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九年的家鄉教育(1)
- 四十自述
- 胡適
- 4573字
- 2016-05-18 11:18:42
[一]
我生在光緒十七年十一月十七日(一八九一年十二月十七),那時候我家寄住在上海大東門外。我生后兩個月,我父親被臺灣巡撫邵友濂奏調往臺灣;江蘇巡撫奏請免調,沒有效果。我父親于十八年二月底到臺灣,我母親和我搬到川沙住了一年。十九年(一八九三)二月二十六日我們一家(我母,四叔介如,二哥嗣秬,三哥嗣秠)也從上海到臺灣。我們在臺南住了十個月。十九年五月,我父親做臺東直隸州知州,兼統鎮海后軍各營。臺東是新設的州,一切草創,故我父不帶家眷去。到十九年底,我們才到臺東。我們在臺東住了整一年。
甲午(一八九四)中日戰事開始,臺灣也在備戰的區域,恰好介如四叔來臺灣,我父親便托他把家眷送回徽州故鄉,只留二哥嗣秬跟著他在臺東。我們于乙未年(一八九五)正月離開臺灣,二月初十日從上海起程回績溪故鄉。
那年四月,中日和議成,把臺灣割讓給日本。臺灣紳民反對割臺,要求巡撫唐景崧堅守。唐景崧請西洋各國出來干涉,各國不允。臺人公請唐為臺灣民主國大總統,幫辦軍務劉永福為主軍大總統。我父親在臺東辦后山的防務,電報已不通,餉源已斷絕。那時他已得腳氣病,左腳已不能行動。他守到閏五月初三日,始離開后山。到安平時,劉永福苦苦留他幫忙,不肯放行。到六月廿五日,他雙腳都不能動了,劉永福始放他行。六月廿八日到廈門,手足俱不能動了。七月初三日他死在廈門,成為東亞第一個民主國的第一個犧牲者!
這時候我只有三歲零八個月。我彷彿記得我父死信到家時,我母親正在家中老屋的前堂,她坐在房門口的椅子上。她聽見讀信人讀到我父親的死信,身子往后一倒,連椅子倒在房門檻上。東邊房門口坐的珍伯母也放聲大哭起來。一時滿屋都是哭聲,我只覺得天地都翻覆了!我只彷彿記得這一點凄慘的情狀,其余都不記得了。
[二]
我父親死時,我母親只有二十三歲。我父初娶馮氏,結婚不久便遭太平天國之亂,同治二年(一八六三)死在兵亂里。次娶曹氏,生了三個兒子,三個女兒,死于光緒四年(一八七八)。我父親因家貧,又有志遠游,故久不續娶。到光緒十五年(一八八九),他在江蘇候補,生活稍稍安定,他才續娶我的母親。我母親結婚后三天,我的大哥嗣稼也娶親了。那時我的大姊已出嫁生了兒子。大姊比我母親大七歲。大哥比她大兩歲。二姊是從小抱給人家的。三姊比我母親小三歲,二哥三哥(孿生的)比她小四歲。這樣一個家庭里忽然來了一個十七歲的后母,她的地位自然十分困難,她的生活自然免不了苦痛。
結婚后不久,我父親把她接到了上海同住。她脫離了大家庭的痛苦,我父又很愛她,每日在百忙中教她認字讀書,這幾年的生活是很快樂的。我小時也很得我父親鐘愛,不滿三歲時,他就把教我母親的紅紙方字教我認。父親作教師,母親便在旁作助教。我認的是生字,她便借此溫她的熟字。他太忙時,她就是代理教師。我們離開臺灣時,她認得了近千字,我也認了七百多字。這些方字都是我父親親手寫的楷字,我母親終身保存著,因為這些方塊紅箋上都是我們三個人的最神圣的團居生活的記念。我母親二十三歲就做了寡婦,從此以后,又過了二十三年。這二十三年的生活真是十分苦痛的生活,只因為還有我這一點骨血,她含辛茹苦,把全副希望寄托在我的渺茫不可知的將來,這一點希望居然使她掙扎著活了二十三年。
我父親在臨死之前兩個多月,寫了幾張遺囑,我母親和四個兒子每人各有一張,每張只有幾句話。給我母親的遺囑上說穈兒(我的名字叫嗣穈,穈字音門)天資頗聰明,應該令他讀書。給我的遺囑也教我努力讀書上進。這寥寥幾句話在我的一生很有重大的影響。我十一歲的時候,二哥和三哥都在家,有一天我母親問他們道:“穈今年十一歲了。你老子叫他念書。你們看看他念書念得出嗎?”二哥不曾開口,三哥冷笑道,“哼,念書!”二哥始終沒有說什么。我母親忍氣坐了一會,回到了房里才敢掉眼淚。她不敢得罪他們,因為一家的財政權全在二哥的手里,我若出門求學是要靠他供給學費的。所以她只能掉眼淚,終不敢哭。
但父親的遺囑究竟是父親的遺囑,我是應該念書的。況且我小時很聰明,四鄉的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兒子是能夠念書的。所以隔了兩年,三哥往上海醫肺病,我就跟他出門求學了。
[三]
我在臺灣時,大病了半年,故身體很弱。回家鄉時,我號稱五歲了,還不能跨一個七八寸高的門檻。但我母親望我念書的心很切,故到家的時候,我才滿三歲零幾個月,就在我四叔父介如先生(名玠)的學堂里讀書了。我的身體太小,他們抱我坐在一只高凳子上面。我坐上了就爬不下來,還要別人抱下來。但我在學堂并不算最低級的學生,因為我進學堂之前已認得近一千字了。
因為我的程度不算“破蒙”的學生,故我不須念《三字經》,《千字文》,《百家姓》,《神童詩》一類的書。我念的第一部書是我父親自己編的一部四言韻文,叫做《學為人詩》,他親筆抄寫了給我的。這部書說的是做人的道理。我把開頭幾行抄在這里:
為人之道,在率其性。子臣弟友,循理之正;謹乎庸言,勉乎庸行;以學為人,以期作圣。以下分說五倫。最后三節,因為可以代表我父親的思想,我也抄在這里:
五常之中,不幸有變,名分攸關,不容稍紊。義之所在,身可以殉。求仁得仁,無所尤怨。古之學者,察于人倫,因親及親,九族克敦;因愛推愛,萬物同仁。能盡其性,斯為圣人。經籍所載,師儒所述,為人之道,非有他術:窮理致知,返躬踐實,黽勉于學,守道勿失。
我念的第二部書也是我父親編的一部四言韻文,名叫《原學》,是一部略述哲理的書。這兩部書雖是韻文,先生仍講不了,我也懂不了。
我念的第三部書叫做《律詩六鈔》,我不記是誰選的了。三十多年來,我不曾重見這部書,故沒有機會考出此書的編者;依我的猜測,似是姚鼐的選本,但我不敢堅持此說。這一冊詩全是律詩,我讀了雖不懂得,卻背的很熟。至今回憶,卻完全不記得了。
我雖不曾讀《三字經》等書,卻因為聽慣了別的小子高聲誦讀,我也能背這些書的一部分,尤其是那五七言的《神童詩》,我差不多能從頭背到底。這本書后面的七言句子,如:人心曲曲灣灣水,世事重重疊疊山。
我當時雖不懂得其中的意義,卻常常嘴上愛念著玩,大概也是因為喜歡那些重字雙聲的緣故。
我念的第四部書以下,除了《詩經》,就都是散文的了。我依誦讀的次序,把這些書名寫在下面:
(4)《孝經》。
(5)朱子的《小學》,江永集注本。
(6)《論語》。以下四書皆用朱子注本。
(7)《孟子》。
(8)《大學》與《中庸》。(《四書》皆連注文讀。)
(9)《詩經》,朱子《集傳》本。(注文讀一部分。)
(10)《書經》,蔡沈注本。(以下三書不讀注文。)
(11)《易經》,朱子《本義》本。
(12)《禮記》,陳澔注本。
到了《論語》的下半部,我的四叔父介如先生選了潁州府阜陽縣的訓導,要上任去了,就把家塾移交給族兄禹臣先生(名觀象)。四叔是個紳董,常常被本族或外村請出去議事或和案子;他又喜歡打紙牌(徽州紙牌,每副一百五十五張),常常被明達叔公,映基叔,祝封叔,茂張叔等人邀出去打牌。所以我們的功課很松,四叔往往在出門之前,給我們“上一進書”,叫我們自己念;他到天將黑時,回來一趟,把我們的習字紙加了圈,放了學,才又出門去。
四叔的學堂里只有兩個學生,一個是我,一個是四叔的兒子嗣秫,比我大幾歲。嗣秫承繼給瑜嬸。(星五伯公的二子,珍伯瑜叔,皆無子,我家三哥承繼珍伯,秫哥承繼瑜嬸。)她很溺愛他,不肯管束他,故四叔一走開,秫哥就溜到灶下或后堂去玩了。(他們和四叔住一屋,學堂在這屋的東邊小屋內。)我的母親管的嚴厲,我又不大覺得念書是苦事,故我一個人坐在學堂里溫書念書,到天黑才回家。
禹臣先生接收家塾后,學生就增多了。先是五個,后來添到十多個,四叔家的小屋不夠用了,就移到一所大屋——名叫來新書屋——里去。最初添的三個學生,有兩個是守瓚叔的兒子,嗣昭,嗣逵。嗣昭比我大兩三歲,天資不算笨,卻不愛讀書,最愛“逃學”,我們土話叫做“賴學”。他逃出去,往往躲在麥田或稻田里,寧可睡在田里挨餓,卻不愿念書。先生往往差嗣秫去捉;有時候,嗣昭被捉回來了,總得挨一頓毒打;有時候,連嗣秫也不回來了,——樂得不回來了,因為這是“奉命差遣”,不算是逃學!我常覺得奇怪,為什么嗣昭要逃學?為什么一個人情愿挨餓,挨打,挨大家笑罵,而不情愿念書?后來我稍懂得世事,才明白了。瓚叔自小在江西做生意,后來在九江開布店,才娶妻生子;一家人都說江西話,回家鄉時,嗣昭弟兄都不容易改口音;說話改了,而嗣昭念書常帶江西音,常常因此吃戒方或吃“作瘤栗”。(鉤起五指,打在頭上,常打起瘤子,故叫做“作瘤栗”。)這是先生不原諒,難怪他不愿念書。
還有一個原因。我們家鄉的蒙館學金太輕,每個學生每年只送兩塊銀元。先生對于這一類學生,自然不肯耐心教書,每天只教他們念死書,背死書,從來不肯為他們“講書”。小學生初念有韻的書,也還不十分叫苦。后來念《幼學瓊林》,《四書》一類的散文,他們自然毫不覺得有趣味,因為全不懂得書中說的是什么。因為這個緣故,許多學生常常賴學;先有嗣昭,后來有個士祥,都是有名的“賴學胚”。他們都屬于這每年兩元錢的階級。因為逃學,先生生了氣,打的更利害。越打的利害,他們越要逃學。
我一個人不屬于這“兩元”的階級。我母親渴望我讀書,故學金特別優厚,第一年就送六塊錢,以后每年增加,最后一年加到十二元。這樣的學金,在家鄉要算“打破紀錄”的了。我母親大概是受了我父親的叮囑,她囑托四叔和禹臣先生為我“講書”:每讀一字,須講一字的意思;每讀一句,須講一句的意思。我先已認得了近千個“方字”,每個字都母的講解,故進學堂之后,不覺得很苦。念的幾本書雖然有許多是鄉里先生講不明白的,但每天總遇著幾句可懂的話。我最喜歡朱子《小學》里的記述古人行事的部分,因為那些部分最容易懂得,所以比較最有趣味。同學之中有念《幼學瓊林》的,我常常幫他們的忙,教他們不認得的生字,因此常常借這些書看;他們念大字,我卻最愛看《幼學瓊林》的小注,因為注文中有許多神話和故事,比《四書》《五經》有趣味多了。
有一天,一件小事使我忽然明白我母親增加學金的大恩惠。一個同學的母親來請禹臣先生代寫家信給她的丈夫;信寫成了,先生交她的兒子晚上帶回家去。一會兒,先生出門去了,這位同學把家信抽出來偷看。他忽然過來問我道:“穈,這信上第一句‘父親大人膝下’是什么意思?”他比我只小一歲,也念過《四書》,卻不懂“父親大人膝下”是什么!這時候,我才明白我是一個受特別待遇的人,因為別人每年出兩塊錢,我去年卻送十塊錢。我一生最得力的是講書:父親母親為我講方字,兩位先生為我講書。念古文而不講解,等于念“揭諦揭諦,波羅揭諦”,全無用處。
[四]
當我九歲時,有一天我在四叔家東邊小屋里玩耍。這小屋前面是我們的學堂,后邊有一間臥房,有客來便住在這里。這一天沒有課,我偶然走進那臥房里去,偶然看見桌子下一只美孚煤油板箱里的廢紙堆中露出一本破書。我偶然檢起了這本書,兩頭都被老鼠咬壞了,書面也扯破了。但這一本破書忽然為我開辟了一個新天地,忽然在我的兒童生活史上打開了一個新鮮的世界!
這本破書原來是一本小字木板的《第五才子》,我記得很清楚,開始便是“李逵打死殷天錫”一回。我在戲臺上早已認得李逵是誰了,便站在那只美孚破板箱邊,把這本《水滸傳》殘本一口氣看完了。不看尚可,看了之后,我的心里很不好過:這一本的前面是些什么?后面是些什么?這兩個問題,我都不能回答,卻最急要一個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