其實就是一間棚屋。沒有地板,沒有門,沒有窗戶——只是用木頭和灌木枝條做成三面墻和屋頂。第四面完全敞開,任由寒風冷雪肆虐。今天,印第安納的新式農民都不會讓自家的牛或豬住這么簡陋寒酸的地方,可湯姆·林肯覺得這對他們一家來說已經足夠了。要知道,1816年到1817年那個漫長的冬季,是美國歷史上最為惡劣的嚴冬之一。
整個冬天,南希·林肯[3]和孩子們就像狗一樣,蜷縮在棚屋角落、泥土地上的一堆樹葉和熊皮上。
至于食物,沒有黃油,沒有牛奶,沒有雞蛋,沒有瓜果,沒有蔬菜,甚至沒有土豆,他們就靠一些野味和堅果果腹。
湯姆·林肯也嘗試過養豬,可是都被饑餓的野熊擄去吃了。
年復一年,在印第安納,亞伯拉罕·林肯飽受著極度的貧窮,這生活比他日后將要解放的成千上萬的奴隸的生活還要困苦。
那地方幾乎沒聽說過牙醫,最近的醫生也有三十五英里之遙。所以,南?!ち挚涎捞鄣臅r候,老湯姆·林肯很可能會像其他拓荒者一樣,削個山胡桃木楔子,一頭頂著那顆有問題的牙齒,抄起石頭狠狠砸下去。
在中西部,早期的拓荒者們深受一種神秘惡疾之苦,它叫“牛奶病”,能導致牛、羊、馬等牲畜死亡,有時甚至能奪走一個地區所有人的性命。沒人知道病因是什么:這問題困擾了醫學界一個世紀之久。直到20世紀初,科學研究表明,動物誤食一種名為“白蛇根”的植物后會中毒,毒素又會通過牛奶進入人體。白蛇根多生于林木繁茂的牧場和不見天日的山谷,時至今日,它依然在掠奪人類的生命。每年,伊利諾伊州農業部都會在縣法院外張貼公告,警示農民:如若不徹底鏟除這種植物,就可能死于非命。
1818年秋天,這可怕的災難降臨了印第安納的巴克霍恩山谷,許多家庭無人幸免。南?!ち挚蠋椭疹櫕C熊人彼得·布勞納的妻子,他們兩家相距僅僅半英里。布勞納太太沒能挺過去,南希也突然病倒了。她頭暈目眩,腹部疼痛難耐,還不停嘔吐。她被抬回家,放到由樹葉和熊皮做成的可憐的墊子上。她手腳冰涼,身體卻熱得發燙,并不停地要水喝,水,水,還要水。
湯姆·林肯對那些跡象和征兆深信不疑。所以,南希病倒的第二天晚上,當一條狗在屋外凄慘地長嚎時,他就放棄了所有希望,說她命數已盡。
最后,南希已經無法從枕上抬起頭,微弱的說話聲也如同耳語。她把亞伯拉罕和他妹妹喚到身邊,想開口說話。他們低下頭,費力聽著:她懇求他們友善相待,像她教導的那樣活下去,并崇敬上帝。
這就是她的遺言。因為喉嚨和整個腸道都已經處于初級癱瘓狀態,她陷入了長久的昏迷,并最終在病倒后的第七天離開人世,時間是1818年10月5日。
湯姆·林肯在她眼瞼上放了兩枚銅幣,好讓她閉上眼睛。然后他到樹林里,砍了一棵樹,削好幾塊粗糙不平的木板,再用楔子固定在一起。就在這口簡陋的棺材里,他放進露西·漢克斯滿面憂傷的女兒筋疲力盡的遺體。
兩年前,他用雪橇把她帶到這里。現在,還是用雪橇,他把她拉到四分之一英里外,葬在了一座林木茂盛的小山上,沒有任何宗教儀式。
就這樣,亞伯拉罕·林肯的母親消逝了。我們可能永遠都無法了解她的相貌與為人——在昏暗森林度過的短暫生活里,她只給為數不多的幾個見過她的人留下了一點兒模糊的印象。
林肯死后不久,一位傳記作者前去收集一些總統母親的信息,那時她已經過世半個世紀。他采訪了為數不多的幾位見過她的人,但他們對她的記憶早已如夢境一般模糊不清。他們甚至對她的長相都說法不一:有人說她是個“健壯而矮胖”的女人,另外一人卻說她“瘦削柔弱”;一個人說她有雙黑眼睛,另一人說是淡褐色的,還有人堅持說是淺藍色。她的表弟丹尼斯·漢克斯和她在一片屋檐下共同生活了十五年,他曾寫道,她有“淺色的頭發”。再次回憶后,他又更正說她的頭發是黑色的。
在她死后長達六十年的時間里,甚至沒有一塊石頭來標記她的長眠之地,以至今天我們只知道她墓地的大致位置。她葬在了養育她的嬸嬸和叔叔身邊,但我們無從知曉哪個才是她的墳頭。
南希去世前不久,湯姆·林肯剛剛新建了一間小木屋。房子有四面墻,沒有地板,沒有窗戶,也沒有門。一塊骯臟的熊皮從入口處垂下,屋子里又黑又丑。湯姆·林肯大部分時間在森林里打獵,讓兩個沒了母親的孩子照看房子。薩拉負責做飯,亞伯拉罕負責燒火,還要從一英里外的泉眼擔水回來。沒有刀叉,他們就用手吃飯,但他們的手很少是干凈的,因為水來之不易,而且沒有香皂。南希自己或許可以制作堿皂,但她死后,留下的一點兒肥皂早已用光,而孩子們不會做,湯姆·林肯又不肯做——就這樣,他們繼續生活在貧困與臟污之中。
在那個漫長而寒冷的冬季,他們不曾洗澡,很少清洗破爛不堪的臟衣服,樹葉跟熊皮做的床也污穢不堪。而且沒有陽光透進來對屋子加熱和凈化,唯一的光源就是燃燒的壁爐或者豬糞。
我們可以從對西部地區小木屋詳盡的描述中得知,沒了女人,林肯家的小木屋會是什么光景:房里散發著惡臭,到處是攜寄生蟲爬來爬去的猖獗的跳蚤。
一年以后,連老湯姆·林肯也不堪忍受這樣的污穢了,他決定再娶一個老婆來收拾屋子。
十三年前,他曾向一個名叫莎拉·布什的肯塔基女人求婚。她當時拒絕了他,之后嫁給一個哈丁縣的監獄看守,不過幾年前,看守死了,留給她三個孩子外加一些債務。湯姆·林肯覺得現在是個重提婚事的好機會,于是,他跑到溪水旁,用沙子使勁搓了搓他那沾滿污垢的雙手和面龐,重新綁好劍,穿過濃密黑暗的森林,朝著肯塔基出發了。
到伊麗莎白鎮后,他又買了一副絲質吊褲帶,吹起口哨邁著大步繼續趕路。
那年是1819年,新事物不斷涌現,人們對社會的發展進步侃侃而談。一艘蒸汽輪船成功穿越了大西洋!
三
十五歲時,林肯才認識字母表,能讀一些書,可是還有相當的困難,他也完全不會寫東西。1824年秋季,一個西部的漫游教師來到皮金溪沿岸的安居地,創辦了一所學校。林肯和妹妹天不亮就穿過森林跋涉四英里,跟著新來的阿澤爾·多西老師學習。多西辦的是一所“胡喊”學校,孩子們學習時都大聲喊叫。老師覺得,這樣他就能看出他們是不是在專心學習。他會在教室里走來走去,手里握著鞭子,看到誰沒有發聲就給他一鞭子。有了這樣的“激勵”措施,孩子們一個比一個喊得帶勁。巨大的喧鬧聲,常常在方圓四分之一英里內都能聽到。
上學的時候,林肯戴一頂松鼠皮小帽,穿著鹿皮做的短褲。褲腳遠夠不著鞋沿兒,小腿會露出了好幾英寸,任由風雪吹打。
學校是一間簡陋的小木屋,高度剛好容得下老師站立。教室沒有窗戶,每面墻都留出了一根木頭粗的間隙,并糊上油紙,讓光線透進來。地板和座位都是由劈開的木頭做成的。
閱讀課上,林肯會朗讀《圣經》中的章節;寫字時,他就模仿華盛頓和杰弗遜的筆跡。所以,他的字跡跟他們的很像,都異常清晰明了。人們對他不住地贊嘆,那些不識字的鄰居會走上數英里,請林肯幫他們寫信。
現在,他真正找到了學習的樂趣:在學校的幾個鐘頭太過短暫,他就把學習資料帶回家;紙張稀有而且價格昂貴,他就用燒黑的木棍兒在木板上寫字。家里的墻壁是由劈開的木頭做成的,所以有時他也在平整的墻面上密密麻麻地寫,等光禿禿的表面上寫滿了字,就用刮刀削干凈接著寫。
因為買不起算數課本,他就借來一本,先在普通信紙大小的紙張上謄抄一遍,然后用麻線縫起來,這樣就有了手工制作的算數課本。他離世時,他的繼母還保存著這書的部分紙張。
在這個時候,林肯開始展現出一種不同于森林地帶其他學者的特質。他渴望把自己對各種話題的看法寫出來,有時甚至奮筆疾書寫成詩篇。然后把創作的詩歌和散文拿給鄰居威廉·伍德,聽取他的評論。他能牢記并背誦自己的詩歌,散文也很有亮點。一位律師對他關于國內政治的一篇文章印象非常深刻,就把它寄去發表了。俄亥俄州的一份報紙還把他關于禁酒的文章做成了專題報道。
但這都是后話了。在學校里,他的第一篇文章是被伙伴們玩的殘忍游戲激發出來的。他們常常捉來淡水龜,然后把火紅的炭火放到龜背上。林肯懇求他們不要這么做,跑過去赤腳踢掉了炭火——這第一篇文章就是一封憐憫動物的請愿書。小林肯已經表現出他對苦難的深深同情,而這將是他最大的特質。
五年后,他去另外一所學校上學,不過是不定期的,用他的話說,是“每次一小段時間”。
就這樣,經歷了不足十二個月的學校生涯之后,他所有的正式教育結束了。
1847年,林肯進入國會時,需要填一份平生記錄表,上面有這樣一個問題:“受教育程度如何?”他簡單地回答道:“殘缺不全。”
被提名為總統候選人時,他說:“成年以后,我還知之甚少。然而,我還是設法按照‘寫作三元法’進行閱讀和寫作,但也僅此而已。之后我再沒上過學。我今天僅有的一點學力,是迫于生活壓力才逐漸掌握的。”
而他的老師都是些什么人呢?他們是一幫到處流浪、愚昧無知的教師,迷信巫術且堅信世界是平的。然而,就是在這些斷斷續續的學習中,林肯擁有了一份彌足珍貴的財富:對知識的熱愛和對學習的渴望——即使是接受了大學教育的人也未必能做到這一點。
閱讀能力為他打開了一個新奇而富有魔力的世界,那是一片他不曾夢想過的天地。他的眼界大為開闊,并能夠暢想未來。二十多年間,閱讀也一直是他的主要愛好。
繼母隨嫁帶來了五卷圖書:《圣經》《伊索寓言》《魯濱孫漂流記》《天路歷程》和《水手辛巴達》。他視它們為無價之寶,拿來仔細研讀。他把《圣經》和《伊索寓言》放到觸手可及的地方,閱讀之頻繁以至于深深影響了他的寫作風格、談話方式以及辯論方法。
但是,這些書遠遠不夠。他渴望讀書,可是沒有錢。于是,他開始借書來讀,書、報紙、任何印刷品。他走到俄亥俄河邊,從一個律師那兒借來《印第安納州憲法修訂本》。之后,他平生第一次讀到《獨立宣言》和《美國憲法》。
他經常幫一位鄰居挖樹根、給玉米地鋤草,并從他那里借了兩三本傳記,其中一本是梅森·威姆斯牧師的《華盛頓傳》——他讀得入了迷,晚上會一直讀到看不見字。睡覺的時候,他會把書塞進木頭中間的縫隙里,這樣,天一亮就能接著讀。結果一天晚上下起暴雨,書被淋濕了,書的主人拒絕收回——作為補償,林肯為他切了三天草料。
在所有的借書經歷中,最讓他受益良多的算是《斯科特講義》了。這本書給了他演講方面的指導,并讓他接觸到西塞羅和德摩斯梯尼的著名演說,還有莎士比亞筆下人物的演講。
他會拿著《斯科特講義》在樹下來回踱步,大聲誦讀哈姆雷特對演員們的指示,重復安東尼在愷撒尸體旁所做的演講:“朋友們、羅馬市民們、同胞們,請聽我說:‘我是來安葬愷撒的,不是為他歌功頌德的’。”
讀到特別喜歡的文章,如果沒有紙,他就寫在木板上。最后,他做了一個簡陋的摘抄集,里面都是他的最愛,是他用禿鷹羽毛筆蘸著商陸果果汁寫下的。他隨身攜帶著這份摘抄集,不斷學習,直到把其中的許多長篇詩歌和演講都熟記于心。
外出工作時,他也帶著書。馬兒在玉米地頭休息的時候,他就坐在圍欄上讀書。中午,他不是坐下來和家人一塊兒吃飯,而是一手拿著玉米餅,一手捧著書,支起腳,沉浸在文字的海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