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隔代的聲音:歷史勁流中的知識人
- 范泓
- 19113字
- 2019-01-03 04:27:14
從政七年如咯血
——高宗武舊事
高宗武是大歷史中的小人物。
他早年留學日本,歸國不久即從政,受當道賞識,扶搖直上,別有一番懷抱;然而,處斯亂世,國力未充,內外交迫,受其掣肘,事功有限,后更成為大人物政爭中信手調遣的一粒棋子,其命運殊為可嘆也。不過,既為小人物,則又有一好處,就是見勢不妙,船小好掉頭,趨避逃遁,茫如風影,遠離人們的視線,我們不打擾他,他更不想打擾我們。即使世道人心一落千丈,言人人殊,他也無動于衷,一副倦鳥歸林的樣子。高宗武就是這樣一個人,三十歲之前,紅極一時,之后,則躲得遠遠的,悄無聲息活到了九十歲。當然,大人物中也有仁壽者,我們不去談他們。
一
1931年,高宗武從日本九州帝國大學法學院畢業(yè),時年二十五歲。
這是一個身材瘦小、文質彬彬、“非常精明,而且擅長辭令”的年輕人。返國后,在南京國立中央大學講授政治學。日本大學的法學專業(yè),其中包括許多政治學方面的內容,這是我在寫作《風雨前行——雷震的一生》時所了解到的。1991年大陸出版的《中華民國史辭典》,并未提及高宗武在日本九州帝國大學是何種學歷。我從美國斯坦福大學歷史學教授約翰·亨特·博伊爾的專著中了解到,當年高宗武“關于中日外交問題博士論文的片斷曾在中國好幾家報紙和雜志上發(fā)表過”
。這樣看來,他歸國不久,即能在中央大學講授政治學也就不足為奇了,同時也可見這個年輕人對政治的某種興趣。
第二年春末,經友人介紹,高宗武決定前往廣州中山大學任教。就在動身前,日本首相犬養(yǎng)毅突然在東京首相官邸遇刺身亡,這是日本少壯派軍人所為。海軍大尉塚野道雄、海軍上尉三上卓及其他三位現(xiàn)役海軍尉官、八位海軍預備役尉官等二十人,不滿當時日本在內政、外交、經濟、教育、軍事等方面停滯不前的局面,認為這是日本政黨、財閥、特權階級相互勾結的結果,遂決定在1932年5月15日刺殺犬養(yǎng)毅等政界人士,襲擊政友會本部,企圖消滅當時日本政治領袖、有力財團,從而改變日本的政治現(xiàn)狀,這就是日本歷史上著名的“五一五事件”。犬養(yǎng)毅在九一八事件后出任日本首相,早年與孫中山私交甚好,“一生支助中國革命”。高宗武自幼留學日本,對日本政治、經濟、社會與軍事形勢了解入微,立即針對此事寫了一篇約六百字的短文,投給南京《中央日報》。當時中國的外交政策主要以日本為戰(zhàn)略目標,高的文章短小精悍,見識卓然,引起報社高層的興趣與關注。他們在刊發(fā)此文時加了一個編后語,示意作者到報社來面談一次。高宗武去了,報社讓他與有關編輯人員座談日本政情,并提出希望他參與報社工作:就日本問題每周寫兩篇專欄文章、兩篇社論,每月支付報酬一百五十元。高宗武認為錢太少,不足以維持一家人的生計。報社為延攬人才,答應再介紹高到南京中央政治學校任教,這樣每月另有一百五十元。日本首相犬養(yǎng)毅意外之死,打亂了高宗武原本的南下計劃,也改變了其一生的命運。
就這樣,高宗武沒去廣州,轉而成為《中央日報》特約撰稿人,很快就名聲大噪。但高本人實際上并不喜歡這項工作,認為長期這樣寫短文時評,“了無前途可言”,干了半年就離開了。高宗武有一好友裴復恒,當時在委員長侍從室任職,推薦他入侍從室工作。蔣介石很欣賞他分析日本問題的文章,特予延見長談,擬委任侍從室上校秘書,為其處理對日問題。不知為什么,高卻沒有去。若干年后,高宗武在美國對好友提及此事,說如果當時隨蔣而不隨汪,其后大半生則完全不同了。
1933年8月,曾在王寵惠“好人內閣”中擔任過財政總長的羅文干,奉命前往新疆調解馬仲英、盛世才之間的爭端,以失敗而告終,同年12月辭去兼任的外交部部長一職。這時汪精衛(wèi)為行政院院長,便自兼外交部部長。前一年11月,高宗武已脫離《中央日報》,轉到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國防設計委員會任專員,負責日本問題研究。人的命運有時不可逆料,高宗武雖然婉拒蔣介石,未敢去侍從室做那個上校秘書,汪精衛(wèi)卻又找上門來:
有一家雜志的主編李圣五是在牛津大學留學的國際法權威,并且是汪精衛(wèi)部下。李把高的一篇文章送給汪看,汪看后表示愿意見見這個年輕人。汪當時任外交部長,由于對高很賞識,便邀請高參加政府工作,協(xié)助辦理同日本人談判有關中國和“滿洲國”建立鐵路和郵電聯(lián)系的事宜。
以日本問題專家身份進入外交部,這對于高個人來說,其誘惑遠大于在蔣的侍從室任職。汪的抬愛不啻是一個“天賜良機”,此時若能進外交部,自己在外交上的特殊才干便能得到充分發(fā)揮。而“在內廷工作動輒得咎,搞不好后半生的生活也大成問題”。盡管當時國內對這項談判普遍表示反對,甚至將汪精衛(wèi)與他周圍的那些人貶抑為妥協(xié)派,高宗武還是沒有半點遲疑。1934年年初,他入國民政府外交部任職,并很快成為一個引人注目的人物。次年5月,升任外交部亞洲司科長;一個月后,升兼亞洲司幫辦(副司長),主持對日交涉事務,成為汪手下的一個得力干將。這時高的薪俸是每月三百元,汪以高“對日交涉繁忙,應酬也多”為由,特準另加三百元補貼。這個數字在當時已不少,高卻認為僅可勉強應付自己平日里的各種開銷。高是那種特別喜歡交朋友的人,尤其與日本人關系良好。其間,曾奉派前往日本考察,并擬秘密進入“滿洲國”收集情報,無奈不得其門而入。后在一位日本特高課警察朋友的幫助下,才得以進入東北,時間長達一個月,收獲甚豐。返回南京后,高將考察報告同時呈報外交部及蔣介石,由此又得到蔣的一次召見。
蔣介石對高宗武的印象一直不錯。盡管外界認為高是汪的人,蔣卻不以為然,他向高詳細詢問對日外交策略。高認為日本決定吞并中國,可行的有兩條線路,一條是北進,一條是南進;建議加強駐朝鮮和臺北總領事館之職責,給予領事較高待遇,以便調查日本在兩處的動向。蔣大為賞識,當場欲令外交部任高宗武為特命全權公使兼駐朝鮮總領事,被高婉拒。高的理由是“不適宜擔任這項負有情報工作之職務”。
1934年,蔣介石的盟兄黃郛(字膺白)奉命在北平處理華北地區(qū)的中日交涉事宜,出任行政院駐北平政務整理委員會委員長,兼華北戰(zhàn)區(qū)救濟委員會委員長。這時,日本人又提出華北與“滿洲國”通商、通郵等各項事宜,黃以授權有限、不能全權處理為由,將此事打發(fā)到行政院。汪精衛(wèi)派高宗武代表外交部以郵政總局主任秘書的身份前往,“在不涉及承認‘滿洲國’原則之下,專談通郵上之技術問題”。黃郛于高宗武有知遇之恩,高到了北平后,即去拜見黃,發(fā)現(xiàn)此事并非技術上的細節(jié)問題,而是需在政策上對日本有較大的讓步。高深感為難,認為此事已超出職權范圍,必須請示行政院和外交部方可決定。在與日本人的談判中,高的態(tài)度十分強硬,黃郛責備過他。蔣介石此時正在北平協(xié)和醫(yī)院診治牙疾,黃將此事捅了上去。蔣兩次召見高談話。高宗武這樣回憶:“可能出自黃郛的建議,他兩次召見我。黃郛可能以為我比較聽委員長的話。不過,兩次晉見,委員長并沒有給我任何指示。很顯然他是支持我的立場的。”黃郛早年入同盟會,1924年馮玉祥發(fā)動北京政變時,做過代理總理,1928年為國民政府外交部部長,后因濟南慘案引咎辭職。黃與蔣有舊交,自視甚高,稱高是“小孩子”或“這個小孩子”。黃這時不過五十四歲(兩年后病故),以這種口吻對待高宗武,實際上是對他有所不滿。
到華北后,高宗武受到行政院駐北平政務整理委員會委員湯爾和、王克敏(兩人后為日本傀儡)等人宴請。席間,湯等對高的見識與才華,贊許不絕。湯在給友人信中,稱其“定力甚深”。王克敏此時兼任委員會財務處主任,也頗有同感,馳電蔣介石擬邀高出任財務處總參議或秘書長,高不以為意,又是婉拒。蔣特別欣賞他這種做事講原則又不愛為官的態(tài)度。
第二年5月,高宗武升任外交部亞洲司司長,年僅二十九歲。“高居然挨過了那一陣反妥協(xié)的抗議風暴,而且年紀那樣輕就當了那么大的官,這說明別人常常贊揚他頗有政治才干這一點的確名不虛傳。”高本人卻這樣說:
通郵問題解決后不久,我從亞洲司副司長晉升為司長。由于許多適合這個職位的官員年齡都比我大,資格也比我老,這個升遷毫無疑問是委員長的意思。升級帶給我更多的困難,因為那意味著與日本更頻繁的接觸……
1935年11月1日,汪精衛(wèi)在南京遇刺受傷,辭去本兼各職,赴歐洲療傷;蔣介石乃接手,為行政院院長,同時電令湖北省主席張群接任外交部部長。張十日后到任,高驛馬未動,仍為亞洲司司長。張主持外交大計,對日具體交涉則交由高宗武一人負責,并囑其對日重要交涉案件可直接向蔣介石面報或請示。蔣也會直接來找高宗武。一次張群接聽電話,是蔣介石打來的,他開口就說:“我找高宗武……”以上這個細節(jié),為高宗武晚年對好友周谷所說。翻檢張群口述、陳香梅筆錄的《張群先生話往事》一書,此事未能得到證實。但周的文章公開見諸報端,寧可信其有而不可信其無。從有關史料看,高與頂頭上司張群的私交確實不錯。
張做了一年兩個月又十天的外交部部長,以他自己的話說:“我這一年多外交部長的生活,戒慎緊張,苦惱多而歡樂少,而且未能有效地實際改善中日關系,未符最初期望……”張曾對高宗武抱怨日本人難以對付,且須事事請示蔣介石,無以獨當一面,高建議他辭職。“張遂于1937年2月25日徑電蔣委員長請辭,久未接復電,一日突接蔣電‘囑高宗武來見’。張部長很幽默地對高司長說:‘蔣委員長要你來接外交部長。’3月3日張群辭職照準,卻由王寵惠繼任。”
周谷不知何許人,竟用了一個“卻”字,給人的印象就好像蔣曾屬意由高來接任外長,其實這不過是純粹的臆想而已。且不說蔣在用人上向來隱忍多謀,而且私心很重,更有權力上的制衡,憑此時高宗武在政壇上的實力,何以能出掌一個關乎國家命運的堂堂外交部?即使后來在汪精衛(wèi)眼中,高也是“年事太輕”,最多只能當外交部次長。所以,張群的一句玩笑話,又豈能當真呢?不過,張群任外長,卻給了高宗武以用武之地。他上任后,即“一改汪精衛(wèi)‘不與日本直接交涉’的外交政策,采取主動與日方談判的戰(zhàn)略,以求中日關系的全盤調整”
。這一思路與高內心的想法不謀而合,高的賣力可想而知。從張群的回憶中可證實,當時對日交涉各事高均有參與。張群也曾派他會同張嘉璈、王世杰專程飛廣州,向蔣匯報有關會談詳情,并請求指示,
可見高在蔣、張兩人面前的某種重要性。
不過,高本人心里又十分清楚:“在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之前三年,我在不同環(huán)境之中擔任一個吃力不討好的角色——中國對日本首腦人物的主要談判人員。”高在外交部工作時向不稱人官銜,對部長只稱“岳軍先生”(即張群),對蔣介石、汪精衛(wèi)均稱蔣先生、汪先生。這是高書生意氣、甚為可愛的一面,但骨子里一種顧盼自雄、舍我其誰的心態(tài)又灼然可見,以致不久即闖下大禍。
二
1937年盧溝橋事變后,中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
蔣介石在廬山表示“戰(zhàn)端一開,只有打到底”,中國已不可能再忍讓。就中日雙方軍事力量對比而言,中國方面是迫不得已而抵抗,即是應戰(zhàn)而不是求戰(zhàn)。戰(zhàn)爭的慘烈超出一般人的想象,每小時的傷亡人數以千計。但中國軍隊在華北和華東兩個戰(zhàn)場,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不屈服不投降的英勇氣概,又為日本軍閥所不曾料到。然而,“抵抗至山窮水盡之時,尤其在1938年夏秋之際,國土精華盡失,真已到內無糧草、外無救兵的絕境。若論抗敵武裝,我軍已無一個完整之師,可以繼續(xù)作戰(zhàn)……此仗如何打得下去”?
戰(zhàn)爭初期,1937年7月24日,蔣介石曾接見英國大使許閣森,希望英方居中調解;7月25日,又接見美國大使詹森,呼吁美國在道義上協(xié)助制裁日本;7月26日,再與德國大使陶德曼見面,希望德國出面調停中日戰(zhàn)事;該日下午,又接見法國大使那齊雅。這一連串的外交行為,是在兌現(xiàn)七八天前,蔣在廬山同時表示的“在和平根本絕望之前一秒鐘,我們還是希望和平的,希望用和平的外交方法,求得盧事的解決”這一愿望,即以時間爭取空間,從而贏得戰(zhàn)機。蔣在7月19日的日記中寫道:“政府對和談表示決心,此其時矣。人以為危,我以為安。立意既定,無論安危成敗,在所不計。”
雖然一般認為兩國交惡,和與戰(zhàn)不可兼容,但實則戰(zhàn)爭與和平交涉有時是并行的,和談對打仗而言是一種政治作戰(zhàn)。而在日本方面,陸軍中的“不擴大派”在政府決定出兵中國華北之后并沒有停止活動,在七、八兩月內,曾經兩次推動以“和平交涉”為招牌的對華政治誘降活動。一次是敦促首相近衛(wèi)文麿派密使對南京政府進行試探,另一次就是向昭和天皇獻策并推動政府開展“船津工作”。后者的計劃是:為保全日本陸軍的面子,設法讓中國政府先開口要求停戰(zhàn)講和,“由正在東京的在華日本紡績同業(yè)會理事長船津辰一郎去擔任誘導中國方面的任務,迅速派他赴上海,將全面調整邦交、停戰(zhàn)條件方案的內容,作為他個人聽到的傳聞中日本政府意向,秘密傳遞給中國外交部亞洲司司長高宗武,進行試探。如果有被接受的可能性,則開始外交交涉”。日本人挑中高宗武為試探人選,可見他們認為這是一個能將和談信息迅速帶到南京上峰那里的人。剛至而立之年的高宗武——國民政府中第一流的“日本通”,事實上已成為中日雙方此時意欲打通外交路線的首要人選。7月31日,蔣介石、汪精衛(wèi)分別召見高宗武,期許甚高,其責任與分量不輕。胡適在這一天的日記中有過記載:
蔣先生約午飯。在座者有梅(梅貽琦)、伯苓、希圣、布雷、蔣夫人,極難談話。蔣先生宣言決定作戰(zhàn),可支持六個月,伯苓附和之。我不便說話,只能在臨告辭時說了一句話:“外交路線不可斷,外交事應尋高宗武一談,此人能負責,并有見識。”他說:我知道他。我是要找他談話。下午汪精衛(wèi)先生到了南京,找宗武去長談。談后宗武來看我,始知蔣先生已找他談過了。宗武談甚詳。我們此時要做的事等于造一miracle(奇跡),其難無比,雖未必能成,略盡心力而已。
蔣、汪二人與高宗武談了些什么,自然不為外界所知。高宗武或許只對胡適先生一人說過,不過胡適在日記中只字未提。但隨后高的一系列秘密行動或可表明,他顯然是受命尋找對日談判的可行途徑。只見他不停地奔走于南京、上海之間。這時國民政府的外交部部長已是王寵惠,而他對高宗武的動向似亦不甚清楚。據周谷所言:
高在王部長任內,奉蔣委員長密令前往上海辦理對日交涉,即向王部長說擬往上海一行,王不同意,高說:“委座知道。”王是老官場,立即說:“那你就去罷。”高到上海后,絕口不提奉何人命前來上海交涉,謠言甚多,引起政府疑懼。外交部對高亦不滿意。高每周單獨往見蔣委員長一兩次,每次談話都是很長。這在當時已是異數。高說蔣委員長對日交涉要做到“不卑不亢”,蔣的內心極為痛苦。
盡管如此,日本國內的政治氣候卻不容忽視。“1930年間,日本已被陸軍中激進少壯派及右翼團體包圍威脅,凡舉主張公平持重之政治家、堅持穩(wěn)健保守之理財者、約束軍紀之將領均經先后被刺殺,其壓力及于文化界教育界及實業(yè)家,輿論亦只能支持急進政策,所以也缺乏轉圜余地。”日本軍人甚至揚言“三個月內滅亡中國”,使戰(zhàn)爭越發(fā)激烈,即使雙方有人試圖尋求停戰(zhàn),其可能性亦日漸渺茫。五個月后,南京棄守,《大公報》主筆張季鸞在上海租界碰見日本駐華大使川越茂,后者對張稱:要救日本即救不得中國。張立即將這位大使的話口頭轉告蔣介石,“給蔣印象至深”。大約過后五年,蔣仍耿耿于懷,日記中猶提及此語:“在我軍由南京轉進后,季鸞在滬遇倭駐華大使,彼語季鸞曰:‘今日欲救日本,即不能救中國。’其意此時若放松中國就不能救日本。當時吾聞之悲慘無已,終身莫忘,可知倭國文武皆以為非滅亡中國決不能求生存,其愚至昧至此。”
1937年8月9日上午,高宗武在上海與船津辰一郎見面,下午與川越茂秘密會晤,當晚返回南京,將會談內容直接向上峰匯報。就在這天晚上,上海卻發(fā)生了“大山事件”,兩個日本軍人闖入虹橋機場時被保安隊所擊斃,從而引發(fā)了八一三淞滬之戰(zhàn)。高的談判無以為繼,不得不暫時停了下來,“船津工作”因此而流產。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是日本陸軍“不擴大派”與“擴大派”內斗的一個結果。接下來的故事,是高辭去外交部職務,受命前往香港主持對日情報聯(lián)絡工作。殊不知此去,高竟一意孤行,越走越遠。
隨著日本“三個月內滅亡中國”的夢想破滅,1937年11月5日,德國駐華大使陶德曼受日本人之游說,表示愿意出面調停中日關系;12月2日,蔣介石在南京召開高級將領會議,稱不拒絕陶德曼調停。僅僅過了一個月,即1938年1月,日本首相近衛(wèi)文麿突然發(fā)表“不以國民政府為對手”的聲明,并通知陶德曼本人,決定放棄與中國的談判。日本人的這一強硬態(tài)度,進一步刺激了汪精衛(wèi)求和的心情,其抗戰(zhàn)的調門越來越低。這一年2月,高宗武到達香港,表面上以“宗記洋行”名義辦理商務,暗中操縱“藝文研究會”香港分會下屬的“日本問題研究所”,“實際則代蔣氏負擔對日聯(lián)絡與覓取情況的工作”,其活動經費從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列支領取(據周佛海日記,每月為兩千美元)。“藝文研究會”隸屬國民黨中央宣傳部,對外并不公開。周佛海為事務總干事,當時他是中央宣傳部代部長兼國民政府副秘書長,原北大教授陶希圣為設計總干事兼研究組組長。有人以為,“藝文研究會”是國民黨副總裁汪精衛(wèi)鼓吹“和平運動”的一個機構,其實“它乃是蔣、汪二人合作設立的全國輿論指導中心,由蔣資助,汪指導,陶主持”
,最初設在漢口英租界內,后遷至重慶。
2月中旬,高宗武即派外交部亞洲司第一科(負責蘇日關系)科長董道寧秘密赴日本,其任務是“刺探敵國大本營最高當局對華真實態(tài)度”。董帶回一封日本參謀部影佐禎昭給昔日同學何應欽、張群的誘和密函。4月初,高與董回漢口,將密函交周佛海、汪精衛(wèi)閱。次日,高謁蔣介石,又將影佐密函交蔣,蔣囑咐高不要將此事告訴影佐。14日,蔣指示高再飛香港。行前,蔣對高說:“你自己斟酌決定吧,盡力而為。”
高開始了新一輪的秘密使命。臺北“國史館”藏《蔣中正總統(tǒng)檔案·特交檔案·中日戰(zhàn)爭》第27卷中的《高宗武致蔣委員長函》可證實,這一年4月16日,高將有關和平條件通報給了日方:“滿鐵”駐南京事務所所長西義顯返日,“已遵照面諭各點作‘我當局’之意見告之,但未提何人之意見”。不久,徐州會戰(zhàn)打響,日方對高通報的和平條件未予答復,此事被擱置下來。5月底,高回到漢口。從周佛海日記中可知,高與之有過兩個小時的密談。
1938年10月21日,廣州淪陷,汪精衛(wèi)對英國路透社記者發(fā)表談話,聲稱:“如果日本提出議和條件,不妨礙中國國家之生存,吾人可接受之,為討論之基礎,一切視日方所提出條件而定。”這樣就公開表明了他與蔣介石在政治上的分歧。進而武漢失守,汪夫人陳璧君竟又指使“藝文會”香港分會,代表汪精衛(wèi)與日方作“和平談判”接觸,與日方簽下導致后來汪精衛(wèi)脫離重慶的若干文件,其時主要談判人就是高宗武、梅思平。當時陳璧君往返于香港與重慶之間,她對高、梅兩人說:“你們是為蔣先生跑的,現(xiàn)在試為汪先生跑跑。”陶希圣之子陶恒生先生在其專著《“高陶事件”始末》中對此慨嘆不已:由蔣介石面命組成,從事對日抗戰(zhàn)宣傳的“藝文研究會”,其香港分會及下屬機構,“到這時竟成了汪精衛(wèi)對日和談的聯(lián)絡管道”。蔣介石佯裝不知,還是真被蒙在鼓里?
應當說,1938年年初,高宗武南下香港,蔣介石是知道的。
盡管蔣一度改口讓王寵惠通知高不要去了,后在周佛海的擔保之下,高還是去了。蔣對高確實是有點不放心,畢竟太年輕,與日本人又如此過從甚密,稍有差池,必誤國家之大事。高則這樣回憶:
戰(zhàn)爭爆發(fā)后,我隨政府于1937年11月到了漢口。跟日本人的談判結束后,我沒有什么事情可做。一連串的“事件”最后變成了戰(zhàn)爭的大事件。在一次與委員長的談話中,我向他報告我在外交部的工作不再有需要,我提議,鑒于目前政府對于日本人幕后到底在想什么做什么一點都不知道,我應該到香港和上海去。在那里,我可以從戰(zhàn)前的日本朋友處取得一些有價值的情報。委員長同意了。于是我離開漢口,不久后帶回來一手情報。
從后來的情況發(fā)展看,蔣的這一顧慮并非沒有道理。據時任日本參謀本部中國課課長的今井武夫在回憶錄中披露:“高宗武違背了蔣的真實意圖,到了香港,一再同西、伊藤等舉行會談。在這期間,他注意到這和他過去的想法有了重大分歧。也就是說,他了解到中國方面首腦部門的真意是堅決希望在蔣介石的領導之下實現(xiàn)和平……而日本方面,由于已有‘近衛(wèi)聲明’擺在前面,作為善后之計,則希望以其他要人暫時代替蔣介石,如果可能的話,由汪兆銘(汪精衛(wèi))來收拾局面。高宗武發(fā)現(xiàn)他本人已隨著日華和平的推動而陷入了困境……”
高的這種困境與焦慮,不獨因在蔣、汪二人之間進退失據,更因其以“低調”而自矜,失去對時局的判斷,一頭栽進“和平運動”的湍流當中。
這一年6月,高在蔣不知情的情況下,擅自去了東京,以他自己的說法,是為了搜集日方意向的情報,實則與日本陸軍大臣、參謀次長等重要人物會見。在密談中,高無意給日方實力人物傳達了一個錯誤信號,即汪精衛(wèi)等人所謂的“和平主張”,在國民政府內部未被采納,于是將設法從政府之外來推動或展開目前的“和平運動”……今井武夫當時在場,他回憶:“我得到的印象是,高對于以蔣介石為中心收拾日華兩國之間事變的方案似乎已經斷念了,他態(tài)度一變,不再提出這個問題,只是專門熱心地聽取日本方面的發(fā)言。”不管今井武夫所說是否真實可信,高此次東京之行,確實對日本政府在制定對華政策時產生了不可低估的影響。一個月之后,日本內閣五相會議根據大本營陸軍部的建議,通過《適應時局的對中國謀略》,決定采取“推翻中國現(xiàn)中央政府,使蔣介石垮臺”的方針,“起用中國第一流人物”,“醞釀建立堅強的新政權”。
所謂“中國第一流人物”,無非就是汪精衛(wèi)、唐紹儀、吳佩孚這些人。在當時四分五裂的中國,日本人妄想讓蔣介石下臺的可能性根本不存在。這并不是說蔣這個人有多么大的能耐,而是戰(zhàn)爭中的政府在其面臨內憂外患之時,確實需要一個能夠服眾的領軍人物,此人不是別人,恰恰是手腕高明、隱忍多謀的蔣介石。更何況,日本軍方中的強硬派,從未有過一絲真正的和平之意,否則這場慘絕人寰的戰(zhàn)爭就不會打上八年之久了。
適于此時,高宗武意識到已闖下滔天大禍,從東京回到香港后,未敢去漢口,而是讓手下的周隆庠將三份材料送交了周佛海,并附有一信給蔣介石。他在信中對蔣說,所呈送的三個材料“或可贖職擅赴之罪于萬一”,其內心之惶恐溢于言表。周佛海深感此事重大,將材料立即交給汪精衛(wèi)。汪大驚:“我單獨對日言和,是不可能的事。我決不瞞過蔣先生。”
蔣大怒,怒斥:“高宗武是個混蛋,誰叫他去日本的?”
隨即停止了高在香港的活動經費。蔣的這一態(tài)度,使欲建奇功的高宗武大受刺激,不禁咯血,導致結核病復發(fā),沉寂了好幾個月,連日本人也找不到他。從此,高宗武再也沒有見過蔣介石。
三
自七七事變以來,高宗武一直以為自己是了解蔣介石真實意圖的,他是在受命尋找“對日折沖”的途徑,從不認為“試探和平”是對蔣的一種背叛。而蔣呢,之所以默許高前往香港,其實也是政治上的不得已,其中或許暗藏策略上的某種進退。“這種默許的手法,是委員長日后處理高負責的和平運動時所反復使用的手法。這樣做的好處是很明顯的:無論那個聰明的年輕外交官使用什么外交妙計奏了效,委員長都可以輕而易舉地把這些功勞據為己有;要是失敗了呢,他也可以同樣輕而易舉地把責任推卸掉。”而且在當時,“無論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都說高所搜集并且寄回給周(指周佛海)的情報并沒有就此停留在周的手里,而是繼續(xù)轉到委員長那里去了……蔣肯定知道高此番遠行決不單是搜集情報而已,不過蔣覺得高最終還是忠于自己并受自己支配的……高也許能找到有影響的、愿意就蔣所能接受的條件進行談判的日本人。如果他做到了這一點,蔣就能加以利用。”
然而,此時日本內閣五相會議已通過《適應時局的對中國謀略》,決定“起用中國第一流人物”,“醞釀建立堅強的新政權”,這意味著高之前的所有努力,已完全落空。對蔣來說,高的這一條暗道似已不能再走,及時停掉他在香港的活動經費,就是一個最直截了當的明示。高或許并未完全意識到這一點,或許已得到周佛海的暗中支持(周從國民黨中央宣傳部每月?lián)苋гo高宗武,作為替汪工作的活動經費)。所以,待病情稍有好轉,仍一意孤行,甚至不惜肝腦涂地,或如唐德剛所說:自覺眾睡獨醒,實為愚不可及。“他愈來愈深刻地認識到要使日本方面改變主張是困難的,而在同時,他也下了很大的決心:在不得已時,即使背叛蔣介石的意向,也要挺身而出,從事日華之間的和平工作。”正是由于未能得到蔣的諒解,并有了疏遠的跡象,高宗武于失望中孤注一擲,不得不與汪精衛(wèi)等人走得更近了,這又正是汪本人和日本“不擴大派”所希望看到的。當時有一種說法,高“好像既不代表蔣,也不代表汪,可是日本人都愿意跟他談”
。這大概也是高宗武頭腦一時發(fā)熱,自以為可促成“和平”的重要原因。據當年日本外務省一份給內閣的報告稱,高曾把汪精衛(wèi)對“和平路線”的想法表示為:(一)如果日本與蔣介石接觸,他援助斡旋;(二)如果與蔣介石以外的人接觸,他以在野資格斡旋;(三)如果要他出來負責,他將出馬。
鑒于此時蔣對高的態(tài)度,周佛海開始變得小心翼翼起來,他讓梅思平接替了高宗武的某些工作。但高在香港的活動,實際上并未停止,不過是由高介紹日本同盟通訊社中南總分局局長松本重治和梅思平繼續(xù)談判,梅和汪的關系更為密切。另有種種跡象表明,汪此時意欲脫離重慶政府單干之念日甚一日。
1938年10月21日,廣州失陷,汪發(fā)表“和平”解決中日糾紛的談話。南洋華僑籌賑祖國難民總會主席陳嘉庚隨即致電汪精衛(wèi),勸其勿與日本妥協(xié);汪復電:和平條件如無害于中國之獨立生存,何必拒絕?同一天,梅思平從香港到達重慶,與汪見面,攜有日本希望汪氏脫離重慶、另組政府、與日本進行和平談判的條款。經過多日的商討,到11月2日梅離開重慶時,汪已作了最后的決定。11月20日,汪指示梅思平、高宗武在上海與日方代表今井武夫、伊藤芳男、影佐禎昭等秘密會談,雙方簽訂了幾項協(xié)議(即“日華協(xié)議記錄”,又稱“重光堂協(xié)議”)。11月22日,高宗武、梅思平前往香港;一周后,梅又返回重慶,向汪報告一切。此時汪已決定出走,預定先到昆明,后轉河內或香港。高回憶:
我在香港的時候,汪精衛(wèi)還在重慶試圖作出出走安南(即越南)的決定。他發(fā)電報詢問我的意見。雖然我曾經幫助他和近衛(wèi)公爵溝通,我僅僅回答:“我不建議你這么做。”
12月5日,周佛海按計劃逃離重慶,他在日記中坦承:“飛機離地之剎那,即余政治生命斷絕之時。”12月18日,汪精衛(wèi)終于不顧一切離開重慶,前赴昆明,他夢想能夠得到云南省主席龍云在政治或軍事上的支持。次日,汪與陳璧君、周佛海、梅思平、陶希圣等人一同搭機前往河內。12月29日,汪發(fā)表了歷史上臭名昭著的“艷電”,即汪精衛(wèi)簽署的那份《致蔣總裁暨國民黨中央執(zhí)監(jiān)委》,主張中止抗戰(zhàn)、對日求和。此“艷電”立即遭到海內外同胞交相撻伐,國民黨中央在重慶召開臨時常委會,宣布開除汪精衛(wèi)黨籍并撤銷一切職務的決定。高宗武承認:“發(fā)出電報后的主要后果為:(一)汪立即被國民黨開除黨籍,造成汪對蔣的痛恨;(二)連汪的同情者都批評那封電報,汪獲得民眾支持的希望徹底破滅。”至此,國民黨副總裁汪精衛(wèi)與總裁蔣介石正式決裂,兩人分道揚鑣。蔣介石內心震驚不已,在日記中嘆道:“不料精衛(wèi)之糊涂卑劣乃至于此,誠無可救藥矣。黨國不幸,竟有此類寡廉鮮恥之徒,無論任何之以誠心義膽,而終不能邀其一顧,此誠奸偽之尤者也。”(1938年12月22日)
汪精衛(wèi)等人所謂的“和平運動”從一開始就注定要失敗。這么說并非是因為在今天已看到這一結果,而是日本人推行的所謂“大陸政策”,即為了保護日本就必須消滅或征服幅員遼闊而又孱弱無力的中國,這一野心勃勃、荒誕不經、喪失理性的念頭,最終令日本一步步陷進戰(zhàn)爭的泥淖之中而不能自拔。從大歷史的角度來看,九一八事變實際上是日本走向敗降以及中國進入復興階段的一個歷史分水嶺。關東軍抗命在東北滋事“成功”,激起日本軍閥的野心;中國人也由此而覺醒,各種分崩離析之力量開始整合,最后形成一種不屈不撓的抗戰(zhàn)意志,走上對抗日本野蠻侵略的道路。
及至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汪精衛(wèi)開始意識到美國人的參戰(zhàn),對他與日本人來說都是一種不祥之兆。日本若被打敗,將徹底證明他的“和平運動”是逆全民族抗日之大勢而動,可悲且無恥,無以見諒于全體國人,就像當年奔赴“滿洲國”的溥儀被他指責為“漢奸”一樣,下場可想而知。或許汪的想法與二戰(zhàn)時的法國傀儡元首皮埃爾·賴伐爾頗有相似之處,后者曾言:“要是我的政策成功了,把法國所有的石頭用來為我建立塑像恐怕都嫌不夠用;要是我的政策失敗了,我就會被絞死。”賴伐爾最后果然是以叛國罪被絞死的。汪精衛(wèi)以親日而求利,賴伐爾以親德而賣國,戰(zhàn)時歐洲各國紛紛成立傀儡政權,東西方同時上演了一幕幕政治上的鬧劇。其實,汪的內心始終惶惶不可終日,有一天他告誡自己的兒子:“你一定要有應付這個日子到來的勇氣。”
實際上,即使日本不發(fā)動太平洋戰(zhàn)爭,汪的失敗也只是時間問題。這一點,連日本人也看得很清楚:“汪自首都南京陷落前,就在焦急憂慮如何對和平有所作為,但當時徹底抗戰(zhàn)之聲正震蕩全國,抗戰(zhàn)的火焰正在升騰,同時也是汪自身的實權非常微弱的時候。”七七事變后,中國決定對日抗戰(zhàn),其勝算有很大一部分是寄托在國際援助上。汪精衛(wèi)等人則根據當時形勢,估計國際援助決不會來,只能趕快對日謀和,以免一敗涂地;不料中國苦撐抗日的能力,終于贏得西方各國的信任,漸感中國足以做它們在遠東制衡日本勢力的伙伴,一改原來冷眼旁觀的態(tài)度,開始對華援助。汪氏等人對形勢的估計一錯再錯,最終成為淪陷區(qū)里的日本傀儡。
另有一點,就是汪精衛(wèi)本人性格上存在缺陷,并不適宜搞政治,但又對個人權位利益抱有極大的野心,這也導致了他最后的失敗。汪大抵是那種感情沖動、意氣用事之人,其一貫的表現(xiàn)即為立場不堅定,言論變化無常,在政治上一遇挫折,不是南下隱居,就是遠走歐洲。“從1911年至1936年二十多年間,他出走法國竟達六次之多,如此意志薄弱、反復不定、遇困即逃、聞利乃回的作風,如何能成大事?”汪的老婆陳璧君倒是說一不二的人。汪早年致力于革命時,這個女人陪著他左右突圍,襄助他建功立業(yè),功不可沒。從一些史料看,汪精衛(wèi)之出走,與陳璧君在一旁搗鼓也有關系,她大概也深知汪、蔣兩人此時勢不兩立,已是非走不可了。陳公博對陶希圣就說過:“汪先生沒有璧君不能成事,沒有璧君亦不至敗事。”
高宗武未必不知汪的性格,當他發(fā)現(xiàn)汪精衛(wèi)已經走得太遠時,也不禁打了一個寒戰(zhàn)。
1939年3月21日,曾仲鳴在河內被錯殺,汪精衛(wèi)極為震驚,何去何從一時難以抉擇。高勸他前往歐洲或菲律賓,從此不問政事,甚至愿陪他返回重慶,唯不可與日本人再談下去,“縱然私人積怨甚多,也不可出此下策”。高又說:日本在中國已有兩個傀儡組織,北有王克敏,南有梁鴻志,又何必再插一腳?汪此時已無路可走,不聽……高回憶道,此時汪在河內不慎跌了一跤,腿上綁著繃帶,平日非常憂郁。“汪說他想去東京去了解日本人的‘真實態(tài)度’。我說,我們目前除了等待日本的下一步,什么都不要做。在我和他相處的兩星期中,汪曾經多次問我:‘我能相信日本人嗎?’每一次我都回答:‘百分之六十不可相信。’”
未隔多久,高即發(fā)現(xiàn),他與汪派組織的其他人在一些問題上存在嚴重分歧。而這些分歧,以他的性情是無法忍受的。正如后來研究者認為的那樣:“汪精衛(wèi)到上海前,其陣營內已分為兩派。高宗武、陶希圣等認為汪精衛(wèi)如果要組成新政府,一定要在日軍占領的地區(qū)之外建立,且此政府有自由,不受日本的控制,此即所謂‘高宗武路線’。周佛海領導的另外一派認為當時汪精衛(wèi)的分裂運動缺乏武力,不得不依賴日本的支持,而在南京建立政權,此即所謂‘周佛海路線’。”應當承認,“高宗武路線”不僅符合高本人的政治邏輯,同時也是一個底線,即不在敵占區(qū)建立所謂“新政府”,這樣無論怎么說,新政府最多是對國民政府的一個背叛,而反之,就是投敵。
國民黨內部另立政府之事并非絕無僅有。國民政府自1925年7月在廣州成立,及至北伐成功這一期間,就有過好幾次分裂。以1928年為例,南京政府是以1927年上海四一二政變?yōu)槠鯔C成立的,盡管各有各的說法,但在當時至少有兩個意義上的不合常規(guī):“其一,它是在中國的正統(tǒng)政府北京政府以及作為國民政府的武漢政府同時存在的情況下成立的。其二,是在驅逐國內軍事敵對勢力尚未成功即國民革命途中成立的。”南京政府當時也強調與武漢政府的連續(xù)性,以獲取國民黨內部更多的支持;武漢政府當然不容分裂,下令免去蔣介石本兼各職……
這不過是十多年前才發(fā)生的事情,或許時空與背景有所不同,但汪精衛(wèi)不至健忘,高宗武心中也未必一點數沒有。然而,“周佛海路線”在這個組織中漸成主流,高處于邊緣地位,對汪精衛(wèi)的影響力日漸式微。高心緒低落,曾寫過一首類似日本俳句的小詩,以表心頭的痛楚與困惑,讀之令人低回:
北方,
南方,
高山,
海洋,
它們全都不屬于中國,
中國百姓將何處為家?
日本人開始對高宗武有所懷疑。
1939年5月5日,汪精衛(wèi)乘坐日船“北光丸”號到達上海時,其行蹤被日本《朝日新聞》駐滬記者發(fā)現(xiàn),汪決定暫留船上,以避開媒體的視線,等天黑再說。周佛海、梅思平、高宗武等人則上岸,在虹口的重光堂等候。是晚,汪通知說不上岸。高這時對周佛海、梅思平表示,想住到兄長那里去。日方影佐禎昭不同意,以命令的口吻對高說:“今晚就住在這里!”高執(zhí)意要回,兩人發(fā)生口角。還是周佛海出來打圓場,說:“宗武,你還是回去吧。”臨出門前,高還憤然高聲說道:“影佐有什么權力?我為和平運動拼著性命,絕不能聽從日本人的命令!”這一年6月起,日本人開始對高宗武進行監(jiān)視。據今井武夫回憶,在整個談判中,“高宗武的態(tài)度始終是批評式的,甚至是虛無的,有時又非常隨便的同意日本方面的主張,反而使我對他的真實感到懷疑”
。到了夏天,汪由上海飛東京,周佛海、梅思平、高宗武、周隆庠等人同去。影佐禎昭私下對汪精衛(wèi)說:日方有人懷疑高宗武,說他有點靠不住,建議以養(yǎng)病為由,將高扣在日本,暫不回上海,觀察一段時間再說。汪反問:有何根據?影佐禎昭說:雖不能十分肯定,但確有許多可疑之處,高可能被重慶利用。汪精衛(wèi)仍堅決反對,說:扣留不太好……
后來的事實即可證明,日本人對高的懷疑并非沒有道理。半年之后,即1940年1月3日,高宗武、陶希圣兩人在杜月笙的秘密安排下脫離汪組織,從上海逃到香港;1月21日,高、陶兩人在香港《大公報》上披露汪日密約《日支新關系調整要綱》及附件,使汪派陣營內部一時大亂,這就是中國抗戰(zhàn)期間震驚海內外的“高陶事件”。
四
高宗武走了。走得不近情理,聞者驚詫且有疑。
高本人的態(tài)度卻是真實可信的,他對日本人說過:“如果汪的和平運動真的能拯救中國,沒有任何中國人會反對它。但是現(xiàn)在我完全了解這個運動救不了中國,因此我絕對反對它。”1939年12月,高與汪等人有過一次談話。當著陳公博、陶希圣的面,他對汪說:
如果你堅持成立南京政權,你只能做個溥儀第二。這樣值得嗎?這是我最后的忠告。只要你不背叛中國,我將追隨你到底,即使流亡天涯海角;如果你背叛中國,那么我們分手……
從感情上來講,最終離開是高不得已的一個選擇。“我記得1937年我們從南京撤退時,汪很擔心我搞不到船票,那時所有電話線都不通了。汪親自去找負責撤退的張群,愿意把自己的房艙讓給我。事后他從未向我提起這件事,我是從別人那里聽到的。我也想起汪曾經為我和沈小姐證婚,和頭一個請我們吃飯的往事。我知道我的離開會給他有多么沉重的打擊……”
“高陶事件”發(fā)生后,汪精衛(wèi)盡管大為不悅,卻未動聲色(可參見其日記),仍抵青島,與王克敏、梁鴻志兩漢奸續(xù)謀成立偽中央政權之事。周佛海則恨之切切,在日記中寫道:“高、陶兩動物,今后誓當殺之也。”(1940年1月22日)當我讀到這一段文字時,不禁啞然失笑。周佛海本是一個善變之人。這里若撇開政治不談,只講做人,周氏遠不如那個大孝子陳公博。1939年年底,陳公博秘密進滬,勸汪懸崖勒馬,停止組建新政府之事,以免使國家陷于分裂。但汪精衛(wèi)已騎虎難下,陳勸說無效,乃回香港,繼續(xù)侍候老母。陳公博為性情中人,后見高、陶兩人出走,“恐汪之陷于孤立”,頗感惶慮,才又重返上海,從此跌入齷齪政治的泥淖之中。1944年11月,汪精衛(wèi)病死日本,陳由偽政府之立法院院長接任代主席兼行政院院長,其實際權力卻在副院長周佛海之下。1945年8月,日本人投降,周佛海又搖身一變?yōu)槭Y介石的人,被重慶方面委任為國民政府上海、南京地區(qū)特別行動隊總司令。原來周在前一年即向重慶政府反正,后在受審時自嘲,稱是“身在匈奴心在漢”。1946年4月,陳公博以叛國罪在江蘇高等法院受審,高宗武在美國知道后,扼腕痛惜陳是在替人受過,想要提供證據,并擬往蘇州法庭為其辯護,此事被蔣介石攔了下來。與陳公博愿作“伴食”相比,最后連日本人也看不起周佛海,“他正如一個鉆在內部、恩將仇報的人那樣,看到事情失敗就為了續(xù)命而狂奔,結果還是不能逃脫上帝的審判而死于非命”
!
那么,高宗武為何要出走呢?一般認為:主要是對日本人強硬態(tài)度的不滿,同時也是對汪本人的一種失望。陶希圣到達香港后,給今井武夫一信,其中有“深知汪氏無力量以解決中日問題,其他諸氏只求利祿權位,毫無和平誠意。弟由于失望以至于出走”云云,這本可作為解釋高、陶兩人出走的真實原因。但1963年,原汪偽政府中周佛海的一個盟友金雄白(筆名朱子家),在香港出版的《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一書中,則另有說焉:“高宗武搞和談,對公,是向蔣介石效忠;對私,則要由他包辦。他最后的改變目標而抬出汪先生來,則以日本兩度關閉了對蔣先生和談之門,或許是他在失敗中想死里逃生,也或許他暗中奉到了別一項的使命……”其以聞見者之推斷,可信與否,引起史家的關注。1969年12月,美國學者約翰·亨特·博伊爾對高宗武有過一次訪問,試圖從這位“和平運動”親歷者口中了解事情的全部真相,未能如愿以償,以至于這樣說:
在高宗武發(fā)表回憶錄以前,或在臺灣政權同意讓外人自由閱覽其歷史檔案(在我們這輩子里,看來是不大可能得到這種許可)以前,究竟在那些年代里發(fā)生過哪些事情的詳情是無法知道的。據高講,他本人對這些事情的記述在他死前是不會發(fā)表的,同時,“為了不被人曲解”,他還要對自己的私事和回憶嚴加保密。自從1940年1月的那些重大的日子以來,高沒有寫過任何有關和平運動的東西……
深得胡適晚年信任的史學家唐德剛,當年在美國也訪問過高,兩人“暗室私談竟夕”,然至關鍵處,無論怎樣旁敲側擊,高始終不肯吐露半字。唐心有不甘,為促其留下信史,想再約談一次。高表示歡迎,卻又言明在先,不談敏感舊事。盡管高長期以來,始終守口如瓶,但有一事實至少不會錯:“高陶事件”后,陶希圣奉命留在香港,創(chuàng)辦國際通訊社,編印《國際通訊》周刊,向戰(zhàn)時軍政機關提供世界局勢分析及國際問題參考意見。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香港既陷,陶希圣隨惠陽還鄉(xiāng)隊逃離港島,輾轉到了重慶陪都。陳布雷奉蔣之意作出妥善安排,陶在委員長侍從室第五組任少將組長。1940年4月,高宗武則化名“高其昌”,持重慶國民政府國防最高委員會秘書廳參事官員護照,偕夫人沈惟瑜經歐洲到了美國。初在駐美大使胡適身邊協(xié)助工作,后以經商為生。其間,蔣讓陳布雷致電胡大使,讓使館及領館對高宗武“多予照拂并維護”(1940年6月14日)。另有一電報云:“高宗武君通緝令,國府篠(十七)日下令撤銷,已交國府公報登載。但不欲舊事重提,故報紙上不發(fā)表消息。此事當局去秋即有意辦理,今始實現(xiàn),可慰高君愛國之心。”(1942年5月28日)更有一說法,蔣曾給高寫過一封親筆信,交杜月笙帶到香港,信內慰勉有加,稱其為“浙中健兒”,與上述電文“可慰高君愛國之心”一句,有異曲同工之妙。此說法我從高的未刊回憶錄中得以證實:
中國后方的反應非常良好。委員長給我一封信。當我加入汪精衛(wèi)協(xié)助他的注定失敗的“和平運動”時,委員長曾經很憤怒。現(xiàn)在憤怒已消,他表示非常贊賞我的動作。他說,浙江有理由為我驕傲。我的家鄉(xiāng)是浙江溫州,浙江也是委員長的故鄉(xiāng)。
當時中國的現(xiàn)實政治隱微復雜,讓人一時難以看透,不過汪精衛(wèi)等人早已被視作漢奸。當代史學家章開沅認為:“抗戰(zhàn)甫興而試探言和乃是一場政治賭博,究竟有幾分出于考慮國家命運的公心,有多少出于爭權奪利的私意,局外人很難作簡單的誅心之論。”
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講,我們確實應當聽聽高宗武本人是怎樣說的。
然而,這么多年來,他一直說得太少,誰也不知他有過一本回憶錄。唐德剛更是百思不得其解:難道他寧愿一輩子就這樣——讓后世一些不明真相的隔代史家“各取所需,自行編造,誤人誤己”?高晚年與周谷這樣的朋友聊過當年舊事,但大都是一些無關痛癢的“花邊舊聞”,并未涉及真正內幕。唐德剛與美國學者(后又有費正清一弟子訪問高,亦不得要領)亦均無功而返,因此一般認為,高宗武生前不會再說什么了。高于1994年9月在美國離世,其時距汪精衛(wèi)之死已有五十年,距蔣介石之死也有十九年,無論如何,即使當年負有“秘密使命”,亦不至于奄奄氣盡之時仍三緘其口?
或許歷史本來就是一個擅長開玩笑的高手,不久前,一本塵封了六十一年之久的“高宗武文稿”,在美國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被發(fā)現(xiàn)。這件事不會驚動太多的人,但對于研究民國史的人來說,想必是一個驚喜。這是高宗武于1944年8月間在美國完成的一本回憶錄,書名為《深入虎穴》(Intothe Tiger’sDen),英文打字稿共兩百五十四頁,有十四個章節(jié)。從時間上看,其時距“高陶事件”不出幾年時間。較之陶希圣在二十多年后的回憶,高宗武的回憶錄似更加清晰與完整。

高宗武英文未刊回憶錄內頁,原檔存于美國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
此事過程大約是這樣:2005年6月底,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客座研究員謝幼田(國民黨元老謝持的孫子)打電話給陶希圣之子陶恒生先生,稱該所研究員郭岱君女士在查閱當年美國外交官勞倫斯·薩斯伯里(LaurenceE.Salisbury,1891—1976)的檔案時,意外發(fā)現(xiàn)一部“高宗武手稿”。陶先生早年畢業(yè)于臺灣大學機械系,是國際知名的水泥工程專家,1977年退休后定居美國舊金山,以十年之力寫出《“高陶事件”始末》一書,先后在臺灣與大陸出版。唐德剛為此書作序,評價甚高,認為“可以發(fā)掘的史料,除蔣公大溪一檔,尚待大量開采之外,也所余無多。恒生之書,應該可說,也是接近結論階段的一家之言了”。陶先生當年寫書時,尚不知有高的回憶錄存世,在印證其父陶希圣的某些回憶時,缺少有力的史料支撐(即“孤證不立”),想來不免引為憾事。
陶先生立即與郭女士取得聯(lián)系,7月上旬,偕好友、《中國時報》前駐美記者劉永寧驅車前往斯坦福大學校園,在郭女士熱心幫助下,復印了全稿。其文稿每頁右側都印有幾行字,大意為:本文件為胡佛研究所檔案館所有,未經本所明確授權,不得私自散布或出版。據了解,上世紀40年代初,薩斯伯里為美國國務院遠東事務部副助理(1941—1944),與高宗武是朋友,這份稿子是薩斯伯里替高介紹出版商時留下的一個副本(檔案第2匣),檔案中還有若干封高的英文信件以及薩斯伯里的日記、書信與文件(第1、3、4匣)。從相關情況來看,當時薩斯伯里與高正在設法出版這本回憶錄。不過顯然,回憶錄并未見出版。
據陶先生分析,這本回憶錄本想通過長期以來與日本人打交道的“痛苦經驗”,為戰(zhàn)爭中的美國人提供一個有價值的歷史文本。由于當時遠東及太平洋戰(zhàn)場局勢開始出現(xiàn)逆轉,日本人已是強弩之末,而德國戰(zhàn)敗亦已成定局,大戰(zhàn)勝利在望,故此回憶錄未能引起美國出版界的足夠重視。次年二戰(zhàn)結束,對美國人來說,時過境遷,回憶錄出版的可能性就越來越小了。這個副本一直存放在薩斯伯里家中,直至1976年他去世,連同他本人的資料和遺物,一起存入胡佛研究所檔案館內,從此未見天日。
發(fā)現(xiàn)高宗武的回憶錄后,陶先生最為興奮,大呼“如獲至寶”。其父陶希圣在1967年上半年有過一次東南亞、歐洲、美洲及日本之旅,全程三個月。其間與高宗武在華盛頓重逢,此為兩人1940年香港分手后,時隔二十七年后的第一次見面。在頓巴敦橡樹園櫻花紛飛、清幽怡人的一個下午,當年“高陶事件”中兩個主角,相倚徑邊的排椅上,暢談許久……
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業(yè)已同意陶先生復印、使用這一史料,并初步同意在中國大陸出版。陶先生已經翻譯全書完畢,從陶氏所譯的回憶錄“前言”中,可見六十多年前高宗武寫此書的真實意圖:

1967年4月5日,高宗武(持帽者)與陶希圣攝于華盛頓頓巴敦橡樹園。
1940年我離開香港前來美國時,友人們建議我利用時間寫一本關于日本狀況和日本領導人物性格的書。他們堅信我和日本各階層人物長期而密切的關系,具有做這件工作的最佳條件。長期關注遠東局勢的美國人,也一定會歡迎這樣一本書。
來美后不久,美日戰(zhàn)爭爆發(fā)。許多美國朋友和此間的中國朋友,包括一些身居要津者,跟我說:“你與日本以及日本人打交道的經驗與眾不同,日本既然是我們的共同敵人,你應該把你所知的,提供給我們。”
我服務于中國外交部的三年多,的確是中日關系最重要的時期,這段時期正好在1937年中日戰(zhàn)爭爆發(fā)之前夕。此前,中國一直依賴國聯(lián)(LeagueofNations,國際聯(lián)盟,簡稱“國聯(lián)”,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成立的防止國際戰(zhàn)禍的國際組織,陶注)解決日本對中國的侵略事件。不過,從1932年到七七事變,中日雙方都有直接交涉。因此,我在外交部的職位(中華民國外交部亞洲司司長,陶注),使我得以比任何人更直接、更頻繁地與日本人接觸。1937年戰(zhàn)爭爆發(fā)之后,中國官員與敵方中止來往。但是,直到1940年汪精衛(wèi)成為日本占領區(qū)傀儡之前,我和他的關系使我和日本領導人之間,一直保持接觸。因此,我熟知敵國國內的狀況。
我的痛苦的日本經驗基于:一、我身為中國外交部官員;二、我又是汪精衛(wèi)投日之前的同僚。加上書中將述及的其他因素,我深信我的資訊和觀點,對于戰(zhàn)勝日本,以及防止該國再次走向侵略之路,具有一定的價值。
……
1944年8月31日
于康涅狄格州克令沃鎮(zhèn)
勞倫斯·薩斯伯里的農莊
從此前言看,高宗武對日本人并無好感,書名“深入虎穴”似頗堪玩味。
這本回憶錄最終未能出版,或可找到一些合理的解釋。但令人費解的是,高宗武生前為何從未聲張?自1940年離開香港,高宗武在二十七年后曾去過一次臺灣,并與昔日老上司張群會面,兩人傾心交談。張還讓其媳杜芬陪同游覽臺北名勝,可見兩人之舊誼。可事實是:此時蔣介石仍活著,倘若當年高宗武真是背叛了他,隨汪而去,即使逆名不彰,以蔣的為人與處事,高也是無法登陸臺灣的。而高官張群,也不至于如此款待周詳。高甚至擬請面見蔣介石,盡管未果(高本人解釋為:蔣不便接見舊日常見的僚屬),但他何以敢提出這樣的要求?胡適說過,作研究要于不疑處有疑。金雄白當年之推測未必一點道理沒有,我本人也認為高宗武確有充當重慶方面“秘密角色”的可能。
不過,若從大歷史的角度來看,高、陶兩人雖然中途醒悟、揭露密約、戴罪立功,但終究是不謹細行、大節(jié)有虧,好在“漢奸”這個罪名可免去了。高宗武自1934年年初進入國民政府外交部,及至1940年遠走異國他鄉(xiāng),前后近七年時間。對他個人來說,這是一段心力交瘁、無所適從、以失敗而告終的歷史。當然,我們不能說高宗武倘若不從政,只當他的大學教授,其一生就不會這樣跌宕起伏,乃至隱跡不聞。高當年的選擇,以其精英意識“應時而出”,從客觀上講,與國難當頭、共濟危機這一背景有關。但他的問題在于年輕氣盛、自許過高、功名心重、求成太切,以致焦頭爛額,終為瞬息萬變的時局所淘汰,或被當權者玩弄于股掌之上亦未可知。誠如他后來在美國對張君勱、曾琦兩人坦承,“對蔣已失去價值……”,更說過“政治是危險的”這樣的話,從此心灰意冷,自匿其跡,“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同輩是這樣評價他的:
三十年代中國赫赫有名的“日本通”高宗武,雖然不在高位,卻肩負國家對日外交重任,當道倚為股肱左右之臣,春風得意之時不過而立之年。數年之間,便銷聲匿跡,隱于異邦,依商為生,默然而逝,令人惋惜。
揆之事實,大致如此。陶希圣可回重慶,高宗武則不允返回,不得已遠走美國。這時戰(zhàn)爭尚未結束,其從政生涯卻提前畫上了句號。高宗武患有慢性肺結核病,一生好幾次長期住院。身體痼疾可治,心靈陰影難消。從政七年如咯血,這一遭人非議的政治病史,或許困擾其余生,讓他常常透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