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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立評論》中的陶希圣

陶希圣這個人,長期以來,在傳統意識形態規定下的認知和敘述模式中,是一個貶多褒少的人物。南京大學歷史研究所的陳謙平教授曾在《歷史教學》1999年第2期上撰文臧否陶希圣其人,題目就是《首鼠兩端的投機文人——陶希圣》;在《武漢文史資料》1999年第4期上有一篇許愷景先生的文章,將陶希圣目為“名噪一時的反動政客”。我無意對這兩篇文章作出什么評價,對于一個隱微復雜、與一個時代共同起落的文人來說,設若站在不同立場和角度進行審視,盡管采用相同的文獻史料,也可能出現截然相反的認識和評價。然而,歷史就是歷史,人物就是人物,作為旁觀者或研究者來說,總是希望能夠進一步爬羅剔抉、排沙簡金,乃至史海鉤沉、感悟夢痕,重返歷史現場還原人物真貌……

于是,沿著這個思路穿越曲折的時間隧道,我看到了一個周旋于汪精衛與蔣介石之間的陶希圣,看到了一個引發過“中國社會史論戰”的陶希圣,看到了一個在上世紀30年代置身于《獨立評論》中慨然發聲的陶希圣,也看到了一個在“汪偽密約”中進退失據、困惑不堪的陶希圣。

《獨立評論》是上世紀30年代初,由一群身處北方危城的知識分子在“國難臨頭”的悲憤情緒中創辦的一份政論刊物,清華大學歷史學家蔣廷黻曾引用老友丁文江的“經驗談”,稱“《獨立評論》是九一八事變的產物”。《獨立評論》創刊號“引言”出自胡適之手,當時他們“只期望各人都根據自己的知識,用公平的態度,來研究中國當前的問題……我們叫這刊物‘獨立評論’,因為我們都希望永遠保持一點獨立精神。不倚傍任何黨派,不迷信任何成見,用負責的言論來發表我們各人思考的結果:這就是獨立精神”。清華園里乃至北平城里一些或在胡適家中或于歐美同學會里經常聚會的學者、教授,成了《獨立評論》社成立時最初的社員,有十一人之多。陶希圣當時是母校北京大學政治系教授,與這些人惺惺相惜,但卻不是《獨立評論》社的社員。

《獨立評論》創辦不久,《時代公論》上有一篇楊公達主張獨裁的文章,胡適大不以為然,本想做一篇文字來討論楊公達的這一政治主張,卻突然收到陶希圣的一篇《一個時代錯誤的意見》,看過陶文,胡適說:“我的文字可以暫時不做了。”陶的這篇文章發表在《獨立評論》第20號(1932年10月2日)上,他之所以認為楊公達的獨裁主張是一個錯誤的意見,乃因“中國的得救,只有一條路,這便是集中國民的權力以自救”。“如果真有一派能夠救國,真能夠解放中國的大眾,我是贊成一派專政的。”但這只是假設。所以,“開放政權于國民,并沒有危險。把國民排斥在政權之外,卻有危險。如果我替國民黨最有力的一派打算,我決不上一派專政的萬言書。我要勸他把政權向國民開放,我要勸他不要以天下人為仇敵”。在當時有關國家政制建設的發言中,陶希圣的立場與胡適基本一致,他不僅認為政權必須開放,也支持胡適“無為政治”的主張。盡管當時陶希圣也承認“無為政治”并不能根治農村的破產這一事實,但推行“有為政治”卻會導致官兵增多、貪污加重,從而加速農村的破產。在《獨立評論》第91號(1934年3月11日)的《無為還是有為》一文中,陶希圣明確表示:“在這樣的意思上,我贊成胡先生的‘無為政治’的主張。”胡適提出“無為的政治”是在1933年5月,當時在討論農村救濟問題,他寫了一篇《從農村救濟談到無為的政治》(《獨立評論》第49號),自認為是“貢獻給政府的一個原則”。胡適這樣說:


此時所需要的是一種提倡無為的政治哲學。古代人提倡無為,并非教人一事不做,其意只是教人不要盲目的胡作非為,要睜開眼睛來看看時勢,看看客觀的物質條件是不是可以有為。


胡適雖然說得頗為抽象,但他相信這幾年來國民政府的建設事業絕大部分正如吳稚暉所說的那樣,是“鑿孔栽須”,而此間在鄉村那些讓農民深感沉重不堪的田賦、附加稅,都是由“新政”造成的,胡適“希望大家明白無為的政治是大亂之后回復人民生活力的最好辦法”。陶希圣是社會學方面的專家,對中國社會的經濟問題素有深入研究,未出兩年他創辦《食貨》半月刊,就是要在社會經濟研究領域中另辟蹊徑,“矯正公式主義和教條主義的流弊”。胡適的“無為政治”遭到包括蔣廷黻在內的許多學者的反對,而陶希圣、區少干等人堅決站在胡適這一邊。從陶希圣晚年的回憶錄《潮流與點滴》中可以知道,他在北大任教的六年中,與胡適、蔣夢麟、傅斯年、周炳琳等人過往甚密,經常在北大文學院院長室討論一些感興趣的問題。

不過,陶希圣對民主政治的認同較之胡適仍相對遲緩,他的民主政治主張包含著一定的現實功利成分。在他看來,一個國家開放政權固然重要,但“我并不是說把天下人做奴隸是絕對的不該,我是說這是不利于主人的”。站在執政黨的立場上運思民主政治問題,其局限性一下子就顯露出來了。1933年12月,當胡適與蔣廷黻、丁文江在《獨立評論》上圍繞“民主與獨裁”問題展開激辯時,陶希圣沒有掩飾個人的看法,卻又小心翼翼地在蔣廷黻、丁文江與胡適之間作左右袒護,采取一種折衷的立場。這一現象不獨出現在陶希圣身上,當時的吳景超、陳之邁、張佛泉等人莫不如此,這反映出這場論戰所引發的激烈觀點,對于每一位參與者來說,既有著公開較量的思辨,又有著暗中茫然的困惑。

1935年1月20日,陶希圣在《獨立評論》第136號刊發《民主與獨裁的爭論》一文,他認為胡適與蔣廷黻、丁文江等人的爭論似無必要,因為“這樣的爭論,在理論上固弄不清,在事實上也沒有實益”。陶希圣這里所說的“事實上”,指的是當時國民黨推行“獨裁政治”這一現實,已然無法改變,而“胡適之先生主張的民主政治,很顯然的是議會政治”,“如果以議會政治論和國民黨相爭,國民黨內沒有人能夠同意”。陶希圣發表這篇文章時,胡適正在廣西、香港等地南游。回到北平后,胡適針對陶文在《大公報》(1935年2月17日)上發表《從民主與獨裁的討論里求得一個共同的政治信仰》一文,聲明自己所主張的“議會”是很有伸縮余地的:“從民元的臨時參議院,到將來普選產生的國會,凡是代表全國的各個區域,象征一個統一國家,做全國的各個部分與中央政府的合法維系,而有權可以用和平的方法來轉移政權的,都不違反我想象中的議會。”至于“以議會政治論與國民黨相爭”,胡適明白無誤地說,他們現在并不愿意這樣做,但實際上“國民黨的‘法源’,《建國大綱》的第十四條和二十二條都是一種議會政治論……國民黨如果不推翻孫中山先生的遺教,遲早總得走上民主憲政的路”。由此可見,胡適對孫中山的《建國大綱》執從寬解釋,陶希圣執從嚴解釋,兩人在對民主政治的理解上仍存有一定的分歧。陶希圣一再強調“政府現實大權是在一人,還是多人,也只有事實來決定”。胡適則不同意這個說法,認為“議會制度”本來就是民主政治中的應有之義,是不可或缺的,而且是可行的,并非是以“事實來決定”的。

對中國知識分子來說,上世紀30年代是一個內憂外患令人尤感痛苦的時代。這種痛苦來自大多數人對民主的一種幻滅感,于是選擇何種政制模式借以救國就成了當時爭論的一個焦點。這一時期,南京國民政府在“訓政”階段的“不作為”遭人詬病,經濟上雖有成就,在政治上卻不幸演變成一黨專政,讓人憂心忡忡,不少知識分子屢次提出“提前結束‘訓政’”、“如期結束‘訓政’”的政治訴求。因此,這場關于“民主與獨裁”的討論較為集中地反映了公共知識分子在對待國家問題時的思考及他們的價值觀。

這一期間,陶希圣陸續出版了四卷本的《中國政治思想史》,開始形成自己“中國社會發展分為五階段”的論說。在《獨立評論》出版的五年當中,陶希圣先后發表文章二十二篇,在其主要作者中排名第十一位。陶的這些文章一半是關于民主政治與憲法問題的,另一半主要涉及中日問題的討論。針對陶希圣在《獨立評論》中表現出的民主思想,臺灣學者陳儀深先生認為:“盡管陶希圣與胡適的見解互有出入,但是把這時期的陶希圣稱作‘民主論者’還是恰當的,其理由從他在《獨立評論》最后幾期所寫的文章可以看得更清楚。”1937年5月,陶希圣在《獨立評論》第235號上發表《民主政治的一解》一文,從中可以看出他對民主政治的理解較之當初已有了更深的體認。他認為此時中國的“統一”并不等于專制,“民治”也不必割據,提出“地方割據必須打破,民主政治必須實行”。與此同時,陶希圣又寫了三篇有關“開放黨禁”的文章。在國民黨五屆三中全會的議案中,并沒有決定是否開放黨禁。陶希圣敢于面對這一敏感問題,并提出自己的原則——“是黨就可以合法,是黨就可以當選”,深得胡適的贊許。胡適在《獨立評論》第237號“編輯后記”中說:


最近我們接到周恩來先生從西安寄來的《我們對修改國民大會法規的意見》……我們現在發表陶希圣先生的《論開放黨禁》一篇文字中,其中討論的就是周君的主張一部分,這是周君文中所謂“陜甘寧蘇區改成邊區后”我們第一次公開的和平的討論中國共產黨人提出的一個政治主張。我們希望這樣開始政論新風氣能得著全國輿論界的同情和贊許。


從這一篇后記可以看出,胡適對中共領導人以及陶希圣適時提出“開放黨禁”這一問題,有著極大的興趣。若從字面上加以理解,中共領導人“開放黨禁”的政治訴求與陶希圣的這一政治見解似無多大區別,要求“開放黨禁”的實際內涵在當時應當理解為結束“訓政”,實行“憲政”,走民主政治中的議會道路。只是陶希圣提出“開放黨禁”的背景和理由與中共領導人有所不同,他希望的是“在野黨最有力者的放棄武裝暴動,在對外抗爭、對內民主的前提之下,他們不再與國民黨作武裝的爭斗”,這顯然又是中共領導人斷然不能接受的。正是在這種憂慮之下,陶希圣在《再談黨禁問題》(《獨立評論》第239號)一文中說:“國民大會選舉和召集時,是不是許別黨競選,即令不許他們競選,如果讓他們正式派遣代表,就是開放黨禁了。”他甚至認為,“此后的國家組織將要變一個樣子,各黨相處的態度也要變一個樣子。變成一個什么樣子,全在于大家的爭執與互讓到什么程度。”

陶希圣提出這一政治主張,實與當時國民黨推行“訓政”而遭到抵制,以及日本帝國主義侵略危機時時在擴大有關;但客觀上,由于陶希圣從未直接受到過英美憲政的熏陶,他對民主政治中的議會政治仍缺少一種堅定的信念。他此時雖然要求“開放黨禁”,卻又以為未來的中國既不是一黨專政也不是幾個政黨輪流執政的局面,他在《不黨者的力量》(《獨立評論》第242號)一文中這樣說:


中國的政治,最可能的趨勢,是國民黨執政,不過容許一兩個黨支持這個政權的他黨合法活動。為什么呢?對外的形勢,不許政府因更迭而起動搖。國內的形勢,國民黨又是最大的力量。這兩層就足夠我們這樣的推測。


或許陶希圣并沒有說錯,此后的中國政治格局大抵就是這個樣子,即便到了40年代末,所謂“行憲”亦不過是迫于現實政治而作出的一種無可奈何的選擇,與真正的“開放黨禁”還是兩回事。

陶希圣在《獨立評論》后期提出“開放黨禁”這一事實,體現了一個在當時具有自由主義傾向的知識分子面對現實政治時的一番思考,同時也傳達了他本人在大戰前的一種不安心情。這一時期的陶希圣在政治上與胡適較為接近,盡管分歧不少,在認知上也有偏差,但他在辦《食貨》的同時,對《獨立評論》同樣十分關注。《獨立評論》從1932年5月22日創刊,至1937年7月25日出完最后一期,在這五年多時間里,基本如陳之邁先生所說,從未受到過“中央”的干涉,享有充分的言論自由;但“地方”干涉卻時有發生,這也是事實。其中最嚴重的一次風波,是《獨立評論》第229號刊發了張奚若的一篇《冀察不應以特殊自居》,觸怒了冀察政務委員會委員長宋哲元,后者下令北平市警察局局長陳希文派警員入駐《獨立評論》社,雜志被迫停刊。這時胡適正在美國出席太平洋會議,等他回到北平的第二天,陶希圣趕到米糧庫去看望他。在談話間,陶問道:“胡先生你不愿復刊么?”胡適說:“當然是復刊的好。”陶希圣遂提出此事交由他來辦理。當天下午5點,陶希圣親赴絨線胡同拜訪河北省高等法院院長鄧仲芝(哲熙)先生,直言就是“為《獨立評論》的事來的”。鄧先生答應出面幫忙,同時讓胡適寫一封信給宋哲元,說明“出國之后,彼此少聯絡,致生誤會”……第二天,胡適知道后十分高興,問陶希圣:“信里要不要說一句道歉的話?”陶說:“不必。”在陶希圣的周旋之下,《獨立評論》終于得以復刊。陶希圣在關鍵時刻鼎力相助,一方面似與胡適的友情有關,另一方面也是對《獨立評論》的一種認同與支持。他后來在《潮流與點滴》一書中說:“有人誤解我是胡適之派。其實,我和他在治學方法與講學精神上,大不相同。北京大學這時包容著各種學派和學說,而章太炎先生學派有些教授是向左翼靠攏了。在國難中間,我與胡先生是站在一起的……”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件突然爆發,在由遠及近的隆隆炮聲中,陶希圣結束了在北大的六年教書生涯。幾天之后,他與胡適、張伯苓、蔣夢麟、梅貽琦等人參加了在廬山的牯嶺茶話會。就是在這個會上,當時中國最高領導人表示了“戰端一開,只有打到底”的決心。中國共產黨紅軍主力隨即改編為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后改編為第十八集團軍,國共兩黨第二次合作,拉開了中國抗日戰爭的序幕。這一年8月,陶希圣加入軍事委員會委員長侍從室第五組,從事國際宣傳工作;9月,被聘為國民參政會議員。從此,陶希圣棄學從政,踏上了一條坎坷險惡、荊棘叢生的人生不歸路,成為中國現代史上最具爭議的人物之一。這一年他三十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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