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祥,你說心里話,你要是覺得現在去不合適,咱們就再等幾年也行。”最后決斷時,母親又把張志祥叫到面前。
“不,我什么也不在乎!我非現在去不可!”張志祥回答。尋訪高師,那是他埋藏心中多年的夙愿呀!
母親點點頭,沉吟片刻,又說:“你想到沒有,假如高師尋訪不著可怎么辦呢?”
張志祥不覺打了一個楞嗆。這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高師既然遠離塵世隱居深山,就完全可能對塵世來客避而不見,或者云游八方不知所往。倘若如此,冒這樣大的風險,去遭受尋訪的種種艱辛,不是太不值得了嗎?
但張志祥一個愣怔打過,很快露出了更加堅定的神情:“媽,我知道你的意思。就算這次白跑一趟,我也心甘情愿,決不后悔!”
聽過兒子擲地有聲的話語,母親臉上升起了幾縷寬慰的笑紋。她沒有再說一句話,轉身打開抽屜,打開柜子,打開櫥子,打開那個精致的小箱,把小箱里僅有的幾件首飾全部拿出,用包袱包好,又揣進懷里,悄然出門去了。
二百元現金,連同一包干糧衣物收拾停當,是該上路的時候了。
正是殘冬即將逝去,孟春試探著伸出柔弱的手臂;正是霧鎖長江,江岸垂柳枝頭細葉青綠如煙;正是夕陽籠罩小院,小院中潔凈如洗,蕩漾著一種肅穆凝重的氣氛。
告別是應當有所表示的,送行是應當有所表示的。張志祥拿來一只青花瓷碗,從井邊舀起滿滿一碗清水,先送到母親面前讓母親喝了一口,隨之依次送到妻子和幾位親信弟子面前;碗中的水剩下足有大半碗時,他端起一飲而盡,隨之背起包裹大步而去。
江輪溯流而上,載去了親人和故鄉的期待。
船到重慶,張志祥舍舟登岸,朝向目標中的大山走去。大山重巒疊嶂,雄峻而又壯闊,哪里是高師隱居的洞穴呢?張志祥宿古廟斷崖,飲山泉雪水,日夜尋找,四處尋找,足跡幾乎踏遍了綿延百里的大山的每一角落。終于一天,一扇石門洞開,洞開的石門前,一位儀表非凡的高師向他發出了召喚。
張志祥欣喜若狂,跑著、爬著奔到高師面前。太陽映住了他的眼睛,他只看見兩縷如雪的眉毛,飄飄逸逸,直垂到胸前。
洞中一日,世上三千。吃著黃精玉竹,飲著山泉和天地之氣,張志祥跟隨高師在山洞里度過了整整十個月之后,倏忽之間,又回到了鄂東那個緊傍長江的小村子里。
他人明顯瘦削,像貌明顯威嚴;往昔灼灼逼人的氣勢變得親和而深沉;人中加長,二目漆黑如墨;而這恰恰是一個人功力增長到一定層次的特有標志。
家人和弟子們的興奮和喜悅是不言自喻的。村里仿佛也沒有什么不滿或責難的表示。張志祥與母親、妻子、孩子們一起,度過了一個和和滿滿的春節。
過了正月十五,該是下地的時候了。那天有人傳來口信,說公社讓張志祥去有點事兒。公社乃一方父母威嚴顯赫,張志祥不敢不去。可張志祥兩腳一踏公社的門檻,就被一條繩子捆住,并且被戴上了手銬。
對于自己返鄉必然遭受的審查,張志祥早有準備,只是沒有想到事情會拖得這樣久,措施會這樣干凈利落,連一句“交代”和“批判”也沒有。以他的功法功力,一條繩子、一副手銬原本微不足道,但他不想把事情鬧得更糟;對于突如其來的逮捕,他沒有驚慌也沒有痛苦,只是覺得好玩;及至被押上囚車,坐到全副武裝的押解人員中間,他干脆閉目入靜,默默念起了“三環九轉”的功訣。與山中求師相比,任何打擊和審查對于他都是太微不足道了。
與他被關進鄂城看守所同時,審查工作開始了。審查的中心是這十個月張志祥究竟到哪兒去了?去干了哪些反動勾當?這一次審查的是專政機關而不是村和公社的治安干部,一切都要經過調查核實,倘有不實便會罪加一等。張志祥無法用一個“外出行醫拜師”的遁詞遮擋了。
“張志祥,把你這十個月去的地方統統說出來吧!”審訊開始,提問一針見血。
張志祥問:“你們是單查這十個月,還是連原先那十個月一起查?”
審訊者一怔,說:“這十個月要查,那十個月也得交待!”
“那好,我交待。”張志祥按照預先想好的方案,回答道:“這十個月和那十個月我哪兒也沒去,就在家里修煉。”
“這不對吧?”審訊者胸有成竹,“你家里有幾間屋子我們總還是知道的。”
“不,我家還有個地洞,我是在洞里修煉。”
審訊者做夢沒有想到,得出的會是這樣一個回答。可將信將疑找到張志祥家里,按照張志祥交待的位置果然找到了地洞;下到地洞去看,洞壁光滑,香火氣味猶重,果然像是有人在這里修煉過許久的樣子。——為了應付預料中的審查,早在張志祥外出尋訪高師時,母親和妻子就故意經常上下地洞、焚燒香火,為張志祥過關埋下了“伏筆”。
修煉屬“迷信活動”卻并未觸犯法律,閉關違反勞動紀律卻并不在犯罪的范疇之內,審訊者得出這樣一個結果自然不甘罷休。但張志祥鐵口不改一字,對方只好把案子懸起,派人四處作大海撈針式的外調去了。
張志祥被閑置起來。閑,對于練功,那可是黃金時節。
獄中練功時間充裕,但環境惡劣。一間牢房不過十幾個平方,密密麻麻擠著七八條漢子。這些漢子有慣偷,有強奸犯,有的身上還背著命案。這些人無一例外,粗野、驕橫、誰也不服誰,湊在一起經常總要鬧出點不安份來。而張志祥練功需要安靜和不受干擾。牢房中最為安靜和不受干擾的地方就是凈桶旁邊的那個角落了。張志祥就選中那個角落,安下了自己的鋪位。
凈桶旁原本臭氣熏天,又加上有的犯人見張志祥特意選了那么個地方養神發呆,存心戲弄作踐,有事沒事把凈桶蓋子掀來掀去,愈發搞得臭不可聞。開始張志祥朝那兒一坐,濁氣沖涌頭暈腦脹,練不過半個小時就得到窗口換一次新鮮空氣。這迫使張志祥必須更深地入靜,更深地展發元極功法的潛力。一小時、兩小時、三小,時一天、兩天、三天……漸漸地,臭氣變得不那么兇狠猖獗了;漸漸地,感覺不出臭氣存在了,漸漸地,臭氣變成了元極功法特有的性香——檀香味。
置身于藏垢納污的牢房和臭氣熏天的凈桶旁,張志祥全身散發出濃烈的檀香氣味!
破黃河!獄中苦煉,張志祥意外地突破了把污濁澄清,這道功法修煉中更高層次上的難關,把元極功法穩穩地向前推進了一大步。
“臭中有香極化方,紅塵無處不道場。”功成之日想起來,張志祥真要慶幸這次牢獄之災呢!
第六節初出山門
大海撈針一無所獲,張志祥在度過十個月鐵窗生活之后,終于又回到藍天綠地之間,回到母親、妻子和孩子們身邊。
那時改革開放的春風已吹到鄂東鄉村。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在相當程度上解放了土地和農民的手腳。而外面,氣功作為一門陌生而又神奇的科學已嶄露頭角。張志祥憑著報紙上的一則啟事訂來了一份《氣功》雜志;雜志上不僅公開為氣功正名,還介紹了幾個比較簡單的功法。這使張志祥受到了鼓舞,他心中壓抑多年的一個愿望漸漸萌動起來——他要整理功法。
從四處訪師求教和多年修煉的實踐中,張志祥深知元極功法淵遠流長、博大精深。但是由于歷代戒律森嚴,只限于直指單傳口傳心授,世代相傳的功法秘錄上,留下的只有少量口訣和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偈語。張志祥認定,元極功法要想有新氣象、要想成大氣象,必須下一番整理提高的功夫不可。
一個風清月朗的夜晚,張志祥找到母親面前。母親自小沒進學堂,嫁到張家接承元極衣缽后,憑著超人的聰悟和刻苦,記下了許多經文秘語,功法也達到了很高的境地。她是把發展元極功法的希望寄托在張志祥身上的。然而聽過張志祥的一番陳述,她久久沒發一言。
“媽,咱把祖師傳下的功法整理好了,祖師有知只能高興才是。”兒子知道母親心里想的什么。
母親認定兒子的話是有道理的,點點頭;想了想卻又說:“整理固然是好事,只是怕以后傳出去招惹是非。”
母親的擔憂不無道理。“非真緣大德之士,不得傳功授訣”,“如妄收匪類,傳者自廢功業,禁見天日。”這是元極祖訓,張家代代謹守,從未有誰敢于偷越雷池一步。
“整理不整理在咱,傳不傳、傳誰不傳誰不也在咱嗎?”張志祥說,“再者,祖師不是還有‘愿天下人人得吾元極’和‘人人能修,個個能得’的遺訓嗎?”
《元極秘錄》上確有此言。母親被說服了,默然片刻斷然地說:“既是要整理就越快越好。眼下正是盛夏伏天,腦子開悟好,一個月以內要能有個眉目才是。”
母命師命,不得不遵。張志祥立即找來幾名骨干弟子,在自家內室里擺開了戰場。
說句整理容易,真要整理可就難乎其難了。元極功師承太一道,又廣泛吸取儒釋道三家精華,幾經豐富演化自成一體。立論應當從何而起、如何闡述?體系應當由哪幾個部分組成、各個部分之間應當確立一種什么樣的關系?歷代相傳的內容哪些是應當強調和豐富的、哪些是應當刪除和修正的?更重要也更難的是,對元極功這門古老功法,必須以現代科學的觀點和術語重新加以解釋和說明。這項工作盡管張志祥幾年前就已經開始準備,有意識地讀了很多介紹現代科學,包括醫學、軍事、第三次浪潮等方面的書籍,但具體作起來仍然需要大費一番腦筋。
一切都必須從零開始!而母親限定的日期又是如此短促緊迫!
天氣人伏,陰陽極化,有利開悟,但酷暑灼熱,又使人不得不忍受額外的折磨。更糟糕的是,當時正趕上農忙,白天插秧收播半點偷閑不得,只有晚上才能開展工作。而晚上,又恰是蚊子逞兇抖威的時刻。張志祥顧不上這些了,每天從地里回來,沖一把涼就和幾名弟子鉆進里屋,參悟秘錄、查資料、出觀點、討論編寫提綱。蚊子咬,門口窗前點起幾根鋸末做的蚊香;實在熱得透不過氣來,搧幾下扇子沖幾瓢涼水;困得兩眼瞪不開時,或者做一刻靜功打一個盹兒,或者講一段趣聞吸一支煙。煙是商店里最便宜的,最便宜的也不能盡情盡興;點起一支,從張志祥開始每人一口,絕對平均平等。一干一個通宵,肚子免不了要鬧饑荒,而張家其時依然窮得叮響。張志祥和弟子們便把白天剩下或特意留下和帶來的米飯、饅頭之類放到開水里一泡,湯湯水水灌進肚里權當充饑。
“張師傅,張老師家,吃的是開水泡剩飯;咱們干脆來個正式命名,叫‘張師泡飯’得啦!”一次,當過幾年小學教員、又從函授大學學成畢業的弟子余開記邊向肚里扒著泡飯邊提議說。
提議得到一致贊同,“張師泡飯”由此載入元極史冊。
吃著“張師泡飯”,冒著三伏天的酷暑和蚊子的輪番騷擾,張志祥和弟子們終于如期為古老的元極功法,搭起了一座新型大廈。
功成之日,母親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張志祥卻一病十天,高燒發到三十九度二。
盡管張志祥沒講,母親也沒有開口,元極功法沖破原先嚴格劃定的小圈子,走向社會、走向群眾已成必然之勢。走,不僅需要整理完好的功法,也需要資金。而張家買油鹽醬醋的錢,也只靠養的幾只雞鴨來供給。張志祥拿定主意要改變這種窘困的境地。
他采取的第一個行動是養兔。那時兔毛值錢,據說養兔一年成萬元戶的不在少數。張志祥在親友和弟子們的幫助下,一次買回上百只小兔崽。一年辛苦,兔子養得膘肥體壯,可惜毛長得并不茂盛,又偏巧趕上兔毛壓價,賺的錢大約只夠一家人吃幾頓餃子的。張志祥并不灰心,四處打探,聽說養豬掙錢,又要養豬。妻子擔心白忙活,勸他先少養幾只看看行情,摸摸經驗再說。張志祥不肯,托親拜友一下又買回百十頭豬崽兒。豬崽不同兔崽,不能關在籠子里,于是院前屋后,包括走路的過道邊角,全壘起了豬圈豬窩。豬肚皮大,需要大批飼料。冬天每隔幾天,張志祥都要坐著手扶拖拉機跑到幾百里之外的武昌去拉人家做淀粉剩下的王漿。朝行夜歸,哈氣成霜,張志祥的眉毛胡子每次都被染成了雪白色。春夏天則主要靠打野草打浮萍。野草浮萍很難打,母親妻子一齊上陣,豬崽兒還是經常餓得嘰嘰喳喳。張志祥狠狠心,讓小學剛剛上完的女兒冬梅輟學回家,幫助擔起了打豬草的任務。看著只有十二三歲的女兒,手腳紅腫,每天泡池塘鉆野地,擔著幾十斤的擔子跑前跑后,張志祥心里真有說不盡的辛酸。他自小只上過幾年小學,女兒又落下同樣的命運。命運,有誰能夠逃得過命運去呢?
更使張志祥心酸的,還是忙死忙活一年下來,圈里進進出出不下一百幾十頭豬,賺得的錢還是可憐得讓人寒磣。
依靠養兔、養豬籌集資金發展元極事業顯然是走不通了。可干什么好呢?哪條路走得通呢?張志祥苦思冥想,寢食不寧。
母親可憐兒子,說:“自古至今,講究的是個醫道同步,恐怕還得從醫上想想辦法才是。”
赤腳醫生也不準當的年代一去不復返了,行醫不失為一條謀生之路,可依靠行醫能否籌集起發展資金,張志祥心里實在沒有把握。
可什么有把握呢?種地沒有希望,養殖行不通,經商作買賣倒是時興,自己壓根兒不是那份材料;張志祥權衡來權衡去,也唯有行醫一條路可走了——即是馬上籌集不起多少資金,起碼可以求得生養,把功法整理好,把弟子培養好,等待時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