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袁投桃報李,對毛澤東十分服膺。有一次,毛澤東的腳走爛了,住在袁文才家。袁文才招待得十分周到,他還對自己的部下說:“毛委員(毛澤東當時是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就像皇帝左右的大臣一樣,招待好他,我的贛西總指揮還能當(袁在大革命時期當過贛西總指揮)。”
事實上,如果毛澤東不竭力爭取王、袁,紅軍在井岡山是站不住腳的。從失守井岡山這件事也能看出來,這兩人在當地具有多大的能量——王佐僅有1個營3個連,但在紅五軍被迫突圍后,他們仍在井岡山堅持了下來,國民黨軍愣是傷不得他們分毫。
這時王、袁的部隊已經編入了紅軍,但他們不屬彭德懷直接指揮,其上級機關是湘贛特委,而事情也就出在王、袁與特委的關系上。
湘贛邊界和兩廣地區類似,自古以來就有土客矛盾,也就是土籍人和客家人的矛盾。土籍人是土生土長的當地人,客家人則是戰亂年代為躲避戰亂,背井離鄉逃到南方的北方人。土籍人占據著適合農耕的平地良田,而客家人卻只能居住在對方不愿意居住的山區,兩大族群互相之間的那種敵視和仇恨,早已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王、袁是客家人,湘贛特委的負責人大部分都是土籍人,一個有槍,一個有權,根深蒂固的土客矛盾讓他們誰看了誰都不爽。另一方面,王、袁又只服毛澤東,毛澤東講的話,他們愿意聽,對于其他人包括湘贛特委的話,就不太愿意聽。
王佐沒文化,大的主意都聽命于袁文才。袁文才穩定,王佐就穩定,袁文才若是有所波動,王佐也一定會波動。毛澤東曾經親口告訴彭德懷,袁文才這個人很狡猾,名堂很多。于是在離開井岡山時,毛澤東就任命袁文才為紅四軍參謀長,帶其一道行軍打仗,以便減少井岡山以后工作的難度。
未料當時中央有個很“左”的文件,說對土匪首領應“當作反革命的首領看待”,而文件又正好被隨軍的袁文才看到了,后者連忙逃回了井岡山。王佐不識字,袁文才就將那段原文念給王佐聽,并且對王佐說:“我們怎樣忠心,他們也是不會信任的。”
湘贛特委早就想除掉王、袁,有了中央的尚方寶劍和袁文才“脫逃”這條罪狀,便更覺得有此必要了。1929年秋,中央派員到湘贛邊界巡視,湘贛特委添油加醋地對此進行了匯報,中央代表于是要求不折不扣地按照文件精神處理王、袁。
湘贛特委有權,但無槍,靠自己的力量動不了王、袁。于是特委負責人便深夜趕到紅五軍軍部,請求彭德懷調動兵力。彭德懷從他們那里得到的情況是:王佐、袁文才要勾結地方民團叛變,兩人還強迫特委把邊區武裝交出來,說這話時,王佐甚至把駁殼槍往桌上一擺,近乎就是在威脅特委!
王、袁居然要叛變,彭德懷在大感意外之余,卻也覺得不無可能。
死對頭
對王、袁,彭德懷內心里并不是沒有看法。他向上級報告說,(王佐部)“現在各人經常有四五個老婆,生活非常舒服”,而且“守山成性,守不過勞苦,打不破惡習”。
彭德懷十歲討飯,十一二歲做放牛娃,十三四歲到煤窯做童工,十五歲當堤工。因為常常需要彎著腰做苦力,他的背一直都有些駝。悲慘辛酸的個人經歷,很自然地使他看不慣一切土豪以及“土豪生活”,尤其王佐部已經編成了紅軍,還來這一套,更使他覺得不能接受。
當然看法歸看法,彭德懷也知道要團結這些原來的“山大王”,而且有一段時間,他和王佐之間相處得還算融洽。特別是在兩軍協同作戰期間,有了槍彈物資等戰利品,第五軍都是與王佐部平分,王佐對此很是滿意。
轉折點是在袁文才逃回井岡山后,王佐變得有些難以捉摸了。有一天黃昏,彭德懷一個人去找王佐,本來是想解除王佐的疑慮,但王佐總是王顧左右而言其他,導致兩人話不投機。黃昏后,滕代遠派傳令兵接彭德懷回去,王佐的哨兵喊了一聲口令:“站住!”
王佐在屋里聽到后非常緊張,立即把手槍掏了出來。彭德懷坐著沒動,說:“這里沒有敵人嘛!”接著又向屋外喊道,“傳令兵同志,你來干嗎?”
傳令兵回答說:“黨代表要我來接你,怕路上有狼。”
通過這件事,彭德懷就知道王、袁猜忌心很重。聽特委一訴說,他也覺得有出兵干預的必要。
在與湘贛特委召開臨時聯席會議時,彭德懷的意見是,先趁夜包圍王、袁,等天明弄清情況后再做決定。
可是特委哪里肯就此放過自己的死對頭,在第五軍沖進王、袁所在駐地后,特委的一個負責人當即掏槍將袁文才打死在床上。王佐聽見槍聲,趕忙跳墻逃跑,結果在逃跑過程中掉到河里淹死了。他們帶出來的部隊隨即也被特委予以解體和收編。
“王袁事件”在湘贛邊界引起巨大震動,客家群眾對此極為憤怒,認為這是湘贛特委在公報私仇,打擊客家人。王佐、袁文才原先雖然防范紅軍,但實無叛變之心,事件發生后,他們留在井岡山的余部便真的“通電反共”,編入了民團。
紅軍幾次派主力攻打井岡山,都再也沒有能夠奪取這一天造地設的游擊基地。聽到王、袁被殺的消息,毛澤東禁不住跌足長嘆:“這兩個人殺錯了。”彭德懷事后也對此做了反思,認為王、袁不該殺,殺掉他們,讓紅軍吃了苦頭。所得出的教訓是,不該偏信偏聽湘贛特委的話,沒有做什么研究就倉促行動。
老彭在處理“王袁事件”中固然有錯,但除了應特委要求調兵外,他本人并未在這件事情上存有私心。后來有人指責彭德懷是想借機吞并王、袁部,貪的是人家的武器彈藥,他立即予以否認,并且聲明:“我要是從袁、王所部拿回一桿槍,甘愿償命賠罪!”
雖然再未能控制井岡山,不過紅軍的發展仍相當順暢,其外部的直接原因就是中原大戰的爆發。當時,北方的閻錫山、馮玉祥,南方的李宗仁、張發奎,所有反蔣派別皆聯成一氣,挽起袖子跟蔣介石干上了,沒人再管得了紅軍的那一攤是非。
彭德懷抓住這一有利時機,頻頻向敵軍發動進攻。在連續不斷的作戰中,他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打仗風格,那就是一個字:猛!
彭德懷打仗猛,是大家公認的。過去在遭到敵人包圍時,四面都被圍得緊緊的,沒地方跑,他就帶著隊伍往山下滾,路上碰到茶杯粗的樹,一咬牙就給扳倒了。現在攻起來同樣是一往無前,最多時,他一天打過八仗,照樣生龍活虎,沖鋒陷陣。
這種作戰風格與個人的性格特點之間頗有關聯。平江起義前,在彭德懷經常看的幾本書中,有一本是《水滸傳》。有人就問他:“你像水滸里的誰?”老彭很直截了當地回答:“有些類似李逵。”
紅軍的內部機制給了這位李逵式戰將最大的施展空間。在紅軍內部,早期決策大多采用民主方式,然而在軍事領域,這種方式多有弊病。例如一次攻打縣城,軍委展開討論,大家都主張攻城,唯有彭德懷反對。最后依據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依然還是攻了,結果攻城部隊差點全軍覆滅,紅五軍總共傷亡了300余人,11個大隊長有9個負傷。
由于被證明行不通,這些不切實際的所謂軍事民主不能不受到質疑,盡管在各連仍有士兵委員會,各級領導的作戰意圖須向士兵委員會公開,有時還要聽取他們的意見,但到軍部一級,大事已基本只由軍長和黨代表定奪了。
作為彭德懷的搭檔,滕代遠平日里對軍事行動基本不干預,所以在紅五軍里,主要都是彭德懷一個人說了算。
戰場上,老彭擁有足夠的指揮權限。只要他認準了能砍,就可以掄著板斧毫不猶豫地砍過去,而且是排頭兒地砍,一個也不讓漏掉。轉眼之間,目標中的幾座縣城都被他收入囊中,湘贛邊根據地也由此進入了全盛期。
1930年夏,宣布成立紅三軍團,軍團下轄紅五軍等三個軍,彭德懷出任軍團長,滕代遠任政治委員。成立紅三軍團后,彭德懷揮師西進,以令人眩目的速度先后攻占7城,再次在湘鄂贛大地上刮起了一股強勁的紅色旋風。
玩兒命
在井岡山時期,紅軍除了起義部隊有漢陽造外,其他大多是土槍土炮,戰士背的子彈袋雖然看上去都是鼓鼓囊囊,但其實里面全是竹竿子,真的分到每個人手上,不過三五發子彈而已。
那個時候,機槍都是稀罕物,以至于誰有機槍誰就能打贏。朱德有一個衛士排,配有四挺“花機關”,即早期的德造沖鋒槍,湘軍看到之后,還沒怎么打就嚇得跑掉了。
通過連續打勝仗,紅三軍團的武器彈藥狀況得到很大改善,重機槍繳了不少,與初期缺槍少彈的情況已不可同日而語。在最后一個攻陷的岳州(今岳陽)城內,他們還破天荒地繳獲了幾門山野炮。
紅軍守井岡山,因為缺乏山炮,曾把松樹掏空,再在里面裝上炸藥、鐵片,命名為“松樹炮”。這種“松樹炮”用來虛張聲勢可以,實戰價值并不大,現在有了貨真價實的山野炮,氣勢頓時就不一樣了。
看到紅軍占領岳州,長江上的外國軍艦開始對岸上實施炮擊,紅三軍團剛剛有了炮,但卻沒有士兵會放,整個軍團里,只有曾畢業于湖南講武堂炮科的軍團長彭德懷以及一名朝鮮族干部會用炮。彭德懷于是不顧眾人阻攔,和那名朝鮮族干部一起調整炮位。當軍艦靠近時,他們連發幾十炮,據老彭估計,當時大概有十發以上的炮彈落到了軍艦上。見紅軍如此兇猛,幾艘軍艦趕緊駛開,再不敢抵岸射擊了,彭德懷也因此成為紅軍中第一個會打大炮的炮手。
連戰連捷下,紅三軍團兵強馬壯,士氣高漲。早在揮師西進之前,中共中央就曾指示要讓他們進攻武昌,支隊政委黃克誠在會上表示反對,他指出武昌城有敵軍重兵把守,江面上又遍布各國軍艦,紅軍要渡過長江天塹非常困難。
黃克誠當即被認為在思想上有“嚴重的右傾機會主義傾向”,本來要提拔為縱隊政委的任命也免了。彭德懷內心里是支持黃克誠的,但面對上級命令和會上的眾口一辭,他也不便直接唱反調,只好提出一個折中方案:先打長沙。
比之于攻武昌,打長沙更有把握。由于何鍵繼續把賭注下在蔣介石這一邊,桂軍已殺入湖南境內,并一度占領長沙。經湘軍及蔣系軍隊合力反攻,才迫使桂軍從長沙退走。接著,何鍵又指揮湘軍主力追擊桂軍至湘桂邊界,當時留守長沙的僅有一個旅,兵力較為薄弱,正是紅軍出其不意,乘虛而入的好時機。
1930年7月,紅三軍團從岳州開赴平江,威脅長沙。長沙守軍急電何鍵回省坐鎮。何鍵趕回長沙后,采取先發制人的辦法,派兩個旅分兩路向平江進攻。
彭德懷先利用地形布置了一個袋形陣地,等著對方來鉆,但設伏一天,敵軍并未前進。
不上套,便只有直接掄著板斧上了。在平江城南的晉坑,混戰的雙方膠著在一處。時值盛夏,烈日當空,人人汗流浹背。在前沿指揮的黃克誠是個高度近視眼,打著打著,他的眼鏡片上全是汗水,眼前一片模糊,以至于當他發現身后有一支部隊沖過來時,都分辨不清對方是敵是友了。
再往四周一看,所有人都在廝殺,自然也無人顧及身后的情況。黃克誠只好硬著頭皮朝身后的隊伍走過去,想弄清情況再便宜行事。等靠近了,猛一打量,才意識到是敵軍。他趕緊一個急轉身,順著山坡滾了下去,耳旁子彈嗖嗖作響。
等黃克誠一口氣滾到山腳時,睜眼一看,眼鏡、帽子還有身上的挎包全丟了,但奇跡般的居然沒有中彈。
在紅三軍團打仗,就是這么玩兒命。和彭德懷一樣,黃克誠也曾在湘軍里服過役,一名有著相同經歷的軍官在初次參戰后就對黃克誠說:“看來我們來到這里就別想活著回去啦。”黃克誠問為什么,對方回答得很坦誠:“紅軍打仗那么勇敢,選干部又要帶頭沖鋒,我們準得把命丟在這里。”
盡管黃克誠對他進行了安慰和鼓勵,但這名軍官后來還是在戰斗中陣亡了。黃克誠的命算是比較大,好幾支槍一齊朝他開火,都沒把他給打死。
眼鏡對黃克誠來說是不可或缺的,沒了眼鏡,周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他只好慢慢地摸索著前進。天黑后,他爬到了公路邊的樹林中,看到許多人在公路上奔跑呼喊。仔細辨認,恍惚看見這些人都戴著袖標,才斷定是自己人。
原來紅三軍團猛打猛沖,已大敗敵軍,正在乘勝追擊。
晉坑一戰,彭德懷殲敵一個整團,之后進一步突破敵軍防線,攻占了長沙附近的金井鎮。
金井乃長沙門戶。何鍵聞訊大為驚慌,他一面組織兵力沿瀏陽河構筑工事分段阻止,一面從湘桂前線撤兵,以馳援長沙。
彭德懷指揮部隊架設浮橋,強渡瀏陽河,直撲長沙近郊。眼看紅軍像潮水一般向城墻涌來,城內守軍急忙集中火力掃射。
紅三軍團傷亡很大,漸有不支乃至撤退之勢,彭德懷見狀,果斷下令拆掉浮橋,同時傳令各部隊:“有后退者,軍法從事,格殺勿論!”
破釜沉舟
古來良將,大致可分兩種類型,一為謀戰派,一為勇戰派。以楚漢之爭為例,韓信屬于謀戰派,項羽屬于勇戰派。勇戰派最突出的一個特點,就是敢于不顧一切地向敵方發起雷霆萬鈞般的攻擊,即便不給自己留下后路,也務求給敵方造成極大震撼。
在鉅鹿大戰中,各諸侯軍皆畏縮不進,正是項羽以這種大無畏的勇戰精神,破釜沉舟,背水一戰,把圍困鉅鹿的秦軍打得大敗,由此被尊為“西楚霸王”。
就個人性格和指揮風格而言,彭德懷可以劃在勇戰派之列。他下令拆掉浮橋的舉動,也與當年楚霸王的破釜沉舟有異曲同工之處。原本已覺得有些撐不住的前線部隊重新振作起來,繼續組織攻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