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不記得是誰告訴我這座房子叫瑪格隆。或許沒人告訴過我?或許只是我自己在哪里讀到的?我忘了房子前面有沒有什么標牌。有關瑪格麗特小鎮最初那些日子的記憶都已模糊不清。
我也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被帶到瑪格隆的。(來到一個地方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達的,是種很奇怪的感覺。)從其他各種記憶里抽出片段重組起來,我想象當時初到瑪格隆的情景大約是這樣的:
駛過一座橋,橋下是湖泊,旁邊矗立著懸崖。過了橋,眼前是兩條分離的平行土路,但它們最終都通往同一處——一口井。過了那口井是兩座小山坡,越過山坡,瑪格隆便坐落于它們之間。
在某些光線下,瑪格隆看上去是米色的,而在另一些光線下則幾乎呈現黃色。房子有三層,然而從東邊望去,好似只有一層。如今想來,西面有畫蛇添足的一筆,很煞風景。與此地其他房子不同,瑪格隆屋頂上鋪的是西班牙式的磚瓦,火紅色的,有些格格不入。寬闊前院的地面光滑卻不甚平坦。一條細窄的白色門徑通往漆成和屋頂同樣紅色的前門。大門兩側各掛一盞提燈。盡管從前面看不到,但實際上后院早已是一片破敗。(某段時間,曾經計劃過在那里建一個泳池。)
因為初來時并未有人正式帶我在瑪格隆轉上一圈,我也就一直沒有完全掌握她的地理情況。于是我總能一直發現未知的新天地。那片湖泊是一直都有的嗎?前院的那個樹屋也一直都在的嗎?三樓的那間浴室呢?
瑪格隆似乎非常有可塑性,或許所有女性都是如此。
2
那場事故發生大約一周以后,我才終于醒過來。其間,我被安置在瑪格隆一樓的一間屋子里,我以為那是間客房。后來才知道那是瑪琪的房間,而她并非十分樂意讓我住在里面。
我的傷腿上打了石膏,被高高地吊起,一位年邁的女人坐在我床邊。
她實在是太老了,已經過了我認為能被稱作女人的年紀。我猜她可能都快一百歲了。她的棕色眼睛像是含著淚水。牙齒有的是黃色的(真牙),有的則閃著白光(假牙)。她的指甲很長,頭里銼得尖尖的。她瘦骨嶙峋,跟筷子似的,身著深色的粗花呢套裝和彈力長襪,腳上是一雙黑色的矯形鞋。她看上去是個干凈的老太太,然而一種揮之不去的年老的霉味如云霧般盤積在她周身。她嘴唇上涂了厚厚一層她這個年齡的婦人常用的深紅色口紅。這使她的嘴部看上去年輕得不太自然,仿佛突兀地獨立于整個身體。
“我是老瑪格麗特。”她說。
“我是——”
她打斷了我:“我已經知道你是誰了。”
“您是瑪吉的親人嗎?”我問。
“可以這么說。”她笑起來。
我注視著她的嘴巴。“我是說,您和瑪吉是什么關系?”
“該是我問你和瑪吉是什么關系。”
“什么?”
“你把那條繩子系在她手指上,是什么意思?”
“我……”我支支吾吾,“她告訴您了?”
“只是和你開個玩笑,當然了。”她笑著,只不過看上去略微有些嚇人,“我抽支煙,你會很介意嗎?”
我搖了搖頭。
“別告訴任何人。”她說。
老瑪格麗特打開窗戶,點著一支煙。“格蕾塔肯定會讓你幫她點上煙。她太老派啦,但我不會。當然了,你若能幫我點煙,我也不會介意,這樣做很紳士。但看起來你行動不便,我們還是得作出讓步。”
格蕾塔是誰,我納悶。瑪吉一百歲時會變成這樣嗎?
“不會,”老瑪格麗特回答我,“她不抽煙。我十三歲就抽上啦。我那時可前衛啦。以前那個時候,我們不會擔心癌癥啊,肺氣腫啊,或是別的什么無聊玩意兒。還有,我今年才七十七歲。但我看得出你把我想得比這老得多。畢竟,我們都只擅長確定自己的年紀。其他所有人看上去要不是太老就是太年輕,或者某種意義上說,所有比我們老的或是比我們年輕的人都算不上純正的人類。”
難道我說出來了嗎?
“我會讀心術,”她回答我,“這是我在那場變故后獲得的稟賦。讀心術,還有嗅出他人情緒的本領。實際上,我覺得這兩者可能屬于同一種稟賦。”她嗅了嗅空氣。“你聞起來像是受傷了,但我覺得這顯而易見。你的腿疼嗎?”
“還好。主要是不舒服,別的倒沒什么。”
“嗯,他們給你用了很多止痛藥。很快就會疼起來了。我做過兩次髖關節置換手術,所以不是亂說的。”她敲了敲我的石膏,“你至少得在床上躺個兩星期。瑪吉是這么說的。這陣子只有我們這些老處女陪著你解解悶,希望你不會覺得太無聊。”
“你,到底是誰?”
“老瑪格麗特。”她又說了一遍,好像我實在很遲鈍。
“瑪吉是以你命名的嗎?”
“瑪吉是以我命名的?”她頓了頓,“是的,我想是的。”
“你是瑪吉的祖母嗎?”
“我當她祖母是不是太年輕了點?”
“沒有,”我慢吞吞地答道,“沒,沒有吧。”
老瑪格麗特嘆了口氣,“那我就真應該是瑪吉的祖母了。真可怕!”
老瑪格麗特顯然已經老態龍鐘了。
“我沒有老態龍鐘,”她說,“你這樣說很無禮。”
“我沒有說。”我抗議,“我只是這樣想的。”
“我有時分不出差別來。既然如此,就不得不作出讓步。如果你確實說了,那我真的太受傷了,但如果你只是這樣想想,那就僅僅是小小地刺傷了我。”
我其實沒覺得這兩者有何區別。
“你看,”她說,“如果你說出來了,你就是故意想傷我心。然而我們有時是沒法控制思想的。比方說,我知道我剛進屋時,你覺得我聞起來有股霉味。這或許也會讓我難受,但誰想要一輩子都在生氣呢?”
“對不起。”
“順便說一句,那是樟腦丸的味道。我上了六十五歲以后,就一直深受蛀蟲的困擾,以前從來沒有過。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不知道。”
“年輕人為什么就不會受蛀蟲困擾呢?”她問道,“蛀蟲就是年老者的床上伴侶,你同意嗎?”
“要是你不介意的話,我覺得有點累了。”我說。
“當然了,親愛的。”她說,“我真是太不體貼啦。”她熄滅了煙,開始蹣跚地向房門走去。那兩次髖關節置換手術讓她的腿明顯有些跛。
“還有誰住在這里?”我問道。
“啊,有我、瑪琪、米亞,還有梅。現在瑪吉也回來了。你可能不怎么見得著梅,因為她喜歡待在外面。以前還有一個的,但她走了,走了,再也不回來了,走了。”
“這些都是瑪吉的——”我試著回想,“姑媽?”
“哦是的,”她說,“不管怎么說,差不多就是吧。很抱歉我絮叨了這么多,累著你了。你知道嗎?我還是姑娘時,別人都覺得我特別安靜。真奇怪啊,老了以后,我發現自己竟然有這么多話要說。”
她非常輕緩地帶上了門。事實上,門整整過了大約十分鐘才終于關上。告訴你,簡,我倒更希望她直接“砰”的一聲關上呢。
過了幾分鐘、幾小時,或是幾天(在你服用大量藥物時,時間的長短會變得難以分辨),我醒過來,看到瑪吉像只小貓那樣蜷縮在我身邊。她的一只眼睛上有烏青,但除此之外看起來毫發未損。
“你是什么時候進來的?”我問。
“有段時間了。我不想弄醒你。”她看著我的腿,哭了起來,“抱歉我竟然睡著了。你肯定覺得我是全世界最最糟糕的司機了。”她拉了拉手指上重新系上的那根繩子。
“你累了嘛。”事后怪罪從來都毫無意義,尤其是怪罪天生就喜歡自責的女人。“我自己應該系好安全帶。”
“我是全世界最最糟糕的司機。你就直說吧。”
“不是的——”
“直說啊!”她要求道。
“你或許是全世界最糟糕的司機,但我沒見過世界上除你以外的所有司機,所以無法肯定。至少你最后救下了車子,自己也沒受什么傷。要不是你醒來后反應及時,我們可能都沒命了。”
“我他媽的就只會把事情搞砸。我就是他媽的一災星。我就是徹頭徹尾的一個禍害。”
“如果我說你是我認識的最糟糕的司機,你是不是會好過點?”
“是的!”她突然笑了起來。瑪吉就是這個樣子。一秒之內就能破涕為笑。她不是愛就是恨。情緒表達上無所顧忌。盡管我作為旁觀者覺得這樣很帶勁,但我懷疑對她而言,這樣的性情讓她活得很不容易。
我那個房間很小,所以一開始,她們每次只一人進來探望。除了瑪吉和老瑪格麗特以外,我知道還有瑪琪和米亞來看過我。因為用了大量的止痛劑,和她們見面的細節都已模糊不清。[在我臥床期間唯一沒來看過我的是最小的那個,梅,當時我猜她是瑪吉的堂妹或侄女。梅那時七歲,是我見到你時你年紀的兩倍大。]我不記得曾經被正式介紹給瑪琪、米亞,或是梅。就好像我生來就認識她們。
我要向你描述她們,簡,盡管我不確定以下這些是否真的是我對她們的第一印象。貝絲告訴我,讓讀者——尤其是年輕女性讀者——知道某個人物的長相特征和大致性格是很有必要的。
年齡僅次于老瑪格麗特的是瑪琪。她五十幾歲,體形敦實。她的發梢泛著紅色,發根則已灰白,對于她這個年紀的女人而言,她的頭發留得過長了。她左眼蒙著副眼罩,眼罩上面畫了一只綠色的眼睛,煞是嚇人。她似乎第一眼見我就不喜歡我。她問了許多關于我工作的問題,一般來說,一個人問你這些,就表示他(她)肯定討厭你。不僅如此,我還知道她討厭男人,因為我們認識沒多久后,她就告訴我,她厭惡男人。“我厭惡男人,”瑪琪說,“但不是針對你。”
米亞十七歲,她一點兒也不想和我打交道。見面時,她故意翻白眼,皺眉頭,以示她不是自己情愿過來看我的。(我竟然還神經質地試著跟她調了下情。)她濃密的深紅色頭發遮住了大半張臉。她著一身黑衣,為了搭配衣服的色調,指甲的顏色也總是涂成深深淺淺的黑色,或是血紅色。她畫著過于濃重的深色眼妝,和膚色一點兒也不搭。她不停地在一本黑封皮本子上面寫著或畫著什么,但從不讓任何人看那本子。
梅七歲,很少待在屋里。因此她總是灰頭土臉,皮膚曬成了棕褐色。實際上,已經快分不出哪里是土垢,哪里是她的皮膚了。她扎著兩條辮子,膝蓋永遠是磨破的,門牙缺了兩顆。她有個溜溜球。如果你問她什么問題,她一般都會咯咯笑著跑開。
所以,連瑪吉在內,那年夏天共有五個女人住在瑪格麗特小鎮。你可能會問,還有別的人住在那兒嗎?答案是沒有,但也說不準。沒有,是因為瑪格麗特小鎮是座荒涼之城,這些女人常年與世隔絕。說不準,是因為即使有別的人,對我而言也無所謂。某種程度上,你在一個地方認識的人,定義了那個地方對于你的意義。
3
一個星期后,我結束了牽引治療,可以拄著腋杖下床走動了。下床后的第一晚,我和瑪格麗特小鎮的五個女人共進晚餐。
老瑪格麗特坐在餐桌一頭,瑪琪坐在另一頭。米亞坐在老瑪格麗特左邊,瑪吉坐在她右邊。我坐在瑪吉邊上,梅則坐在我對面。
食物平淡無奇。她們當中似乎沒人對廚藝有所鉆研。
十七歲的米亞皺著眉問道:“你手指上那根臟繩子是什么,瑪吉?”
瑪吉遮住了手。“是提醒我別忘記某件事的。”她說。
“你看上去瘋了似的,”米亞說,然后她壓低聲音,“跟格蕾塔一樣。”
老瑪格麗特試圖轉移話題。“你知道我們這小鎮有回聲嗎?”
“知道,我們撞車之前就聽到了。”
“回聲是一種很好的陪伴,”老瑪格麗特說,“每當我感到孤單時,總想找個人說說話。回聲可比鏡子好多了。鏡子會說你壞話。回聲則很配合你。它們覺得你說的每句話都是至理名言。”
“那么,你是瑪吉的祖母,”我對老瑪格麗特說,“那么你們都是瑪吉的——姑媽?”
梅咯咯笑起來。
“當然了,不包括你。”我對梅說。
“我之前應該講得更清楚些的。”瑪吉說,“我只有一位姑媽,就是瑪琪。”
瑪琪笑起來。
“梅是我堂妹。米亞是我妹妹。”瑪吉說完了。
“嘿,老姐。”米亞說。
“你和米亞、梅長得都很像。”我觀察道。
“你覺得我和瑪吉不像嗎?”瑪琪不懷好意地問道,“我覺得其實我和瑪吉長得很像。”
我端詳著瑪琪。她真的和瑪吉一點兒也不像。除開那個眼罩和她的卷發不說,她還體型肥胖,比瑪吉老了三十歲。然而,不止這些。瑪琪露出來的那只眼睛是黑色的,閃著怒光。不管瑪吉老成什么樣,她的眼睛(哪怕只剩了一只眼)永遠都不會變成那樣。從某個角度看,瑪吉長得更像快八十歲的老瑪格麗特。
“我真沒看出來哪里像。”我實話實說。
瑪琪“哼”了一聲。“慢慢來,你會看出來的。”
“那么,你是做什么的?”老瑪格麗特問我。
“他是做學問的,”瑪吉替我回答,“我們是在U大學認識的。”
“瑪吉,你該不會是和你老師上床了吧?”米亞問,“真惡心。”
“我只是一名助教。”我糾正道。
“說得好像有什么差別似的。還是惡心極了,很可能還不道德。”米亞說。
“你研究的領域是什么?”瑪琪問我。
“哲學。”我回答。
“哲學家!找得真好,瑪吉。”米亞怪聲怪氣地說道。我只能認為她是在諷刺我。
瑪琪“哼”了一聲。“我們跟一位哲學家上過床。真是災難。”
我完全不理解她為什么要用“我們”。
老瑪格麗特像瑪吉那樣笑起來。“就是那個床上功夫糟透了的男人,是嗎?光懂哲學可沒法讓你成為床上高手,你怎么辦,年輕人?”
瑪琪又“哼”了一聲。這次是表示贊同。她有好幾種不同的“哼”的方式。
我開始發現這五個女人實在都不簡單。
“你怎么老是鐘情于不合適的男人?”瑪琪問瑪吉,“找一個投資銀行家,或是皮膚科醫生、律師什么的,真的有這么難嗎?一個會真心愛我們,等我們老了供養我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