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李鴻章傳·濮蘭德(27)
- 李鴻章全傳
- (英)濮蘭德 梁啟超
- 5000字
- 2016-11-02 22:23:02
李鴻章是個偉人,但他也有軟肋,那就是對金錢的迷戀。瓦倫丁·吉爾樂爵士曾有過很好的機會在當地研究李鴻章和他的事業,他在1896這樣寫道:
“就連他的崇拜者也承認,腐敗以最大最無恥的規模在他的親朋好友中繁盛起來,這些人是他在社會上的追隨者和政治上的支持者;很難讓人相信他的雙手是干凈的,因為他以巨額的財富而為人所知,許多人說他是世界上最有錢的人,至少在中國是這樣的。”
我們已經看到了這樣的腐敗行為如何影響了他的軍隊管理,他的裙帶關系是如何直接導致了海軍在1894年到1895年的失敗,這是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根據他的兩位相對比較廉潔的同代人和評論家,即總督張之洞和劉坤一的看法,自乾隆時期富可敵國的大學士和珅以來,李鴻章和大太監李蓮英要為公然腐敗的風氣負有相當的責任。
維新派的報刊的確喜歡把李鴻章比作和珅,也喜歡喚起這樣一個事實,即和珅的悲慘結局是由他的無度貪婪引起的,他在別人心中會喚起貪婪的回憶。李鴻章實際擁有的財富可能被過分夸大了;其財富肯定遠不及我們洛克菲勒家族或羅斯柴爾德家族的財富,但在中國也算是十分巨大了。在遠東地區沒有遺囑檢驗和遺囑公證;而且也沒有像收取所得稅的歐洲一樣,有規避性的匿名財產。這個有錢的中國人把大部分積蓄投資在了各種零售業中(比如錢莊、典當行、鴉片、食鹽和糧食等),其資本在這些行業中可以賺取極高的利潤;于是他的資產成了公共財產,隨著他操作范圍的擴大和貪婪程度的增加,他的富有名聲越來越大。他把另一部分財產變成了可動產(比如金條、珠寶、皮毛和翡翠)。于是在1894年底,當厄運降臨時,坊間盛傳他的可動資產在他的一個兒子的負責下被秘密向南運往了安徽老家,整整一船的大箱子、板條箱、盒子和袋子,正如1901年慈禧在外地暫住后返回京城時帶了整整一列火車值錢的東西一樣。
隨著財富的積累,李鴻章的貪婪欲望越來越大了。在與“常勝軍”共同鎮壓太平軍的時候,他已經表現出了很多貪婪的跡象:他與戈登及常勝軍其他軍官的關系中,最明顯的特征就是他一直不愿放棄支配薪餉的權力。他寧愿讓軍隊靠打劫平民以維持生存,也不愿從自己的支票上撥出定期的給養。無疑,前面一章已經討論過他個人對金錢的考慮影響了他的決策,在中日戰爭開始的時候就削弱了他的決心和意志,他考慮到自己在朝鮮的既得利益,害怕戰爭的負擔會讓他的財產嚴重受損。這些都是不需爭辯的事實。但當我們為之評論和譴責他時,應該記住盜用公款在東方是官僚的權力,是可以被接受的一種階級特權。
在中國人的是非觀里,這些在公共服務中有成就的官員可以把這種財富作為報酬。老百姓并不是不尊重官員的清廉,但他們認為這樣的品質是不正常的。就如同他們對張之洞這樣清廉的總督所具有的世俗的智慧所持的態度一樣。對于這個窮學者,他們的尊敬之情里混雜著同情心,這個人無法向他們教授圣人的智慧,即“有錢人的財富是他堅固的堡壘”,以及“禮物為人留出地方,帶他接近大人物”。
李鴻章很好地運用了東方經典的智慧。這種智慧代表的社會體制和政治體制的弊端在他身上十分明顯,由于他名揚四海,由于他顯然打算接受其他的理念和方法,這是他與歐洲文明接觸的結果。親眼見過李鴻章作為管理人和外交家而取得成功的歐洲人,希望他成為新制度的預言者,這個新制度會帶領官僚們走出貪污的荒野。他們認為每一個偉人,無論他多么杰出,總是祖先和教育的產物,就像赫伯特·斯賓塞所說的,他無法改造那個造就了他的社會:
“伴隨著整整一代人,他只是其中的一個小角色——隨著這代人的制度、語言、知識、行為以及大量的藝術和工具,他也是巨大力量凝聚的產物,這些力量已經協作了很多年了……所有這些變化的產生都在他這代人中存在著主要的原因,而他是這些變化直接作用的結果。”
人們想要找到官僚階層中誠實的美德是不可能的,因為這個階層的理想和行為是產生他們的制度的結果。吉爾樂爵士(寫到李鴻章時)這樣公允地觀察到:
“這種體制本身就是一個欺騙性組織。一個中國人一旦進入官場,他就屬于寡頭政治集團了,這個集團完全和國家的其他人是分離開來的,完全被它世襲的高傲所聯結,捆綁在自身利益上。他也許會努力保持廉潔,但如果他妨礙了別人,那么自己就會惹上麻煩。”
李鴻章對于這個孤注一擲的想法從來都沒有嘗試過。他和慈禧太后一樣,都小心謹慎地奉行著官場弄虛作假的傳統,書寫著激情四溢的奏折,描述著他忠誠的管理,宣揚著裙帶關系的丑陋和大公無私的美好,用絕妙的古典風格書寫著有關道德的陳詞濫調。但是為李鴻章總督事務之外管理財政的那些人,和行政人員是不同的,他們非常不適合那種為國家金庫擔心的職業。
李鴻章的衙門允許“壓榨”這樣的古老權力,并且大眾接受了這樣的行為,但在他擔任總督的某個時期,衙門的名聲在百姓心中非常臭。中國輿論,按照慣例都希望官員走一條介于貪污和責任之間的中間道路。李鴻章女婿張佩綸那不知廉恥的流氓行為和隨之導致的危險后果已經為人所知;張佩綸雖然是一個極端的例子,卻也典型地代表了李鴻章手下那些提著錢袋子或坐在海關收款處旁的官員們的樣子。這些人身上帶有上司所有的缺點,卻絲毫沒有可敬的品質。
李鴻章對財富的貪得無厭和宮中的盟友大太監李蓮英一樣,連再小的錢財也不放過。他有著斂財的卑鄙本能,這和他在其他方面的寬厚品質相矛盾。比如在1900年9月,當所有人包括逃亡中的慈禧太后都急著盼他從上海趕到北方去承擔他為中國提供的服務中也許是最為重要的任務,他的行程卻神秘地耽誤了兩天。謠言說俄國人提出了新建議,讓他乘坐俄國的汽船去北方,因為這比坐英國的輪船要安全;還有說是因為克勞德·麥克唐納德爵士反對李鴻章的和解政策,等等原因。事實上他耽擱行程的真正原因是他正想方設法從上海道臺那里壓榨他給圣彼得堡發電報花掉的3000兩銀子,但是上海道臺并不上當,兩人心里都清楚得很,在這樣的時局下,指望京城報銷這筆花費是不太可能的。李鴻章在家里的節約習慣大家是知道的;他喜歡尋歡作樂,卻沒有心情對付花錢的痛苦。
李鴻章在總督任期中,不止一次地在御史們的譴責下被迫公開表示自己廉潔正直,但當時的輿論裁決并沒有受到影響。的確,他所積累的巨額財富以及他在重要崗位上安排的那些人的品質讓人們毫不懷疑他貪污的行徑。他的某些心腹在大把大把撈錢的時候表現出來的厚顏嘴臉,常常引發一些嚴重的丑聞,為此朝廷不得不出面譴責李鴻章。鄭克同因為在巴黎沒有授權就借款而被革職;李鳳苞是駐柏林的外交官和巡洋艦采購員,在國外遭到批評;盛宮保和張佩綸在中國已成了笑柄。與李鴻章比起來,這些人的手段是笨拙的;但當李鴻章反擊對抗時,他堅決地支持這些人,所以他的敵人把他和這些人的所作所為視為同樣的性質,很自然地認為他也從他們的身上分到了不少好處。他在處理比如黃河整治和運輸糧草等事情上,也由于對財富的貪婪而玷污了名聲,這就如同他在擔任江蘇巡撫期間管理軍事事務時表現的一樣。
與注重實際的常識相比,李鴻章頭腦中迷信的一面經常與之形成鮮明的對比;但是和慈禧太后一樣,他很少讓迷信改變他為了私人利益或公共政策而采取的行動。在他的一生中,有充足的證據表明,他相信神靈的影響,相信天地間存在無形的力量,如同他老家最卑微的辛勞者一樣,他的信仰是儒家不可知論和具有返祖趨向的超自然信仰的奇怪混合物。只要是和守護神或鬼魂相關,他總是準備好給予合理質疑的利益,只要他的腰包不會馬上受影響。
外國觀察家對李鴻章在天津衙門從事的進步活動往往容易得出這樣的結論,即他原始的迷信只是對公眾感情加以巧妙調解的一部分,并不是真實的;但外國觀察家在這一點上弄錯了。作為一個正統的儒家學者,李鴻章不會討論不朽的神靈或者魔鬼的力量,但他對這些看不見的東西總是抱有敬而遠之的態度。所以在1864年的時候,他莊重地給皇帝交了一份奏折,請求在常州的一個廟里樹立一塊皇家石碑,以此紀念這里的守護神,感謝神靈的幫助使其擊敗了造反派。
1887年,北方各省遇到了特大干旱,于是李鴻章派人去請神圣的求雨碑,此后便上奏皇帝,說這樣做對龍王的影響十分讓人滿意。1894年,我們再一次發現,李總督在一份長篇奏折中莊重地向朝廷報告,天津附近大運河兩岸河堤上有個十分危險的裂口,是一個兇惡的河神造成的;后來花了很多錢在供奉這個河神上,最后神怪被安撫好,裂口也被填好了。為了這件事,朝廷在李鴻章的請求下賜予所謂的河神一座廟宇(政府開支)。
但是如果李鴻章敏銳而務實的眼光意識到了有利可圖的機會,這種對古代祖宗的崇拜和迷信就會被放到次要的位置上了。比如在他的管理之下,第一條電報線在天津和北京之間連接起來的時候,地方保守分子破壞了電線和電桿,以此發泄心中的憤恨。他的下屬告訴他破壞這些東西是由管風水的神靈憤怒所致。李鴻章毫不客氣地拒絕承認此事和風水有關,下令讓屬下嚴懲搞破壞的人。同樣,吉林的韃靼將軍裕祿極力阻止吉林到錦州的鐵路和新唐鐵路在奉天連接,當時反對的理由是這條線路會破壞這座圣城的神靈安息。李鴻章寫信表達了自己的想法,說鋪設一條這樣必需的鐵路只會給奉天的風水帶來好處。在這兩個例子中,他都堅持了自己的觀點。最后,在1900年,當外國聯軍計劃拆除天津的老城墻時,紳士和貧民都向李鴻章請愿,要求停止這個工程,理由是如果城市沒有城墻那么就像女人不穿裙子一樣。李總督拒絕了他們的請求,說這些舊城墻已經失去了防御的作用,它們被拆除后是對大家有利的。
通過對舊城墻周邊土地的撥款,很多土地投機商賺了大筆的錢財,他們當中有許多外國人,還有李鴻章手下的幾個隨從,而成千上萬個不幸的居民變得無家可歸了。李鴻章竟敢如此違背“老習俗”并干擾風水,通常都會有財政方面的充分理由。
赫德在他那部有關義和團運動之后中國的形勢和前景的作品中,把排外運動部分地歸結為西方傷害了中國人民的精神。他說他們“天生的自傲,有著廣闊高貴且自我陶醉的無知背景”——為種族而驕傲,為智慧而驕傲,為文明而驕傲,為優越而驕傲,但他們的驕傲“受到了外國極大的傷害,讓中國人性格中的其他閃光點受到了打擊而無法做出反應”。
李鴻章肯定充分懷有這種民族自豪感,他相信中國文化較之西方文化有著難以形容的優越性,通過敏捷的思維,他通常能夠把他對實際問題的無知藏在睿智的外貌之下。但他的無知在很多方面還是“廣闊而高貴”的,就像他那個著名的同僚——武昌的總督張之洞一樣。直到1895年他出使日本為止,李鴻章一直夸口說他從未出過國門一步,除了幾本翻譯過來的英國教科書外,他對歐洲文學和科學毫不清楚。甚至在商貿和財政這些實際事務方面,他也經常是誤入歧途,自負地認為經典知識已經足夠讓他以平等的姿態與外國的特權者和金融家打交道,以至于在很多時候他都會被那些西方冒險家弄得非常窘迫。但是他天生的智慧通常告訴他用柔道智慧來掩蓋缺乏的知識,他的對手會反而顯得非常愚鈍。跟外國人打交道時,他總是習慣性地把話題引導到他喜歡說的事情上,經常問些不相干卻看似天真、通過深思熟慮的問題,以此向敵人發起口水戰。這些簡單的技巧為他贏得了世界名聲——舉世無雙的具有東方智慧的外交家。
但是,在李鴻章為直隸統治者之前,和戈登的交往讓他認識到,盡管對一個總督來說無知是可以原諒的,但它卻是中國官員的弱點;中國官員應該學習外國人,掌握他們的機械技術和設備的應用技能。由于對歐洲文明的倫理和思想不甚清楚,所以他覺得中國只好通過教科書來掌握這些技巧和器械,以便與西方在平等的關系中打交道。他雖然聰慧,卻似乎也沒想到國家的衰弱不在于機械,而是在于制度;如果不對官僚集團反復灌輸責任感和公益精神,那么任何軍事改革和財政改革都是無用的。他認為只要用一些西方的科學就可以加強東方的智慧,僅此而已。
當李鴻章鼓勵人們把歐洲大量的科學和歷史著作翻譯成中文時,卻也仍然很樂意地謳歌神農或女神元妃,并從孔孟著作中引經據典。1877年,他請求朝廷設置一所研究外國文學和科學的教育機構,當時他的目標不是去干涉已經存在的為仕途而設置的經典教育,而只是在官員之外培育一批人,去接管熟悉孟子著作但無法勝任的特殊崗位的人。
在李鴻章自己的總督生涯中,他經常因為自己不懂外語尤其是英語而感到遺憾,因為這種無知讓他不得不和翻譯員分享官方的最高機密;因為讓接受四書五經教育的人去管理鐵路、電報和外交事務而導致浪費,他也感到十分懊悔。所以,作為達到明確目標的手段,他提倡“師夷”,于是到1898年為止,他一直被維新派人士當作進步者的領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