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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部生活史就是一部痛苦史

我們要通過人的生存本身,來考量意志內在的、本質的命運,由此來證明:生命本質上就是痛苦。

不管在什么層次的認識上,意志皆是以個體的形式出現的。作為個體的人,在無限的時空中仍自覺是有限的,與無限的時間和無垠的空間相比,自身以幾乎一個消逝的數量,投入到時空的無限。既然時間與空間無限,那么個體的人只會有一個相對的某時某地,個體所處的時間與地點也僅是無窮無盡中的特別有限的部分。真正個體的生存,只有現時當下。現在會不可避免地逃入過去,就是不斷過渡到死亡,慢性的死。個體過去的生命,排除對現時存在的某些后果,除了銘刻的過去與這一個體意志相關的證據不論,既然已經死去、完結、化為虛無了,如此,個體在適當的情形下就一定會將過去慢慢淡忘,無論那內容是快樂還是痛苦。

我們早已在無知無識的自然界中發現其內在本質就是不斷地、無休止無目的地追求掙扎,尤其在我們觀察人和動物時,這一點就更加明顯地顯現在我們面前。人的一切本質就是欲望和掙扎,能與不可抑制的口渴相比較。不過,需要是全部欲求的基礎,缺陷就意味著痛苦,所以人本來就是痛苦的,人的本質就逃不出痛苦的掌心。假如并非如此,人會因為容易得到滿足,而即時消除了他的欲望,欲求的對象也就隨之消失了。這樣一來,恐怖的無聊與空虛就會乘虛而入,就會讓人感到自身的存在和生存本身是不能承受的負擔。因此,人生的過程就像鐘擺一樣,在痛苦與無聊間不停擺動;實際上,二者就是人生的最后兩種成分。

構成意志現象本質的,就是那不停地追求與掙扎,在客體化的較高層次上,它之所以依然占據首要的與最為普遍的基地,是因為在這些層次上,意志呈現為一個生命體,并遵從供養這個生命體的原則;而讓這一原則發揮作用的,恰恰在于這一生命體即是客體化了的生命意志本身。據此,作為意志最完美的客體化——人也就成了生物中擁有最多需求的生物了。人——全部是具體的欲求與需要,是無數需求的凝聚體。帶著這些需求在這個世上生存,人只能靠自己,一切都沒有定數,只有自己的需要才是最真實的。在如此直接而沉重的需求下,全部人生常常都在為維護那生存而憂慮著。這個世界對他來說,沒有一點兒安全感。有詩為證:


人生如此黑暗,

危險如此之多;

只要一息尚存,

就這樣、這樣度過!


大多數人的一生都在為生存不斷拼搏著,即使明知這場戰斗的結果是失敗。而讓他們可以經得住這場艱苦卓絕的戰斗的原因既是貪生,更是怕死;不過死畢竟常常站在后臺,且不能避免,隨時會走到前臺來。生命本身就是處處布滿旋渦與暗礁的海洋。人想方設法地想要避開這些旋渦與暗礁,盡管知道自己即便使出“渾身解數”成功避開這些陷阱,也會一步步走向那不可避免的、無可救藥的、最終的海底葬身,并且是直對著這個結果,一往無前地駛向死亡。

不過現時需要注意的是,首先,人生的煩惱與痛苦很容易激增,以至于死亡竟成為人所期盼的事情,人們甘愿奔向它;其次,人剛剛在痛苦與困乏中得到喘息,空虛無聊立刻乘虛而入,以至于人又必然尋找消遣。那些有生命的事物忙忙碌碌地運轉,原本是迫于生存,但是如果他們的生存已經毫無問題,他們就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因此,推動他們的第二個動力就是擺脫這種負擔(即生存)的掙扎,讓生存不會被感知,即打發時間、排遣空虛無聊的掙扎。

這樣我們就看到,幾乎所有無憂無慮的人在拋掉了一切其他的包袱以后,卻把自身當作包袱了;現時的情形是,打發掉的每一小時,即曾經為此傾盡全力以使之延長的生命中扣除一分,這反而變成收獲了。不過空虛無聊卻也不是可以輕視的禍害,最后它會在人的面孔上描繪出最鮮活的絕望,它將使像人這樣并不如何互助互愛的生物忽然急切地相互追求,因此它就成了人們喜愛社交的動因了。就如同人們應付其他的災害一樣,為了避免空虛無聊的侵襲,只是出于政治上的考慮,處處都有公共的設備。由于這一災害與饑餓一樣,會促使人們奔往最大限度的肆無忌憚,人們需要的是“面包與馬戲”。費城的懺悔院以寂寞和無所事事讓空虛無聊成了一項懲罰的措施;而這種恐怖的懲罰已導致罪犯的自殺。困乏是平民們平時的災難,與此相對的,空虛無聊就是上流社會平時的災難。在平民生活中,星期日就意味著空虛無聊,六個工作日就意味著困乏。

由此看來,人生是在欲求和達到欲求間被消磨掉了,愿望的本性就是痛苦。愿望的達成將很快趨于飽和狀態。目標形同虛設:每擁有一物,就表明讓一物失去了刺激,于是欲求又以新的形態出現,不然,寂寞空虛就會乘虛而入;不過和這些東西作斗爭,并不比與困乏作斗爭來得輕松——只有當欲求和滿足相交替的時間間隔剛剛好,二者所產生的痛苦又減少到最低時,才能構成幸福的生活過程。這是因為,人們習慣上認為的生活中最美妙、最純粹的愉快的部分(這種愉快能讓我們從現實生存中超脫而出,讓我們變成對這種生存一點兒都不心動的旁觀者),就是沒有目的和欲求的單純的認識,好比對美的體味,從藝術上得到的怡悅,等等。只有一小部分人可以享受到(這對天賦要求極高),而即使是這一小部分人,其享受的過程也是很短的,而且因為自己具有較高的智力,讓他們所能感知的痛苦比那些遲鈍的人多很多;不但這樣,也讓他們顯然孤立于和他們不同的人群,那一絲對美的享受也因此被抵消了。

至于絕大部分的普通人,他們不能享受這種純智力的好處,那種從藝術上得到的怡悅,他們也沒法享受,反而完全處在欲求的支配下。因此,如果想引起他們的興趣,受到他們的青睞,就一定要通過某種方式刺激他們的意志,哪怕只是在可能性中稍稍地觸動一下意志,但決不能將意志的參與排除在外。這是因為,與其說他們在認識中生存,不如說他們在欲求中生存更恰當:作用與反作用就是其僅有的生活要素。這一本性常常不經意地流露出來,從日常現象和生活細節上搜集這類材料非常容易,比如,每到一個旅游勝地,他們總是寫下“××到此一游”。因為這些地方既然對他們不起絲毫反應和作用,他們就用這個來表達他們對此地的反應和作用。再如,他們并不滿足于只是觀賞一只本地沒有的罕見動物,而是要與它玩耍,刺激它,撫弄它,這些行為同樣是因為作用與反作用。人類刺激意志奮起的需要,在撲克牌的發明和流傳上表現得更為徹底,而這恰恰顯露出人類可悲的一面。

不過大多數情形下,我們都封鎖著自己,避免讓自己接觸到這一苦藥般的認識:生命本質上就還是痛苦。痛苦并不是從外部向我們涌來,痛苦不竭的源泉恰恰是我們自己的內心。而我們卻常常為這從未遠離自己的痛苦找其他原因當借口,就像自由人為自己找偶像,好讓自己有個主人一樣。我們不知疲倦地從這一個愿望奔向另一個愿望,即便獲得的滿足每次都會給我們許下諸多好處,但實際情況卻不是這樣,多半沒過多長時間就會轉變成讓人尷尬的錯誤——盡管如此,我們依然在用妲奈伊德穿底的水桶汲水,并且急急忙忙地奔向新的希望:


只要我們所追求的,一天沒有到手,

對我們來說,其價值就超過一切;

不過一旦拿到手,就立刻另有所求。

總有一個渴望緊緊牽引著我們,

我們這些渴求生命的人。


全部的滿足、人們所謂的幸福,不論是從其本來意義還是本質上看,都是消極的,沒有一點是積極的。這種幸福并不是因為它自身本來要降福于我們,而必定永遠是個愿望的滿足。

由于愿望(即是缺陷)本是享受的前提條件,如果達到滿足,愿望即完結,享受因而也就結束了。因此,除了從痛苦與窘困中獲得解放以外,滿足與獲得幸福更不能是其他什么了。想要獲得這種解放,首先不只種種現實的痛苦要顯著,安寧的愿望也要不斷受到種種糾纏、擾亂,甚至還要有讓我們感到不堪生存重負的致命的空虛和無聊,想要有所行動卻又這樣艱難——一切打算都會面臨無盡的困難與艱辛,每前進一步,就會遭遇新的阻礙。不過,即便最后克服了一切阻礙達到了目的,人們能夠獲得的,除了從某種痛苦或愿望中獲得解放以外,即又再回到這痛苦或愿望未起之前的狀態外,也不會獲得其他什么了——在前面對幸福所下的結論正是基于此,所以全部的滿足或者幸福又不會是持久的滿足與福澤,而只是暫時從痛苦或缺陷中獲得解放,之后必定又進入新的痛苦或沉悶,比如空洞的想望、無聊的狀態;全部這些都能從世界的生活本質中,從藝術中,尤其是從詩中獲得例證。

這樣就會發現,不管是哪一部史詩或戲劇作品,只不過是在表達一種為幸福而作的苦苦掙扎、努力和斗爭,絕不是在表達一種永恒的完滿的幸福。戲劇的主人公,受到寫作的約束,歷盡萬千磨難和危險而艱難達到目的,一旦目的達成,便快速落下舞臺的幕布(全劇終)。顯然,在達到目的以后,除了指出那一醒目的目標——主人公曾想方設法要找到幸福的目標,不過是和主人公開了一個玩笑,除了指出其在達到目標后并沒有比之前的狀態好多少外,就再沒什么可以演出的了。真正永恒的幸福是不可能的,所以這幸福也不能成為藝術的題材。田園詩的目的雖然是為了描述這種幸福,但很明顯它也不能擔此重任。在詩人手中,田園詩常常不自覺地成了敘事詩——一種毫無意味的史詩:瑣碎的痛苦、瑣碎的歡樂、瑣碎的奮斗——最普遍的情形就是如此。

為什么不能達到永久的滿足,幸福為什么是消極的——考察想要弄清楚的這些問題,都已在前面闡釋過了:意志就是一種毫無目標、永無止境的掙扎,而人的生命與任何的現象都是意志的客體化,意志總現象的每個部分都打上了這一永無止境的烙印,從這些部分現象一貫的形式起,從時間和空間的無限起,直至全部現象中最完善的一類——人的生命與掙扎止,全都如此虛度了。那是一種好像在夢里徘徊著的朦朧的追慕與苦難,是在一連串瑣碎思慮的陪伴下經過四個年齡階段而達到死亡。這些人就像是鐘表一樣的機器,只要上好了發條就能走,卻不清楚為何要走。每當有人出生,就表明一個“人生的鐘”上好了發條,為的是一拍連一拍、一段接一段地重新演奏那已響起過很多次、連聽都不想再聽的街邊風琴的調子,即使其中出現變奏也不足為怪——這樣,每一個個體,每一張人臉及其一輩子的經歷都只是短暫的夢——無盡的自然精神的夢,永恒的生命意志的夢;不過是一幅飄忽不定的畫像,任憑意志在它那無盡的畫幅上隨便涂抹,畫在空間和時間上,讓畫像有個片刻的停留——同無盡的時間相比接近于零的瞬間,隨即抹掉以便為新的畫像騰出空間來。

但是不管是哪一個如此飄忽的畫像,哪一個如此膚淺的念頭,不管它怎樣激烈,怎樣承受深刻的痛苦,最后都一定由整個的生命意志,用害怕已久卻終將面對的死,苦澀的死,來償還。人生難以想通的一個方面就在這里;目睹一具人的尸體會讓我們突然變得嚴肅起來,同樣是出于這個道理。

單個個體的生活,假如從整體看,并僅關注大體的輪廓,所見只有悲劇;不過細察個別的情況,又會見到喜劇的因素。這是因為,一日間的蠅營狗茍和辛勤勞動,一刻間的別扭淘氣,一周間的愿望和憂慮,每一時辰的差錯,在經常打算戲弄人的偶然性與巧合性的潤色下,都變為喜劇性的鏡頭。不過,那些沒有實現的愿望,徒勞的掙扎,為命運殘忍踐踏了的希望,一生中所犯的那些錯誤,以及慢慢增加的痛苦和最后的死亡,就組成了悲劇的演出。如此一來,命運就好像在我們一生遭受痛苦后又特別加入了嘲笑的成分。我們的生命難以避免地注定會含有全部悲劇的創痛,但同時我們還不可以用悲劇人物的尊嚴來自許,而是被迫在生活的各個細節里成為那些猥瑣的喜劇形象。

盡管每個人的一生都充滿煩惱,使人生常常處于動蕩不安的狀態中,卻依然沒法彌補生活對填充精神的無力感,消除人生的空虛和膚淺;也沒法拒絕無聊——它全心等待去填補憂慮空出的每一個間隙。因此又會出現另外一種情形:人的精神除了應對真實世界帶來的憂慮、煩惱和無謂的忙碌外,還有多余時間在種種迷信的形態下創造出其他幻想世界。人會依據自己的形象來創造諸如妖魔、神靈和圣者等東西,隨后往往會對這些東西定期或不定期地獻祭牲畜、祈禱、修繕寺廟、許愿、朝拜、迎神,諸如此類。

這些行為往往與現實有著密切的聯系,甚至還會讓現實蒙上陰影。現實所發生的任何事都會被認定是那些鬼神在主導。只是與鬼神打交道就占去了人生很大一部分時間,并不斷維系著新的希望,在幻覺的作用下好似要比與真人交往有趣得多。這就是人們雙重需要的特征與表現:對救援和幫助的需要;對有事可做和打發時間的需要。

我們已經十分概括地考察了人生最基本的輪廓。在這個范疇內,先驗論讓我們堅信,從根本上說,人生已不會有真正的幸福。在本質上,人生就是一個形態繁多的痛苦、慣常不幸的狀況。而假如我們現在盡量用事后證明的方式來研究具體的情況,想象一些場景并在事例中描繪那不可名狀的煩惱、經驗以及歷史所指出的煩惱,而不去考慮人們是向什么方面看,出于什么念頭進行研究,這樣,我們就能在心目中更清晰地喚起這一信念了。

我們關于不可避免的、源于生命本質的痛苦所作的論證,本質上是冷靜的、哲學的。每一個從青年時的幻想中清醒過來的人,假如他注意過自己和別人的經驗——不論是在生活中,在當下和往昔的歷史中,還是在杰出詩人的作品中——從許多方面作過觀察,而且沒有受到什么深刻成見的影響以致影響他的判斷力,那么他或許會認識到如下的結論:人世間是一座偶然和錯誤的王國,在這一國度中,凡事都由它們支配,不管大事還是小事。

除了它們以外,還有愚昧和惡毒在旁揮動皮鞭,任何較美好的事物唯有突圍這一條路可走,但非常艱難!高貴和明智的事物難以發揮作用或受到人們的關注;不好,思想王國中的謬論與悖理,藝術王國中的庸俗與乏味,行為王國中的得以惡毒與奸詐,事實上除了只被片刻的間歇打亂外,一直都掌握著統治權。與之相對應的是,每一種卓越的事物往往只是個例外,而且是百萬分之一的概率。

而對于個人的生活,可以說每一部生活史就是一部痛苦史。從規律上來看,人的一生就是一系列不停發生的大小事故,即使人們極力隱瞞也不能掩蓋這一事實。人們之所以隱瞞,是因為他們明白,別人想到這些恰恰是自己現在能夠幸免的災難的時候,必定難以產生關切和同情,而簡直要說是感到滿足了。但也許完全不可能有這樣一種人,假如他是清醒和坦率的,會在他生命之火燃盡的時候還甘愿重復此生的經歷;若是這樣,他寧愿選擇從來沒有在這世上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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