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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竟渡河的悲劇

——陶希圣從政之痛

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知識分子大規模介入實際政治,雖與國勢阽危、國人奮起救亡圖存這一特殊背景有關,卻也反映出當時的知識群體,“他們以一種特有的敏感體驗到自己祖國的命運”(雷蒙·阿隆語),抱有傳統的“吾曹不出如蒼生何”以及“舍我其誰”的救世心態,不惜與權力發生聯系(影響國民思想、干預國家政治運行),從而彰顯出其人格上的某種魅力。但若深入到歷史細節中或可發現,當時從政學人“思出其位”,因緣各異,事功亦大相徑庭,如陶希圣就是一個顯例。他是北大法學院政治系教授兼主任,創立了“食貨學派”,在平津學界已有較高的威望和影響,之所以一夜之間離開北大校園,實與他本人“國民黨黨員”的身份有關。陶希圣是被最高當局亦即蔣介石直接選中的,盡管當時感到“很惶恐”,卻又不得不作出“顧此失彼”的一個選擇。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件爆發。

這一年陶希圣三十八歲。北平各報發表南京消息,說國民黨中央決定邀請各黨各派及無黨派人士分批在廬山牯嶺舉行茶話會,“團結各方共赴國難”。陶希圣也在平津學界受邀人士之列,同時受邀的還有蔣夢麟、張伯苓、梅貽琦、胡適、傅斯年等著名學者。此時的北平,已可聽見遠處不時傳來的隆隆炮聲,東西兩個火車站已不能照常通車。陶希圣選擇了一條可行的路線,從西直門搭車至豐臺,再轉車到天津,然后沿津浦路南下。到了南京,他遇到平津的幾位教授,偕同乘船到九江,上牯嶺,這時已是7月12日。被時人稱為“牯嶺茶話會”的最重要一項內容,就是蔣介石發表全面抗戰的談話,“表明了他對盧溝橋事變的態度,也確定了國民政府對日作戰的基本方針”朱漢國主編《南京國民政府紀實》,安徽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563頁。。陶希圣在晚年回憶中對此記憶猶新:


茶話會主席是汪兆銘。蔣委員長蒞會致詞,全場肅然。這一篇講話就是后來修改發表的《對于盧溝橋事件之嚴正表示》,系程滄波起草,陳布雷修改后正式發表的。這一次的講話,有幾段未見于發表的講詞中,如:“什么是《何梅協議》,我把它撕了;我已經命令關、黃兩師進駐保定,并且命令宋哲元回北平,他現已經過天津回北平。現在除非不打,否則戰端一開,即無中途妥協,中途妥協就是投降。”陳存恭等《陶希圣先生訪問記錄》,臺灣“國防部”史政編譯局,1994年版,第52頁。


仙巖飯店(即牯嶺94號)為主要客人的下榻處,胡適的房間成了聚議的中心。眾人判斷,抗日戰爭必將進一步擴大。胡適前一晚與蔣介石有過一次單獨見面,他告訴大家:“委員長是決心打。”可眾人還在懷疑是“打”還是“和”,因此時蔣讓宋明軒(宋哲元)回到北平,好像是要談,不過誰也說不準此事,最后問到張伯苓。張年紀最大,一直不發一言,靜聽大家說話,這時頭一搖說了一句:“這件事還在委員長心里頭。”蔣夢麟一聽就失望,脫口便說:“這個老狐貍!”可見當時討論的緊張氣氛。在茶話會來賓中,無黨派人士以大學校長和教授為主,各黨派則有青年黨、國社黨、農民黨、村治派、職教派、救國會的領導人士。中國共產黨也受邀參加,有三個代表在牯嶺,卻未曾出席茶話會。這三人是周恩來、林伯渠、秦邦憲。

國民政府實業部部長陳公博在會場告訴陶希圣說:“這回茶話會是為了團結各方共赴國難的事。其中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你們在北平的斗爭。你們的斗爭說明了各方的團結還要下一番工夫。”陳公博所指的“斗爭”,是不久前北平新舊學聯之間發生的一場政治沖突。在這場沖突中,作為北大教授的陶希圣竟被意外卷入,首當其沖成了“舊學聯”猛烈抨擊的對象,同時也讓他與平津一班“左派教授”打了兩個月的筆戰。從隨后的情形來判斷,陳公博所強調的這場“斗爭”正是導致陶希圣棄學從政的近因,盡管這件事出乎陶本人的意料。

1932年,在北大當教授時的陶希圣。

這里不妨將此事作一簡單敘述。

新舊學聯的形成與分野,在很大程度上是國共兩黨長期以來在政治上博弈的產物。北平學生聯合會的歷史最早可追溯到北洋政府時期;及至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全國抗日呼聲漸高,北大等校的學生通電國民政府,要求“速息內戰,武裝民眾”,部分大學的學生會也改名為“抗日救國會”或“反日會”,不久“北平抗日學生聯合會”成立。這一年9月23日,北平學生召開市民會議,進行抗日宣傳。10月3日,“北平抗日學生聯合會”被北平警察局以“少數分子把持會務”實行“反動工作”為由強令解散,以國民黨學生為中心的“新學聯”成立。1935年夏秋之交,黃河決口,華北水災嚴重,中共中央北方局發起黃河水災救濟活動,北平各校成立“黃河水災賑濟會”,隨后又轉化為秘密的“北平大中學生聯合會”。11月18日,“北平大中學校學生聯合會”在中國大學召開成立大會,執行主席是郭明秋,這是一位十八歲就從“校園走向街頭”的革命女性,在“一二·九”前夕加入中國共產黨;秘書長是姚克廣,即后來成為中共高級領導人的姚依林。至此,北平學生組織中有了相互抗衡的兩個“學聯”,最早被解散后又“復活”的“北平大中學校學生聯合會”,在當時被稱為“舊學聯”。

1937年5月3日,陶希圣從開封轉武昌回到北平。一路顛簸,身體略感不適。第二天是“五四”紀念日。陶希圣后來這樣回憶:“‘新學聯’約我去演講。我先以心跳病辭,但是后來為了支持他們,仍然答應了。”陶希圣:《潮流與點滴》,臺灣傳記文學出版社,1964年版,第141頁。

“舊學聯”在陶希圣眼中是北平人民陣線的一個基地,“馬德里是人民陣線的總部,馬德里如發出通報,北平人民陣線就立即接受”陳存恭等《陶希圣先生訪問記錄》,第5頁。。這里的“人民陣線”指的就是1936年5月沈鈞儒、章乃器、鄒韜奮等人,以上海為中心組織并發起的一個全國性抗日救亡團體,“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人民民主統一戰線的一個左翼政派”周天度編《救國會》,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頁。。由于雙方政治語境不同,在陶希圣看來,“人民陣線運動起源于西班牙內戰”陳存恭等《陶希圣先生訪問記錄》,第4頁。。這件事的背景又是:1936年2月,西班牙舉行大選,左翼的人民陣線獲勝,成立了聯合政府;7月,軍官佛朗哥發動政變,以“新政府”與聯合政府相對抗,內戰隨即爆發。德國和意大利分別派兵到西班牙協助佛朗哥作戰,英國、法國對西班牙聯合政府實行封鎖,蘇聯則對聯合政府予以大力支持,西班牙內戰最終演變成一場“國際內戰”……陶希圣據此認為:“共產國際把人民陣線運動推介到中國來,當然是師法馬德里的人民陣線,進行反國民政府的活動,上海抗日救國大同盟就是這個運動下的產物。”陳存恭等《陶希圣先生訪問記錄》,第4頁。

從任何一個角度來講,抗日救亡運動在當時受到中共領導人的歡迎與支持,是毋庸置疑的,因為這是中共統一戰線的需要。1936年8月10日,毛澤東致函章乃器、陶行知、鄒韜奮、沈鈞儒等人,代表“我們黨、蘇維埃政府與紅軍表示誠懇的敬意”,并聲明:“我們同意你們的宣言綱領和要求,誠懇的愿意與你們合作,與一切愿意參加這一斗爭的政派的組織或個人合作。”周天度編《救國會》,第128頁。毛的這封信原載1936年10月30日《救國時報》,這是30年代中國共產黨在國外創辦的一份機關報(原名《救國報》),編輯部設在莫斯科,發行部設在巴黎,主辦人為吳玉章,歷任編輯有廖煥星、李立三等。沈鈞儒、章乃器等人發起的這場全國性救亡運動,對當時中國政治的影響極為深刻,也導致青年學生在思想和行動上的嚴重對立,陶希圣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卷入這場沖突中去的。

5月4日,“新學聯”在宣武門外師范大學廣場召開“五四”紀念大會,“舊學聯”學生亦到現場。主持人宣布開會后,“舊學聯”學生立即高唱“保衛馬德里”之歌,同時臺上兩派學生發生爭執。“舊學聯”學生將國旗扯下,一時之間,會場秩序大亂,一些中學生為護國旗,與“舊學聯”學生發生沖突,“舊學聯”幾位學生受輕傷,然后才退出會場。秩序恢復后,陶希圣即登臺演講,他指責左派學生高唱“保衛馬德里”之歌,“顯然是分裂中國,演出西班牙內戰的慘劇……”

事后,左派教授讓“舊學聯”向地方法院提出訴訟,以傷害罪名指控“新學聯”學生,并訴陶希圣以教唆傷害罪名。陶希圣即在天津《大公報》上撰文反駁,其標題為“殘余的西班牙主義”;同時自撰辯訴狀,以辯護人戴修瓚律師(北京大學法學院法律系主任)的名義,發表在《世界日報》。之后,陶希圣連續撰文四十余篇,與北平左派教授打了一場艱苦的筆戰(他本人稱之為“苦斗”)。

一日,陶希圣在中山公園來今雨軒的后園遇見清華大學的張申府,張對陶說:“你那篇文章,題目就不通。什么叫‘西班牙主義’?”陶答道:“你們人多,我只一人。我能攻不能守,所以必須隨時采取攻勢。我今天要把‘綠帽子’加到你們的頭上,哪管什么通不通。”張申府嘆道:“那又何必?”參見陶希圣:《潮流與點滴》,第142頁。在陶希圣的眼中,張申府以及北大教授馬敘倫,北大法學院教授許德珩,北大文學院教育系教授尚仲衣,中國大學教授黃松齡、施復亮(施存統),朝陽大學與中國大學教授馬哲民,北平大學女子學院院長范文瀾等人,無一例外都是激進的“左派教授”。從1936年1月28日“北平文化界救國會第一次宣言”的參與者名單來看,馬敘倫、尚仲衣、黃松齡、許德珩、張申府等人均列其上,參見周天度編《救國會》,第82頁。馬敘倫更以“自影蹉跎近老身,放言猶動少年人”這樣的詩句來表達當時的心情。

1937年,陶希圣與三子恒生(六歲)、四子晉生(四歲)攝于故宮太和殿。

北平新舊學聯這場為時兩個多月的沖突,不僅引起國民黨高層的關注,也讓共產黨領導人予以重視,在此時誰也不愿看到“挑起內戰,分裂國家”的罪名被人扣在頭上。一位署名“凱豐”的共產黨人即何克全,一度為中共中央宣傳部部長。致函陶希圣,表示愿意出面來調停這場沖突,并暗中托人(北平農學院總務科科長吳某)安排與陶見面。陶希圣對這位“凱豐”先生表示:“斗爭的動力不在我,是在他們。他們要分裂中國,我反對他們分裂中國運動。”“這次談話之后,那班左派教授果然安靜下來。”參見陶希圣:《潮流與點滴》,第143頁。

陶希圣上廬山后,偕同周佛海去看望周恩來等人。一見面,周開口就說:“陶先生,你在北平打得很苦!我們多年反對國民政府,反對蔣委員長,今日一轉而擁護蔣委員長領導抗戰,這一個彎是很不容易轉過來的,連我們干部也轉不過來。我們在延安費了很大的氣力說服大家,也難怪北方那些人不易說服。我們還派了人去解釋……”陳存恭等《陶希圣先生訪問記錄》,第54—55頁。這個人可能就是“凱豐”。這場沖突與筆戰因時局變化而終止,但作為社會史專家的陶希圣在政治上的態度與立場,深得國民黨高層的賞識。與左派教授打筆戰時,其鋒芒與犀利亦給平津學界留下深刻印象。胡適曾以北大同事的口吻調侃陶希圣,說:希圣這個人“無名師益友,但為文所向無敵,是不是運氣使然”陳存恭等《陶希圣先生訪問記錄》,第24頁。

會議期間,國民黨中央組織部部長張厲生與中央宣傳部部長邵力子分別找陶希圣談話。前者談的仍是這次北平學界新舊學聯之間的政治沖突,內容與陳公博所說差不多;后者談的是國共兩黨合作問題。兩個人的談話,雖然始終沒有涉及陶希圣今后在黨內的具體工作與職務,但從陶希圣旋即進入委員長侍從室第五組(周佛海任組長)從事國際宣傳工作、應聘為國民參政會議員這兩個細節來看,他已成為最高當局視線中推動國民黨戰時對外宣傳工作的最佳人選。

牯嶺茶話會預定分三次舉行。第一次茶話會,參加者以平津學界人士為主。但戰爭形勢急劇變化,蔣介石等人倉促下山返回南京。第一次茶話會亦匆匆結束。第二次茶話會的客人以上海、南京學界人士為主,然而等到他們紛紛到達牯嶺,茶話會已無法再開。蔣在下山之前,單獨召見陶希圣。陶希圣后來回憶:


陳布雷來找我去見委員長。布雷說:“在會中,你是客人,現在則是以黨員的身份見主席。”蔣委員長見了我,說:“你在北平做得很好,你還是回去指導他們繼續努力。”我說:“總裁,國民黨有四個單位四個組織,我指導誰?”委員長起身說:“我叫他們聽你的話。”出來后,我問布雷:“這是怎么回事?”布雷說:“這是命令。”我很惶恐……陳存恭等《陶希圣先生訪問記錄》,第53頁。


這件事來得確實有點突然,否則不至于感到“很惶恐”。在這之前,陶希圣并無從政之意,亦未做好這方面的準備。盧溝橋事件驟然而至,全面抗戰不可避免,許多人的命運無疑就此改變。在廬山,陶希圣為眾多名流中的一個,也就是陳布雷所說的“客人”。然而,當身份在一瞬間轉換,本來應有的那份從容與自得亦不復存在。

其時,陶希圣雖為中國名牌大學的名牌教授,但在黨內不過是一個有些聲望的普通黨員而已。當年他在上海主編獨立青年社之下的《獨立青年》周刊時,其政治思想路線左不至共產主義,右不至國家主義,曾提出過“民族自決、國民自決、勞工自決”這樣的口號,國民黨上海執行部認為其符合三民主義之要旨,力勸陶加入國民黨,這成為他接近國民黨的第一步。1927年北伐時期,陶希圣忽接一紙電令,受聘為中央軍校武漢分校政治教官兼軍法處處長,授銜中校,這才與國民黨有了實際接觸。之后他個人的主要經歷不外是當編輯、做教授,其間一度脫離任何政治活動。

從一個普通黨員,如今一下子進入委員長侍從室,置身于中國政治權力的中樞,盡管其在主觀上并無什么政治野心,卻可見當時學人從政受到某種程度的重視,同時也暴露了戰時體制之下權力少受約束的某種弊端。以我個人猜測,這件事可能與陳布雷、周佛海有關,甚至也不排除可能有汪精衛的薦言。早在1925年,陶希圣獨闖上海、僅憑一支筆打天下時,即與名記者陳布雷結為至交。1928年春在南京,陶一度任中央陸軍軍官學校政治總教官,兼任政治部訓練科科長,其時政治部主任就是周佛海。不久之后陶希圣回上海賣文為生,它的兩本重要學術著述《中國社會之史的分析》《中國社會與中國革命》,均由上海新生命書局出版,周佛海即為此書局主要合伙人之一。而汪精衛曾給蔣介石一信,對陶希圣的政治態度頗為認可1937年6月22日汪精衛致蔣介石函:“牯嶺蔣委員長賜鑒:伯密頃接陶希圣同志自北平來函,評述北平學生及人民陣線情形,其結論謂:‘左傾煩悶青年應加領導,而企圖利用此種煩悶,以造成反政府之機緣者,須加打擊。蓋學生本無成見,疏導得宜,不被利用,所謂陣線自然解體而共產黨失所憑借,就范亦易,至于借人民陣線以反政府之少數分子,則必須制裁,若過于壯容適足長其氣焰,為鞏固大陣線,切盼中央注意之。’所言頗有見地,謹備參考。”轉引自陳木杉:《從函電史料觀汪精衛檔案中的史事與人物新探》(一),臺灣學生書局,1997年版,第406頁。

國民黨內部的派系紛爭一直影響著它的前途與命運,蔣介石也利用這些紛爭不斷強化個人的權力。在這時,為了“回應逐漸高漲的來自政權外部的要求民主的聲音和應對真正開始的中日戰爭而采取的戰時體制下事實上的聯合體制……必然要求強化中國國民黨內部的凝聚力,結果這種凝聚力就集中在蔣介石個人身上了”[日]家近亮子:《蔣介石與南京國民政府》,王士花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版,第113頁。,如不久(1938年3月)在漢口召開的國民黨臨時全國代表大會,就是為了進一步確立蔣介石的黨權。在這個背景下,一個突如其來的“命令”改變陶希圣的人生軌跡,也就不足為奇了。對蔣介石來說,這不過是權杖之下在用人策略上的一種考量;對陶希圣而言,此時被賦予或所承受的角色變化,恐怕更多的是來自這個黨的意志或紀律的壓力。兩者之間的差異,或可反映出知識與權力的不對等。相形之下,一些超然且獨立于黨派之外的著名知識分子,則能保持一個最基本的底線,即進可影響政府,退可批評當局。

陶希圣棄學從政,與其說是學術生涯的不幸中斷,不如說是他個人在歷史上的一種走失。盡管在那個年代,很難找出“幾個真正與政治無涉的讀書人”章清:《“學術社會”的建構與知識分子的“權勢網絡”——〈獨立評論〉群體及其角色與身份》,收于許紀霖編《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史論》,新星出版社,2005年版,第377頁。。若比照著名學者薩義德的說法,像陶希圣這樣的現代知識分子,實際上已是集編輯、記者、政客及學者于一身,“往往身不由己成為各種權力結構中一員”章清:《“學術社會”的建構與知識分子的“權勢網絡”——〈獨立評論〉群體及其角色與身份》,收于許紀霖編《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史論》,新星出版社,2005年版,第375頁。;或又如當代西方學者科塞所指出的那樣,他們不僅協助掌權者以獲得地位的“合法化”,甚至還為他們“提供意識形態的辯護”。[美]劉易斯·科塞:《理念人:一項社會學的考察》,郭方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版,第148頁。科塞的這個觀點,雖然是針對西方某些知識分子而言的,如費邊主義者或羅斯福“智囊團”的那班人,但陶希圣甫一從政即在最高掌權者身邊,從他每周出席在蔣介石官邸舉行的軍事委員會參事室會議即可看出,他也是一個“出謀劃策者”,至少在形式上與上述那些人有其相似之處。抗戰不久,南京一度成立了大本營。蔣介石為最高領導,大本營分為六部,有關的政府、軍事和黨的機關都并入這六個部,“以期統一事權,迅速行動”。其中第六部被稱為小參議會,因為這一部門也聘請國民黨外的各黨派人士參加。如左舜生、羅隆基,還有第二國際的一些人,都在聘任之列。據陶希圣回憶:


大本營第六部設于陰陽營四號,部長是熊式輝,副部長是周佛海。這個部聘請各黨派人士為顧問或參議,號稱為小參議會。我以國防參議員的身份亦參加。第六部主管國際宣傳工作,為了參加這一個工作,同時又與各黨派人士聯絡,我有時到陰陽營四號會商事情。

一天,蔣委員長召見我,他說:“武漢鬧得不成樣子,你去一趟,傳達抗戰的宗旨與目的,是在三民主義的指導原則下進行抗戰。我叫立夫給你安排。”那時中共在武漢活動,我黨必須予以抵制。于是,二十六年(1937)十月,在敵機連續空襲南京的緊張狀態下,我搭乘龍興號循長江西上,抵漢口后,再轉武昌。委員長要陳立夫為我安排,等于要湖北黨部等組織聽我的話。陳存恭等《陶希圣先生訪問記錄》,第61—65頁。


從上述陶希圣的口述回憶中可看出,此時他深得蔣介石的信任與重用。他站在國民黨的立場上,為當權者提供意識形態的辯護,成了一件順理成章的事。

1937年11月,持續三個月之久的淞滬會戰結束,日軍攻占上海。中國軍隊先后投入五十多萬的兵力,與松井石根指揮的三十萬裝備精良的日本軍隊進行殊死搏斗,斃傷日軍五萬多人。雖然最終失利,“但它表現了國民政府抗戰的決心,它粉碎了日本侵略者三個月滅亡中國的夢想”朱漢國主編《南京國民政府紀實》,第580頁。。此時,中央政府機關向武漢及重慶疏散,陶希圣與國防參議會一班人士同乘疏散輪船到達武漢。有關會議仍然每星期在漢口商業銀行樓上舉行,陶希圣與沈鈞儒等人常起爭論。

12月9日,左派人士籌劃在12日這天召開大會,并在武昌和漢口分途游行,借西安事變一周年紀念,宣傳“民主聯合政府”。此時國共兩黨雖已再度合作,但政見上的分歧依然存在。陶希圣在國防參議會提出這件事,他認為:“東戰場的戰事正在慘烈進行中,還有三十萬軍隊在撤退整理中,而武漢的共產黨和外圍分子卻要鼓動風潮,高唱西安事變聯合政府,他們以為國軍打了敗仗,想在西安設政府,雙十二是什么?是西安事變,口號就是聯合政府……”沈鈞儒說:“這件事真相如何,要問董必武。”黃炎培立刻呼吁要團結,說:“萬萬不可這樣,我一定去找董必武談談。”董必武是紅軍主力改編為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之后的駐京代表,此刻在武漢。沈鈞儒、黃炎培等人經常在政府與八路軍之間奔走。等黃炎培說完,陶希圣又說:“董必武對人說:‘只怕國民黨關門,只要他們的門開一條縫,我們便擠進去;門縫擠大了,我們便撞進去;門撞開了,我們就打進去。’你們諸位還與他談什么?”沈鈞儒急忙搖頭,說:“董先生真說了這句話嗎﹖不可信,不可信。”陳存恭等《陶希圣先生訪問記錄》,第67頁。

其時,陶希圣與周佛海在漢口英租界特三區天津街四號創立了一個團體,即“藝文研究會”。周任總務總干事,陶任設計總干事。周時為國民黨中央宣傳部副部長、國防最高委員會副秘書長,同時又是蔣介石侍從室第五組負責人。“藝文研究會”隸屬中央宣傳部,但對外并不公開,負有指導全國輿論的政治使命,由蔣介石資助,汪精衛指導,周佛海組織,陶希圣主持,以“內求統一,外求獨立”“一面抗戰,一面建國”“國家至上,民族至上”等口號為宣傳重心。“藝文研究會”后隨政府去了重慶。陶的好幾位學生,如北大的何茲全、曾謇、武仙卿、沈巨塵,北師大的鞠遠清等,都在這里謀職,何茲全戲謔自己為陶的“親兵”。

“藝文研究會”當時有一刊物叫《政論》,發表過陳獨秀的一篇文章。陳認為希特勒的法西斯是極右,斯大林的黨是極左,兩者都是反民主的,不要以為希特勒與斯大林現在勢不兩立,總有一天他們會合在一起……此文引起軒然大波。中共領導人周恩來發表談話,指責陳獨秀接受日本津貼每月三百元。實際上,自陳抗戰初期出獄后,初住南京,后到武漢,是“藝文研究會”在資助其生活費,說到底即陶希圣所為。在1927年北伐時期,陳獨秀曾有恩于陶希圣,陶一直未敢忘懷。周恩來這次顯然是誤會了,陶就此事發表文章公開為陳獨秀辯解。那時陶希圣每星期去看陳一兩次。一次陳對陶說:


我在獄中幾年,想了很多,民主政治雖然也有缺點,但是政治制度中沒有比民主政治更好的了……我現在還相信社會主義,但認為應走民主政治的路。


陶希圣此時的政治理念,與陳獨秀有一定距離,但兩人對時局的許多看法頗為一致。這也反映在某些小事情上。有一次,陶希圣進陳宅,見李公樸匆匆走出。進門后,陳告訴陶希圣:“剛才公樸來談,碰了我一個釘子。我對公樸說,你們跟著斯大林喊口號反法西斯,那是對的。可是你們要提防有一天蘇德要合作。公樸說,蘇德合作是有可能的。我說,你們抗日的口號是喊得那樣響,假如有一天,蘇日合作了,你們又怎么辦?說到這里,公樸的臉通紅,回頭就走,我也不送他了。”陶聽陳獨秀講完,便說:“公樸的臉是那樣黑,怎么會紅呢?”兩人拊掌大笑。陳存恭等《陶希圣先生訪問記錄》,第82—83頁。很顯然,陶是同意陳的這些看法的。

從若干歷史回憶的細節中,不難發現陶希圣自從政后,其政治立場更加意識形態化。這不僅表現在面對個人的價值判斷時,陶表現得很遲疑,更重要的,是受黨派立場和身份的限制,他少了一種知識分子應有的“自由精神”,陷入知識與權力之間的兩難處境。或許像“威廉帝國時期的德國知識分子絕大多數都忠于帝國”[法]雷蒙·阿隆:《知識分子的鴉片》,呂一民、顧杭譯,譯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226頁。一樣,在中國抗戰時期,一些著名知識分子入仕從政,從客觀上講,對國家來說可能并不是一件多么糟糕的事情;但對個人來說,遠離學術上的自身優勢,一頭扎入強大的政治集團勢力范圍,在不同的文化語境中,往往會出現“水土不服”的癥候,或如胡適當年對傅斯年所說,弄不好就“成了政府的尾巴”胡適1947年2月6日致傅斯年函,見《胡適書信集》(中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086頁。

不過,當歷史處于一個拐點,尤其是國難發生之時,知識分子以其“精英意識”介入現實政治的愿望,比任何時候都顯得更為強烈,也往往可獲得一個“盡其言責”的時機與空間。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執政當局也希望能有一些在學術與人格上皆具聲望的人出來為國家做事(傅斯年視如征兵),以彰顯政府的某些“開明”,這就提供了雙方“一拍即合”的可能與條件。也就是說,事實上并不是所有想從政的學人都可以從政,政府同樣也會有自己的選擇。陶希圣之所以被當局和蔣介石選中,除了他是國民黨著名的黨員之外,更重要的一點,就是他的政治思想內核與蔣介石的政治路線大抵相近,尤其是他在中國政治思想史和中國社會史的研究上所獲得的建樹,被蔣看中并且加以利用,這從陶希圣日后為蔣捉刀《中國之命運》一書即可看出。

陶希圣在從政之前,已是一個在學術上頗有創見、有一定影響的學者。他創立的“食貨學派”,對20世紀中國史學具有深遠影響。他在史學方面的造詣,使之成為平津學界中的重要人物。有關陶希圣的學術歷程及地位,臺灣地區原“中研院”史語所所長杜正勝早年有過一篇學術文章,是這樣加以概括的:


希圣先生的學問植基于以社會為核心的史學。其學術歷程可以分為成學、社會史論戰、《食貨》半月刊、《食貨》月刊和晚年定論等五個階段。他因論戰而成一時之名,卻以《食貨》立百代事業,此五個階段展現幾種學識境界,但從青壯之成學到晚年的定論,我們仍可發現其一貫之道,那就是以禮與律為基點,探討中國的社會組織與社會倫理。杜正勝:《陶希圣先生學述》,臺灣《歷史月刊》第7期,1988年8月。


陶希圣自幼年起即接受父親給予的傳統學問訓練,以“四史”為研究歷史的基礎。在北大時期,陶希圣主修法律,研習親屬法。他晚年自述:“家學所傳者為史學,大學所受者為法學。史學與法學兩道思潮,匯合為中國社會史學。此生若有可稱為學者,只是中國社會史學而已。”陶希圣:《夏蟲語冰錄》,臺灣法令月刊社,1980年版,第432頁。

1927年國共分裂之后,當時的中國知識界對于國民革命之性質頗多疑惑,甚至感到迷茫,進而圍繞中國社會性質和社會史問題展開激烈的論戰。陶希圣為這場論戰的要角之一,他在上海新生命書局出版的兩本著述,皆為論戰之時的暢銷之作,影響甚至波及海外,因而這一時期有“陶希圣時代”之謂陶希圣:《八十自序》(自刊本),第22頁。臺灣學者黃寬重在《陶希圣與食貨雜志》一文中指出:“陶希圣除了具有唯物史觀的眼光外,更精研親屬法,兼具許多社會科學的理論和方法,對中國古代家族制度和宗法社會,有獨到的見解,成為當時討論中國社會史的重要學者,日本學界稱這個時代為‘陶希圣時代’。”文見臺灣《歷史月刊》第7期,1988年8月。。不過,這時陶希圣的政治思想更為接近國民黨內部以汪精衛為核心的激進左派。1928年12月,陶希圣加入國民黨“改組派”(全稱為“中國國民黨改組同志會”),這是一個擁汪為領袖的政治派別,以“恢復十三年改組精神,改組國民黨”為總口號,堅持國民革命必須以三民主義為不二法門。其盡管也強調國民革命應由國民黨來領導,但更重要的主張則是目前的國民黨應加以改組。這個組織的中樞是以汪精衛、陳公博、顧孟馀為核心的“粵委”,其主力干將就是陳公博。“‘改組派’的內部結構相當松散,人員構成也比較復雜,既有受到蔣排擠、希望與蔣抗衡的國民黨要員,也有很多滿懷革命理想的進步知識分子,他們從學術理論角度對于中國的社會和歷史進行剖析,既不贊成中共的階級斗爭理論,更對在國民革命中發跡的蔣介石等新軍閥獨裁專斷、脫離民眾、喪失革命精神不滿。陶希圣就是這其中的一分子。”翁賀凱:《1927—1934年陶希圣之史學研究與革命論——兼論其與國民黨改組派之關系》,原載香港中文大學《二十一世紀》雜志2002年8月號,本文引自網絡版本。

加入“改組派”這件事對陶個人來說,有著正負兩個方面的深遠影響。從正面來講,出于上述政治傾向,他本人透過若干著述對史學與革命理論有了一個大致的梳理。也就是說,“改組派”中具有學術理論素養的一些人,出于對現實政治的考量,多半采取“厚今薄古”的態度,他們尤其不滿戴季陶等人對“孫文主義的哲學基礎”的解釋,其抨擊對象更多的是國民黨內部中的那些“右派”。從歷史角度對三民主義與國民革命的關系加以闡述,學養深厚的陶希圣無疑是這些人當中最為得心應手的一位。“陶希圣的文字看上去雖然不像陳公博等人那樣鋒芒畢露,但卻最有歷史的縱深度,因而其理論的說服力也最強,影響也最為長久。從這個意義上而言,可以說陶希圣這一時期的思想言論是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國民黨‘改組派’革命知識分子對于中國社會歷史和革命前途基本認識的理論典型。”翁賀凱:《1927—1934年陶希圣之史學研究與革命論——兼論其與國民黨改組派之關系》,原載香港中文大學《二十一世紀》雜志2002年8月號,本文引自網絡版本。

從負面來講,陶希圣參與“改組派”,在脫離北大校園從政不久,即追隨汪精衛等人在抗戰初期鼓吹什么“和平運動”,并參與汪組織早期與日本人的“議和”密談。對于蔣介石而言,這些是在政治上不可饒恕的“逆行”。陶希圣后雖中途大夢初醒,乘桴過海,揭露汪精衛等賣國求榮的卑劣行徑,戴罪立功,但其間的反反復復,亦遭人詬病,更被某些正統史家視為“政治上的投機人物”。關于陶這個人在歷史上的得與失,我曾向中山大學著名學者袁偉時先生請教。袁先生在回信中說:“鄙意以為1927年清黨以前,他基本上是個正面人物。三十年代參加中國社會史論戰,主編《食貨》均有其貢獻。難點是與‘改組派’和汪精衛的關系。‘改組派’反蔣是對的。他跟隨汪精衛跑河內和南京,后來又回來,這是迄今沒有弄清的大疑團。蔣介石不是大傻瓜,也不是賣國賊,為什么那么重用從汪精衛身邊回來的陶希圣呢?只要將這個問題徹底弄清,已經功莫大焉。”袁先生一語中的,但陳義太高,不是我這樣的人(非學者)一時可做到的。不過,從這一時期陶希圣“居中偏左”的政治立場來看,其思想資源以及治學方法,明顯受到唯物史觀的某些影響。對于這點,他后來在《潮流與點滴》一書中亦有憶及:


這兩年間,我對于馬克思與列寧的著作與論文,從英文及日文譯本,下了工夫。同時對于批評馬克思主義的著作,也選讀了不少。我的思想方法,接近唯物史觀,卻并不是唯物史觀。與其說我重視馬克思、恩格斯的作品,毋寧說我欣賞考茨基的著作。例如考茨基的《基督教的基礎》,就是我用心讀過的一本書。然而我的思想方法仍不局限于此。我用的是社會的歷史的方法,簡言之即社會史觀。如桑巴德的《資本主義史》和奧本海馬的《國家論》才真正影響我的思路。陶希圣:《潮流與點滴》,第111頁。


其得意門生、著名史學家何茲全先生也認為陶的史學思想,在當時受辯證唯物論的影響。從當時那場中國社會史論戰來看,多數論戰參與者,無不以馬克思主義、辯證唯物論自居,其中有干部派、托派(反對派)、國民黨等派別,陶希圣是自成一派。陶希圣回憶,社會史論戰的參與者共分三派,一是共產黨的干部派,認為中國社會是半封建半資本主義社會;一是反對派,不止一個小團體,與托派有聯系;陶本人自成一派。參見陳存恭等《陶希圣先生訪問記錄》,第8頁。由于政治立場不同,政治上的互罵,最終轉變成學術上的互罵。“但從純學術方面說,這時期馬克思主義、辯證唯物論,確是一個高潮。上海的新書店,如雨后春筍,無不是出版馬克思主義、辯證唯物論的書的。”何茲全:《懷念師生深情,憂心國家大事——由一天日記引出的》,原載《學術界》雙月刊2002年第2期(總第93期),第240頁。及至創辦《食貨》半月刊,陶希圣對于中國社會史研究的理論與方法,才有了一定的轉變。何先生這樣說:


陶希圣1931年暑假后到北京大學任教。1934年編輯出版《食貨》半月刊。在創刊號的“編輯的話”里,他對于編輯出版《食貨》的宗旨和態度,曾有扼要的說明。他說:“有些史料,非預先有正確的理論和方法,不能認識,不能評定,不能活用;也有些理論和方法,非先得到充分的史料,不能證實,不能精致,甚至于不能產生。”“當時(指社會史論戰時期)的風氣,是把方法當結論的……把方法當結論,不獨不是正確的結論,并且是不正確的方法。”“那末,心里一點什么也沒有,我們去就史料論史料,好嗎?這也是不成的……沒有任何意見在心里,你去哪兒去找那個材料?……你總得有了疑問,有了假說,你才會去找證據的,你才能找著別人沒有說出的證據。”“這個半月刊不把方法當結論,也不是沒有一點什么疑問,沒有一點什么假設,單純排起材料來的。這個半月刊要集合,要歡迎在切實的方法之下搜集的材料……”從他的這些話里,可看到陶希圣當時的思想。


陶希圣早年對“正統歷史學”也就是乾嘉一脈的考據學有所不滿,這時他發現,倘若不能廣泛和仔細地運用史料,論辯就會流于空談。陶后來回憶:“中國社會史論戰各方爭辯,以唯物史觀為問題之焦點。單憑唯物史觀之理論與方法,使用貧乏的歷史資料,填入公式,加以推斷,達成預定之目的。此可謂論戰各方共通弱點或缺點。《食貨》半月刊力排公式主義與教條主義,指出歷史學方法必須從歷史資料中產生,始有其真實的功能與價值。”陶希圣:《八十自序》,第22頁。以陶希圣之子、歷史學者陶晉生院士的看法,這是其父多年從事歷史研究的一個心得,表明他的史學理論正趨于成熟。《食貨》半月刊自1934年12月創刊至1937年7月停刊,陶希圣傾注了大量心血,在這個刊物上發表論文三十六篇,譯文兩篇,其他七篇,共計四十五篇,位居各作者之首。與此同時,其陸續出版了四卷本七十余萬字的《中國政治思想史》,形成“中國社會發展分為五階段”之說。

應當承認,此時的陶希圣,在中國學術界已立足成勢,風頭正健,并由此產生了一個“食貨流派”。關于這一點,由于長期以來陶本人在歷史舞臺上所扮演的特殊政治角色,“學術界對其學術傾向的判斷存在很大差異,其學術價值一直為政治的強光所遮蔽”(陳峰語)。中國社科院著名經濟史專家李根蟠則有較為公允的評價:“《食貨》對中國經濟史學科發展的貢獻是不應抹殺的,全盤否定并不公允。”80年代初上海書店曾向海內外推出《食貨》半月刊影印本,可見其學術價值長期猶存。

然而,1937年7月盧溝橋的驚人槍聲,不僅改變了中華民族的命運,也改變了許多學人的命運。頃刻之間,在戰火紛飛之中,陶希圣嘔心瀝血操辦的《食貨》雜志不得不停辦,他本人也從一名學者轉變為最高當權者的政治幕僚。這其中固然摻雜著某些不可抗拒的現實因素,但在陶的內心深處,對現實政治如夢魘一般揮之不去的心結,使其就像牛頓的那個蘋果,在“道”的萬有引力之下(清初顧炎武有“君子之為學,以明道也,以救世也”之說),落入無底之井,從此成了一個“服從政黨的政論家”胡適1922年6月在《努力周報》第5期上發表過一篇題為《政論家與政黨》的文章,他把政論家分為三類:一是服從政黨的政論家,二是表率的政論家,三是監督的政論家。參見張忠棟等人整理的“現代中國自由主義資料選編”《民主·憲政·法治》(上),臺灣唐山出版社,2001年版,第41頁。。當年在中國社會史論戰中那個“鋒芒太露”(陳布雷語)、神形皆備的“學者陶希圣”不復存在了。但事情或許還可以換一個角度看。以陶的北大同事兼好友胡適先生為例,盡管后來政府也不由分說地“調兵”調到他、“拉夫”拉到他,使他“沒法子逃”而出任駐美大使,但胡適骨子里仍是不愿從政的,他曾對妻子說出這樣的心里話:“戰事一了,我就回來仍舊教我的書。請你放心,我決不留戀做下去。”杜春和編《胡適家書》,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332頁。陶希圣則不然,如同守著一盞燈幽幽暗暗地走到了底,所付出的代價,不僅是學術研究上的多年中斷,而且還應包括在政治上的某些失誤(后果即為“走失”),無怪乎何茲全先生這樣評價:“陶先生一生中政治上最大的失策或錯誤,是跟隨汪精衛出走。從我和陶先生的接觸中,我理解這是陶先生一生最痛悔的事,是他一生最大的心結。”陶恒生:《“高陶事件”始末》序二(何茲全),湖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8頁。

1937年12月,陶希圣奉命從南京前往湖北。

他搭乘“龍興號”溯長江西上,抵漢口后,再轉武昌,這時他的家人也已從北平逃到武昌。陶希圣是湖北黃岡人,對這里的一山一水并不陌生。其時陳立夫已為他傳達組織上的交代,吩咐湖北省黨部等組織直接聽命于他,其中陶的一項重要工作就是發表演講。他除了在湖北省黨部漢口青年團等組織進行演講之外,“接著在糧道街中華大學、曇花林華中大學及其他學校,演講多次,或明示、或暗示,對中共作觀念上與思想上的斗爭”陳存恭等《陶希圣先生訪問記錄》,第65頁。。從這個細節看,陶希圣從政后所扮演的角色,更多的是為當局的意識形態作辯護。不久,國防參議會遷往武漢。陶此時特別反感有人提“聯合政府”這一口號,甚至與人交談時也不加掩飾。有一次,北平中國大學的左派教授馬哲民來見他,兩人是老鄉。陶則對他說:“你在北平一口黃岡話,到了武昌又是一口京腔,腔調都變了,是不是聯合政府快成立了!”馬聞之不悅,站起身來就走。以陶的書生性格,理應不致如此。可見當時政見上的分歧,受到黨派與理念的影響,已變得異常尖銳,否則在日常交往中不至于這樣“劍拔弩張”。

這時國民黨臨時全國代表大會已在漢口開過,蔣介石被推選為總裁,汪精衛為副總裁。“總裁名義很大,有如總理”,所謂“名義”,無非就是權力。如上所述,在漢口成立的“藝文研究會”,實際上是國民黨在文化宣傳上的一個“別動隊”(陶希圣自語)。不過,其主要負責人周佛海、陶希圣、陳公博、高宗武等均為當時“低調俱樂部”成員,這些人與蔣、汪在政治上有一種復雜的公私之交。這一事實,在后來事態的發展中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當時出現一個“低調俱樂部”的名稱。國民黨中央黨部宣傳部長原為邵力子,后來是葉楚傖,副部長是周佛海。周為人豪爽,與陳布雷相交甚密,中央要人及北方來者常至其處,因此家中總是高朋滿座。尤其遇敵機來襲時,躲在他寓所內防空洞最為安全。所以,我們平日常在西流灣周寓防空洞中閑談,交換消息……憲兵司令谷正倫,有一次曾善意的警告周佛海說:“你們這個‘低調俱樂部’,小心點哦!”陳存恭等《陶希圣先生訪問記錄》,第62頁。


戰爭仍在進行之中,面對日本慘無人道的蠻橫侵略,中國人抗戰的決心勢不可當。李宗仁、馮玉祥等人提出“焦土抗戰”“長期抗戰”的口號,從客觀上反映了當時國人的一種悲憤情緒,包括后來提出“一寸河山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這樣的口號,都足以顯見戰爭的空前慘烈。

然而,此時卻有一些人對抗戰缺少應有的信心,其代表人物就是汪精衛、周佛海、陳公博這些人。胡適就任駐美大使之前,曾一度與“低調俱樂部”一干人士有過來往,但胡適是一個“愛惜羽毛”的人,在政治上毫無野心,無論議政或短暫從政,都基于做國家的“諍友”這一立場,與國民黨的關系始終若即若離。胡適雖提出“苦撐待變,和比戰難”,但與汪精衛等人的“妥協合作”相比,在本質上是兩回事。至少他仍持有這樣一種信心,即西方民主國家,尤其是美國,將來必會卷入亞洲戰場;到那時,戰爭形勢將出現根本性逆轉。“胡適這項消極中的積極,悲觀中的樂觀,后來歷史證明是完全正確的,不幸那時的汪派人士,卻見不及此也。”唐德剛:《抗戰期中“高陶事件”的一家之言》,臺灣《傳記文學》第四百七十一號,2001年8月。

陶希圣也是一個在政治上沒有野心的人,但他似乎缺少胡適的那種遠見。他從情感上相信,在七七事變之后,汪精衛偏向于直接與日本謀和,仍是以其最大的努力在為國家著想。當時與日本人交涉“和議”,由蔣介石、汪精衛共同負責主持,具體則由原外交部亞洲司司長、后赴港主持搜集日方情報的高宗武秘密進行。國防最高委員會后遷至漢口,除德國駐華大使陶德曼曾居間為中日進行調停之外,中日政府之間另外還有過三次調停之議。“一為意大利駐華大使,他是墨索里尼的女婿,花花公子,與陳公博是好朋友。他至武漢提出調停之議,由汪先生接見。第二次是英美大使居間,也是汪先生接見的。第三次是盛宣懷的長女即諸青來夫人,她經香港到漢口,說明日本政府不以蔣委員長為對手,卻希望汪出面講和。汪的答復是他離開抗戰而獨自言和,是不可能的事。他告訴盛大小姐,這件事要立刻報告蔣委員長,并勸她立刻回香港去。”陳存恭等《陶希圣先生訪問記錄》,第86頁。但從不久之后的事實來看,汪內心深處恐怕早已僭越這一思路,否則后來不至于走得那樣遠。

按一般說法,汪積極鼓吹“和平運動”,與日本人暗通款曲,甚至不惜再搞一次“寧漢分裂”(1927)或“擴大會議”(1930),是因為他本人多年來與蔣斗法爭權所致。這話并不錯。自1926年“中山艦事件”以來,汪、蔣兩人在權力上明爭暗斗已為眾人所知。尤其是1938年春天蔣介石大權在握時,汪以國民黨第一元老屈居“副總裁”,確實心有不甘。但汪精衛最終走上賣國求權之路,并非僅是為了與蔣爭權奪利那般簡單。從60年代披露的陳公博獄中遺作《八年來的回憶》中可知:汪精衛“主和”的癥結,其遠因是受到長城古北口之役的影響,其近因是受到西安事變的刺激。“自西安事變發生后,汪先生更是傾向于和平,以為中國對日應該尋出一條和平之路,如果中日兩國戰爭,結果在國際上恐怕只便宜了蘇俄……”陳與汪有著私人之間的厚誼,他應當是了解汪的心境的。可汪后來公開背棄重慶,卻為他始料不及。他當時就對汪說:


日本情形,我絕不熟悉。但由過去幾年交涉而論,日本絕無誠意。日本對中國要求什么是他們的限度,我們是沒有辦法知道的。對于一個國家,我們不知道他的對我要求至何限度,而卒然言和,是一件絕對危險的事……金雄白:《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香港春秋雜志社,1965年版,第4冊,第191頁。


汪精衛在1932年至1935年間出任行政院院長時,提出“一面抵抗,一面交涉”的對日政策,其“用意就是避戰”。但有關研究者指出,此政策并非僅代表汪一個人的看法,而是當時南京政府的共識。抗戰初期,高宗武與日本人秘密接觸,其實是得到汪、蔣兩人的默許。到了1938年下半年,日本不以蔣介石為談判對手,事情才起了根本變化。汪這時竟以為自己是替代蔣的不二人選,以其副總裁之尊而背離國民政府,出走河內,這很難說不是日本人包藏禍心、以汪為誘降對象的一個陰謀。汪的所謂“和平運動”,與時局的變化以及民族的訴求已越來越遠,其中最大的分歧就在于,中國不是不要和平,而是怎樣去實現和平?當一個人的思維超越歷史條件之時,往往會走向事物的反面。汪的思想之所以出現轉變,應當說是一種失敗主義情緒的惡性發展。當然,不排除在汪的意識深處,因與蔣的矛盾日益尖銳,才試圖另謀出路。汪有“活烈士”之譽,少年時“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之豪邁,曾讓人引為壯語。何以在知命之年,干出賣國求權之事?唐德剛曾問過高宗武,高以兩字點睛:“押寶。”將其個人的政治生命押在侵略者的身上,這顯然是押錯了地方。汪的“和平運動”乃至最終投敵,無論從民族的尊嚴還是從國家利益加以考量,在當時不可能得到更多人的支持,包括龍云、張發奎這些對蔣有所不滿的地方軍閥,也是心懷鬼胎,按兵不動。

那么,陶希圣為何又會摻和其中呢?這恐怕又要扯到前面所說的那個“改組派”了。蔣介石雖然賞識陶希圣,甚至將其調至侍從室加以重用,但陶希圣骨子里還是一個汪派人物。何茲全先生認為:“陶先生和汪精衛的關系在1928年前后就建立起來了。揆諸三十年代國內政治情況,國民黨內部的派系斗爭和陶先生的思想情況,那時他靠近汪就比靠近蔣的可能性大。”陶恒生:《“高陶事件”始末》序二(何茲全),第8頁。這一點,我在閱讀陶希圣夫人萬冰如女士的未刊回憶錄《逃難與思歸》時得到證實:不論是1928年在武漢,1930年在上海,還是1937年再到武漢,陶一直是汪派。從一個人的文采流韻、器宇見識、氣質修養來講,像陶希圣這樣的書生對汪產生好感,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另一方面,此時陶對戰爭情勢亦不甚樂觀,與汪等人對戰局的看法如出一轍。這就使得他們在政治上能夠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再加上先前“改組派”這一層關系,陶隨汪出走,雖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從陶希圣1938年12月31日給駐美大使胡適的一封信中,可窺見其當時的真實心態:


蔣先生12月8日到重慶。他的態度完全改變,對于國家處境困難,全不考慮。他的全部計劃在提攜共產黨。他說日本沒有兵打仗了。他對于日本的和議,不假思索的拒絕。這樣的變動,以及客觀的困難,使汪先生及我們都感到一年半的努力進言都成了畫餅,更都成了罪狀。眼看見國家淪陷到不易挽救的地步,連一句負責任的老實話都不能說。幻想支配了一切,我們才決心去國。沒有帶出一個多的人,只有公博、佛海及希。我們不想作積極的打算。我們第一,想從旁打開日本與中國談判的路,戰與蔣戰,和與蔣和,再向蔣公建言力勸其乘時談判。如果做不到,我們便退隱不問政事。我們一樣愛護蔣先生,支持戰局;我們不同的只是認定再打下去,只有更加淪亡,更加無望,應當及時謀戰事的結束。《胡適來往書信選》,中華書局香港分局,1983年版,第398—400頁。


此信寫于汪精衛在河內發表“艷電”的第三天,國民黨宣布開除汪精衛黨籍、撤銷其一切職務的前一天。信很長,這里只節錄其中一段。這封信透露了當時國民黨高層人物在國是上的嚴重分歧。這些話,陶只對胡適一人說,可見兩人的關系非同一般。應當承認,陶信中所說并無夸大之詞。郭廷以或黃仁宇等當代著名史家的著述,包括蔣介石本人的日記,都可證實當時戰爭的慘烈與無助。“自淞滬作戰至南京的大屠殺之后,蔣介石所受到的羞辱與挫折,可以使多數的人肝膽俱裂,而且痛不欲生。開戰未逾六個月,敵方已占領上海、南京、杭州、北平、天津、包頭、太原、濟南、青島,看來打通津浦路已是指顧間事……”黃仁宇:《從大歷史的角度讀蔣介石日記》,臺灣時報文化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194頁。也就是說,抗戰初期,戰事并未如蔣介石想象中的那樣順利,國際的反應“更足令人寒心”。然而,另有一事實不容忽視,甚至更為重要,即雖然初期抗戰無爭勝之可能,但對于鼓舞人心則收效極大,正如唐德剛所說:“殊不知處亂世,當大事,往往都是乘勢而為之的……抗戰初期,全國上下,激于同仇敵愾之心,大家都忘其所以,而大叫其‘抗戰到底’和‘焦土抗戰’。與日偕亡之心,正是普遍的民氣,青壯年尤然,軍人更是如此。”唐德剛:《抗戰期中“高陶事件”的一家之言》,臺灣《傳記文學》第四百七十一號,2001年8月。美國人史迪威時任駐華武官,他也看到了這一點,在日記中慨然寫道:“蔣介石不能放手。他呼吁全國,全國響應,現在他只能繼續下去。”蔣介石在1938年1月15日的日記中也發誓:“固無論其如何舉動,皆不能動搖我抗戰之決心及勝利之信念。”均見黃仁宇:《從大歷史的角度讀蔣介石日記》,第193—194頁。

如此看來,當時確實存在著一個對于時局的估量問題。這里我們不妨將陶信中幾個關鍵說法作一解讀,即可知汪、蔣兩人的分歧在所難免。(一)提攜共產黨。此時為國共第二次合作,國民黨內部有許多人反對,汪的多次表態更為明顯。尤其西安事變之后,蔣對中共的態度有所轉變。但大戰當前,唯有對各種抗戰力量進行整合,除此之外,別無他途。(二)蔣拒絕和議。事實上,蔣為此努力過,但日本軍隊中的“擴大派”得志便猖狂,無法扼制,局部事件最終演變為全面侵華。此時若堅持再談,與國家利益以及民眾訴求相去太遠,蔣當然要拒絕。更有甚者,南京失守后,蔣駐節武漢,日本人又提出新的條件讓德國駐華大使陶德曼轉達,當時蔣的反應極為強烈,認為“日本所提條件等于征服與滅亡我國,與其屈服而亡,不如戰敗而亡之為愈”。(三)退隱不問政事。此言一出,書生性格躍然紙上,一如明末四公子諸人。出則忠義也好,入則孝悌也罷,然而遭遇一點挫折,即歸于一個“隱”字,全無政治上的勇氣和遠見,是自己先打敗了自己,開始退居主流政治的邊緣。如此這般,可見汪精衛等人在國勢日蹇之下無可奈何的一種真實心態,其可笑之處,將為后來的歷史所證明。陶希圣在政治上一時之糊涂或迂腐,說他在關鍵時刻“走失”,恐怕并不為過。

1939年1月,陶希圣從河內到達香港,與高宗武兩人在汪應否進入敵占區這個問題上與周佛海、梅思平等人發生爭執,這時他已知曉汪精衛想另立政府。陶派自己的學生武仙卿赴北平考察日軍占領實況,特別囑其前往九道灣拜訪一下周作人。武仙卿回來后,轉達周對陶的忠告:干不得!

其實,汪精衛夫婦在內心對陶并不信任。自心腹曾仲鳴在河內被刺后,汪精衛受到很大刺激,但此時通電既出,除投敵之外已無他法,真可說是陷入了政治上的一種絕境。不久,汪手下一班人潛入上海,汪夫婦則由河內到廣州,陶希圣與陳公博仍留在九龍。1939年5月,汪夫婦派人到九龍讓陶、陳兩人前往廣州。據陶希圣追述:“公博與我初到廣州,即被接到愛群酒店。公博先到東山汪公館,數小時后,始有人來接我到東山。后來才知道汪夫婦對我已有猜疑之意。”陳存恭等《陶希圣先生訪問記錄》,第110頁。陶隨汪離開重慶,是“幻想支配了一切”,現在已開始醒悟過來。6月5日,他給已在重慶的學生何茲全寫一信:


弟現正在于懸掛空中之境遇。弟以為中國對敵“戰則全面戰,和則全面和”,至其主體則“戰由國府戰,和與國府和”,如此始可不至于“戰既不能,和不由我”。此皆在國內時,曾為當軸深言之者也,迄今仍堅持不變。此堅持不變之立場,不因他人之轉變而動搖。以至自處于十二萬分之苦境,然亦不怨也……因之謂汪即將組府者,姑無論汪之下有人力主與否,斷不能很早成為事實也……汪之舊人不恤離去以相爭,只有某某新交力主組府,然組府豈易為哉?1939年至1941年間,陶希圣給何茲全寫過二十七封信,歷經劫波而保存下來者,實屬不易。信的原件后均交陶恒生先生保存。


1939年6月5日,陶希圣致弟子何茲全書信手跡。

“某某新交”指的是周佛海、梅思平等人。周、梅兩人先前均為蔣的舊部與親信,他們隨汪出走,本身就疑點多多。陶信中說的“舊人”,指的是顧孟馀或陳公博,對于汪在河內發表“艷電”一事,顧與陳實際上是不贊成的。據陶希圣回憶:“周佛海與梅思平是出自蔣先生門下的,他們能走到哪里去呢?以前好幾次,汪先生與蔣先生不合,事后還可以見面,至于他們二人,還能跟蔣先生見面嗎?他們是走上一條不歸路了。我與公博主張到巴黎去,但是這就政治上而言,是無意義的事,他們不肯。”陳存恭等《陶希圣先生訪問記錄》,第109頁。毋庸置疑,汪組織內部已開始出現分歧,陶希圣與高宗武的看法似更為接近,但陶又發現:“這時汪夫婦與我們已經沒有什么可談的。”陳存恭等《陶希圣先生訪問記錄》,第110頁。

這一年8月,汪在上海召開所謂“國民黨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這顯然是一次不合時宜甚至是非法的會議。汪指定陶希圣為中央黨部宣傳部部長,周佛海、梅思平分任秘書長和組織部部長。對陶來說,這是一個辭受兩難的任命,其處境一下子變得“敏感”起來。重慶國民政府明令通緝這些人,但在通緝名單上卻沒有陶希圣的名字。后來才知道,國民黨中央執委會在通過通緝名單時,蔣把陶的名字給圈掉了。“圈掉雖然沒有什么,但是,卻使我陷入被監視的情勢,”陶后來這樣說。

接下來是令人沮喪的南京之行。

這時歐戰已經爆發,日本與德國、意大利、蘇聯的四角關系益見密切與復雜。雖然蘇聯人支持中國對日作戰,但同時也未放棄與日本保持聯系。這時日方影佐幀昭等人積極活動,以促使汪精衛早日組建政府。日方某些人的設想,是第一步在南京,先讓汪與兩個傀儡分子王克敏、梁鴻志見面。在日本人看來,汪精衛若想組建政府的話,必須得到這兩個人的協助才行。其實,在當時的中國政壇,王、梁兩人與唐紹儀、吳佩孚一樣,基本上都是過氣的人物,日本人的“盤算”不免滑稽可笑。

1939年9月19日,汪精衛等人從上海乘火車抵南京,同行的有周佛海、梅思平、陶希圣,還有高宗武。高是自己提出來要去的,汪誤以為這時悲觀的高宗武也開始樂觀起來。從高的未刊回憶錄中可知,他之所以自告奮勇前往南京,是想通過王克敏勸汪不要另立政府。五年前,高在國民政府外交部任職時,曾奉命處理華北事務,與王克敏打過交道,王對其特別賞識,甚至想把自己美麗的女兒嫁給這位年輕人。到南京后,高即與王秘密見面。王這時眼睛差不多已全盲,仍戴著墨鏡。高對他說:“我對這些會議完全沒有興趣。我來南京的目的只是要來看你,希望能夠說服你阻止組織傀儡政府,你我都很清楚日本人是在玩弄把中國分而治之的老套,這對中國非常有害……”王長嘆:“前途很黑暗。過去幾年每次向日本人提出要求,都要激烈爭吵,而每次我都失敗。我絕對反對成立新政權。”

在高宗武的說服下,“在現在的傀儡與將來的傀儡的會議上”(高宗武語),王克敏真的站起來反對建立什么“新政府”,但他的意見未見采納。汪、王、梁三人的會談,實際上徒勞無功,結果是汪背后的影佐機關、梁背后的原田機關、王背后的喜多機關——日本人自己談了起來,這些人各自代表一方勢力,既對立又勾結。陶希圣不禁嘆道:“這么一來,使我們更加看透了傀儡之所以為傀儡者的鮮明事實。”這里的“我們”不包括汪、周、梅諸人,而是指陶本人與高宗武。陶希圣當時就對周、梅兩人打了一個比喻:這如同四人打麻將,背后各有一個參謀。打了兩圈之后,參謀們自己伸手直接打了起來,結果弄得本來的四個人只好束手旁觀。

在離開南京前夕,日本華中派遣軍司令山田乙三在傅厚崗一幢洋房里舉行宴會。席間,高宗武突然臉色蒼白,幾乎要昏厥過去,隨即被周佛海扶至另一房間休息。眾人以為食物中有毒,大驚失色。其實是虛驚一場,數分鐘后,高漸漸恢復了正常。不過,由此事卻可見參與者的緊張心情。高后來解嘲說:“我猜那是山田身上的酒氣和傀儡們的諂媚丑態造成的。”當天晚上,高對陶希圣、梅思平說,應盡一切辦法阻止“新政府”的成立,陶一口答應,梅則不表態。“汪先生從南京回上海,再開會時,大家都不愿提起此行,只是心里都蒙受上一層漆黑的影子,是侮辱,是羞恥,也是懊悔。”以上均參見高宗武未刊回憶錄第5章以及《陶希圣先生訪問記錄》,第114頁。這是陶希圣對南京之行的悔恨之筆。

此時,重慶方面在指揮軍隊奮力抗戰。1939年9月初,日軍為配合德、意在歐洲戰場的進攻,調兵攻打長沙。國民政府下令第九戰區司令官薛岳組織長沙會戰。中國軍隊采取“逐步抵抗,誘敵深入”的戰術,利用有利地形,消耗敵人,各個擊破。打到9月底,日軍已糧盡力竭,無力組織新的進攻,不得不退至汨羅江,隨即全線撤退,中國軍隊取得了長沙會戰的勝利,共殲日軍三千多人。這一年12月11日,蔣介石宣誓就任行政院院長;16日,李濟深、陳誠奉命自重慶抵廣西,協助白崇禧組織桂南戰役。1940年元旦,蔣介石發表廣播講話,號召全國軍民努力抗戰,實行精神總動員。次日,中國國民外交學會電請美國羅斯福總統對日實施經濟制裁。

而這一階段,汪精衛等人又在做些什么呢?1939年10月,日方影佐禎昭少將向未來的所謂“新政府”提交了一份《日支新關系調整要綱》及附件,其條件之苛刻,其用心之險惡,遠遠超出一年前的“重光堂協議”和“近衛聲明”。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11月3日分別致函汪、周兩人,表示不愿再出席這樣的會議,更對陳璧君說:這份“要綱”實質是德蘇瓜分波蘭之后,日蘇再瓜分中國;所謂談判,不過是一瓜分契據,由幾個中國人簽字而已……陳璧君將此話轉告給汪,汪聽了落淚不止。他顯然被這些內容嚇壞了,對高宗武說:“看來那些主張抗日的人是對的,而我們錯了……”

此時汪夫婦又密謀,想就兩種方案取其一而脫身。一是從愚園路遷居法租界的住宅,發表聲明,停止所謂“和平運動”,然后亡命海外;二是命葉蓬帶領他訓練的“軍官團”去廣州,并要求日軍退出華南,讓汪精衛在華南繼續活動。影佐得知這一動態,當即見汪。汪對影佐敘述他如何脫離重慶,如何響應“近衛聲明”,一直說到“要綱”,表示自己不能接受,將移居法租界,閉門思過。“影佐低著頭,一面聽,一面筆記。他聽到后來,兩淚直流,點點滴滴,落在筆記簿上。汪說完之后,影佐委曲陳詞,說‘要綱’是參謀本部提出的方案,其中頗有與‘近衛聲明’不相符合之處。他同意汪夫婦布置法租界住宅,以備移居,但他要求汪許可他親往東京一行,叩請近衛公出面干涉。”之后,汪在會上對眾人說:“看來影佐還是有誠意。”陶希圣當即質問:“汪先生是不是相信影佐的眼淚?”周佛海立刻高叫起來:“希圣太刻薄了!你有成見!”又與梅思平同聲說:“已走到這一步,還有哪條路走?”高宗武早就說過:“哭泣是日本軍人傳統的策略,眼淚猶如他們的武器。”

陶希圣后來坦承:“這時,我已陷入極端痛苦的狀況,寫了一封信給駐美大使胡適,沉痛地訴說一念之差,想到和平談判,哪知落入日本全盤征服中國、滅亡中國的陷阱,現在無路可走,只有一條死路。當時七十六號已有打死我、嫁禍重慶的陰謀。”大禍臨頭之際,陶希圣之妻萬冰如在香港聞訊后,帶著一群兒女趕來上海,意欲拯救墜入火坑里的丈夫。及至12月底,在一次會議上,汪精衛眼見眾人意見不合,屢次發生沖突,認為“這樣下去,將有殺人流血之事”。陳公博甫從香港來,聞此言大惑不解,私下問陶希圣。陶答曰:此話有何根據不得而知,但現在縱有意見不合又有什么辦法呢?陳公博頓感其中不妙,聲言:“我們非趕快離開不可!”是夕,萬冰如問陶希圣:“公博走,你為何不走?”“我在監視之下,走不了。”“你打算簽字?”陶妻追問。“不簽便死在這里!”“簽字呢?”“簽字比死還壞!”陶妻認定非走不可了,且出語驚人:“我把我的生命換你逃走。如果走不出去,我們一同死在這里……”

以上細節均見諸陶希圣晚年回憶《潮流與點滴》《八十自序》及訪談錄,真實地呈現了當時汪組織內部的重大分歧與矛盾,以及陶本人在進退失據時萬念俱灰的無奈心境。如此復雜情勢之下,道義與良知仍在,高宗武、陶希圣兩人決定脫離汪組織。1940年1月3日,兩人在杜月笙的秘密安排下乘“柯立芝總統號”(此船名乃依據高宗武未刊回憶錄)潛離上海,1月5日安全抵達香港,陶妻及子女則滯留滬上以應付汪精衛與陳璧君。后陶妻佯稱欲勸夫歸來,于1月13日攜兩幼子赴港;三個大孩子則為杜月笙手下營救,亦于1月20日逃出。1月15日,驚魂甫定的陶希圣再次致函胡適,坦陳一年多來夢魘般的心路歷程:


四月間汪先生決往上海、東京,希即力加反對,公博、宗武亦同,然竟未得其一顧。八月底希赴滬相勸其放棄另組政府之主張,此種勸阻至十月及十一月頗生效力……十二月汪心理又變,日方催其組府亦甚力,以此公博、宗武、希相繼于十二月底、一月初離滬返港。公博為告而別,希等則告即不能別,故不別而行,以此引起汪、周甚大之沖動,現彼等相殺令已下矣。不意盧溝橋事變以后一念之和平主張,遂演至如此之慘痛結果也!希最痛心者為日方所提“調整日中新關系要綱”。此項“要綱”希曾參與談判,至最終希不愿結束,亦未予簽字,因而出走……《胡適來往書信選》,第453—454頁。


1月22日,高宗武、陶希圣兩人在香港《大公報》披露汪日密約《日支新關系調整要綱》及附件,此舉震驚海內外,成為轟動一時的“高陶事件”,亦稱“小西安事變”。

如果說,1938年年底陶希圣跟隨汪精衛等人出走河內,對他個人來說,已是在政治上對重慶方面或蔣介石的背叛,那么陶為何又要在第二年8月從廣州前往上海,以至演繹上述一段驚心動魄的故事呢?這就要從陶的書生性格來加以分析了。誠然,對時局的誤判乃一重要原因,但不可忽略的另一個因素是,陶希圣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中國知識分子。他自幼熟讀四書五經,舊學新知參半,尤對史學抱有極大的興趣。他不似胡適、羅家倫、王世杰、吳國楨、雷震、高宗武這些人,有留洋的背景。他受業于北大,后任教于北大。在上海賣文為生時,他常穿一件古銅色線春長袍,煙癮甚大,雙袖龍鐘,盡是燒痕,猶見舊時風雅。然而,處斯亂世,廁身政治,自覺清醒,實則糊涂,就像其老友陳布雷在自殺前所感慨的那樣:參政而不知政。同時,更有“士為知己者死”的傳統觀念在他腦中隱隱作祟,使他難免不辨阡陌,誤入歧途,自招其禍。

陶希圣在離港赴滬之前,“思想上已極端痛苦,很想離開汪了,但他仍是去了上海。無他,重情面、重感情;一拉,強拉,就抹不開面子又跟著走了。最后,日本人拿出‘密約’,要汪等簽字,他才清醒了,知道到了主和和投降的分界線了,才斷然割斷情感,破除情面,攜‘汪日密約’,冒生命危險,回到香港,最后又回到重慶”陶恒生:《“高陶事件”始末》序二(何茲全),第9頁。

實際上,陶去上海還有另一層想法,這從他對女兒的敘述中可略知一二:


春秋時代,楚國有兩個人,一個是伍子胥,一個是申包胥,他們二人是好朋友,但他們的志向卻完全相反。伍子胥對申包胥說:“我立志要亡楚。”申包胥發著誓地回答道:“我立志要存楚。”這是一個著名的故事。現在,我要到上海去,為的什么呢?周佛海、梅思平兩先生立志要送汪先生進到南京,我要立志去阻止他。我留在香港沒有用,一定要去上海救出汪先生。我要保存中華民國的體制,要去把“主和”與“投降”兩件不同的事分開。我是一個書生,過去幾十年里,本著祖宗的家教,研究了十幾年的法律。我不曾作過一件對不起人的事。然而從前我把周佛海、梅思平引見給汪先生,現在竟成為我良心上的苦痛,這是我追隨汪先生十余年來唯一對不起他的事。現在我便是賭著生命到上海去糾正他們,以盡我心。陶琴薰:《我家脫險的前后》,原載于香港《國民日報》1940年1月30日、31日。


想做春秋的申包胥,其實哪有這般簡單!汪精衛夫婦本來就不信任他,且他們在政治上已無路可走,即使陶希圣想秦庭大哭,七日顆粒不進,但汪精衛不是秦哀公,決然不會有“楚雖無道,有臣若是,可無存乎”的感動。事實正是如此,汪等人不僅沒有打消組府之念,反而愈陷愈深,陶希圣上海之行是禍還是福,殊難逆料。他感到生命全無保障,一度陷入絕望之中:“今天我活著,也許明天我就死了……這一次的走,尤其是可悲的。”這一年,陶希圣已到了四十不惑的年紀,雖有用世之志,卻步入荊棘叢中,才能不得施展。他本人也不得不承認:“人徒有學問而無決斷乃自誤耳,我為覆車之鑒。”這當然指的是性格上的缺陷。平心而論,陶希圣本不是一個適合搞政治的人,尤其是置身在一個態度曖昧、派系紛爭的政治集團內部,“愛面子、重感情、遇事猶豫不決”(何茲全語)這一弱點,實際上是導致他“進退失據”的主要原因。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將奈公何!”《樂府詩集》中這首古詩,被今人研究出是韓國文學中最古老的一首歌謠。公元前200年左右,大同江上的漁夫向家人敘述了這樣一個故事:一個白發狂夫提著酒壺準備渡河,其妻苦勸他不要這樣做,但他一意孤行,結果墮河而死。無奈的妻子,援箜篌而哀唱:“讓你不要渡河啊,你偏偏要去渡河。墮落河中而死,能對你有什么辦法呢!”聲甚悲愴,曲終亦投河自盡。陶希圣后來在回首與汪等人發起所謂“和平運動”這一不堪經歷時,亦有與“公竟渡河”類似的感受,悔恨之情溢于言表。他曾對何茲全如實承認:“……好比喝毒藥,我喝了一口,發現是毒藥,死了一半,不喝了;汪發現是毒藥,索性喝下去。”

那一年初秋,我去北師大紅二樓拜望九十五歲高齡的史學家何茲全先生。何先生當時就對我說,陶希圣的一生無疑是一場悲劇,是一個關心國事的知識分子的悲劇。何先生在《“高陶事件”始末》序二中也這樣說:“業師陶希圣先生一生……可以說生活在兩個天地里:一個是學術天地,一個是政治天地。”而“學術天地”則是“更重要的一面”。陶恒生:《“高陶事件”始末》序二(何茲全),第7頁。看來何先生的話外之音,也認為陶希圣從政是其一生中的“走失”或“錯位”。

陶希圣在耄耋之年,出言謹慎而又謙恭,自認為“希圣一生,可分二期。前期由學生至教授;后期由教授而記者。一般人方登教席,即自稱講學,則不然。北平六年仍是求學,不敢以講學自命。一般人方入政府,即自稱從政,我亦不然。希圣任國防參議員,國民參政員,軍事委員會委員長侍從室少將組長,總統府國策顧問,立法委員,所更非一。揆其實,以新聞記者執筆論政而已,不敢以從政自稱”。也許緣于彼時“天高云淡”的一種心態,陶以近乎戲謔的口吻將其“從政”的經歷輕描淡寫一筆帶過,或可反映出他本人對其從政生涯的否定。他多次提及蔣介石的“不殺之恩”,甚至又說:“殊未料委員長知我之深,甚至畀我代大匠斲。我明知其有傷手之虞,亦唯有盡心悉力捉刀以為之。”陶希圣:《八十自序》,第30頁。陶希圣自1942年從香港回到陪都重慶后,名為在委員長侍從室第五組工作,實則置身在戰時軍政樞密關所之內,“無異于海上孤帆得此避風塘”,即所謂“大隱隱于朝”,從此“食其祿,忠其事,不僅為蔣起草《中國之命運》,而且與蔣共命運,未能盡展其才與盡致其用,這再一次表明學者‘參政而不知政’的悲哀……”陶恒生:《“高陶事件”始末》序一(章開沅),第5頁。


陶希圣晚年有詩句云:“早歲嘗懷經世志,暮年不倦說天心。”這或可視為其對一生沉浮于學術與政治之間的無限感慨。從某種角度來看,陶希圣顯然是當年從政學人中“誤搞政治”的一個典型,這不僅是他個人的不幸,更是那個紛亂年代政治的不幸。所以如此者,“哀樂過人多”,也就無怪其然,讓后人異說爭鳴,褒貶兩歧,大概也不會出乎他本人之意料。1988年6月27日凌晨2時許,在臺北市忠孝東路一家中心診所醫院的病榻上,這位注定要在中國現代史學上留下自己的聲名,同時在中國現代史上遭人橫議的九旬老人,在一場睡夢中悄然而去。臨終前沒有任何痛苦,顯得十分平靜,一切都順其自然……幾個小時之后,人們終于知道這位老人走了,臺北各大媒體競相報道,《聯合報》的大字標題是:陶希圣注入歷史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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