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李鴻章傳·濮蘭德(18)
- 李鴻章全傳
- (英)濮蘭德 梁啟超
- 4841字
- 2016-11-02 22:23:02
撇開思想感情不說,我們曾有機會可以看到李鴻章的外交總是注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而非手段,無疑他在1895年之后和俄國的交往受到了沙皇、卡西尼伯爵和維特伯爵強烈個性的巨大影響。在他打交道的所有日本外交官中,只有伊藤博文伯爵除外,其他沒有一個人不像是機器制造出來的,似乎是一個無聊又令人生厭的觀點解說員。“大日本”的典型使者總是表現出冷血的禮貌,往往凍結了李鴻章和藹可親的活力,讓他無法發揮在對待俄國人和盎格魯—撒克遜人時所采用的那種活潑甚至無禮的親切感。
李鴻章第一次和俄國接觸是在1862年,當時駐京城的俄國公館秘書佩奇洛夫奉命與李鴻章和其他中國官員商討由俄國提出的、與英法合作鎮壓太平天國一事。對李鴻章來說,他當時已和華爾和白齊文指揮下的外國雇傭軍“常勝軍”產生了很多不快,所以他不想再看到在他的管轄范圍內組建另一支獨立的軍事力量。但是這個建議完全暴露了俄國政府當時的主要企圖,即通過及時地展開同情心和承諾的協助在北京獲得一些“顏面”,因為當時的俄國沒有兵力可以投入,也從來沒有派出過任何兵力。
一批步槍和其他軍械經由蒙古運到了京城,但消息靈通之人完全有理由懷疑這些武器是不是用于鎮壓太平天國運動的。兩年前,埃爾金勛爵和格羅斯男爵敲擊京城大門的時候,伊格納吉耶夫將軍扮演的角色足以證明李鴻章不安的疑慮是有道理的;此外恭親王也透露了這樣一個事實,曾有人勸誘他把濱海省和弗拉迪沃斯托港作為禮物送給這位勇猛的俄國將軍,作為他所說的(完全是想象中的)“勸說”英法代表在條約簽訂后從京城撤軍的報酬。
俄國人在那個歷史時刻表現出的狡詐是李鴻章自然稱道的智慧,尤其因為在這個事例中他不是主要的犧牲品。事實上,俄國的政策總體來講是觀望等待。它采用和平幾乎是恩惠的方法吞并了中國西北方管轄松懈的屬國;在嚴重危險的局勢中,它又會抽身而去;最重要的是,它會照顧中國人的“顏面”問題,掩蓋中國失去威望的事實,所有這些都自然讓李鴻章佩服俄國人的做事方法,即使在他懷疑他們的動機的時候。李鴻章害怕攜禮上門的客人,但他更討厭一個不帶禮物的蠻夷。
俄國在和平滲透的目標上前進的下一個機會發生在喀什噶爾,這是因為在那個地方中國政府管理松散,使得阿古柏在當地造反。多年來,俄國通過中亞的浩罕汗國緩慢而堅定地向東侵略,直到伊犁河谷。
1851年,柯瓦萊斯上校簽署了一個通商條約,因此俄國在伊犁建立了一個領事館并設置了殖民點。1863年,東干族部落發起了分裂活動把中國主權的代表從喀什噶爾趕了出去。此后阿古柏領導下的叛亂勢力越來越大。喀什、葉兒羌、和田、莎車,一個又一個重要之地被占領。
有一段時期,似乎一個新的大帝國注定要在中亞部落間的紛爭中建立起來。在這時,阿古柏被視為一個重要人物。英國派遣了兩位特使來到了他在葉兒羌的宮廷(1870年和1873年),而俄國人則在1872年和他簽訂了一份通商條約,從而認可了他的勢力。然而在這個時候,沙皇的軍隊有條不紊地劃出邊界,要求繼承大清皇帝乾隆通過武力為中國掙來的偉大遺產,而這份遺產現在從他不肖子孫的手里溜走了。
1865年,俄國占領塔什干之后,突厥斯坦政府成立了。最后在1871年,一支俄國軍隊占領了伊犁,理由是喀什噶爾當前的混亂狀態對俄國的利益構成了嚴重的威脅。伊犁已經在1866年的造反中脫離了北京的控制,但是中國政府好像沒有兵力來恢復被占領的地區。在這種局勢之下,俄國駐京城的公使弗蘭加利先生通知了總理衙門,說一旦吉爾吉斯等部落安定下來,邊境得到了安全,那么伊犁將被歸還給中國。但俄國并沒有料到,左宗棠勝利的征戰粉碎了他們繼續合理占領伊犁的希望。
左宗棠在1877年結束了阿古柏的叛亂,收復了新疆南部的八個城鎮,但在進軍的沿路上卻留下了一片荒蕪。現在到了俄國兌現承諾的時候了,但俄國找到了幾個似乎合理的借口拖著不從固爾扎撤軍,并提出了一些細枝末節讓整個事情復雜化。于是,恭親王的親戚崇厚奉命前往俄國解決這一問題,他在1878年2月的時候抵達圣彼得堡。
崇厚是一個脾性隨和的官員,對商討的問題并沒有特別的了解,他同意為俄國支付500萬盧布的賠款,同意為俄國的磚茶貿易開辟一條新的商隊路線;最后他違背了總理衙門的命令,擅自同意“修正邊境”,這使俄國仍占領了該地區十分之七的領土,包括最具有戰略意義的要塞,以及乾隆時期通往木扎爾特山口的著名軍事路線。
崇厚的失敗不僅僅是由于他對喀什噶爾地理完全的無知,還是由于他得了嚴重的思鄉病,他唯一的想法就是趕緊回國。所以在沙皇居住的里瓦幾亞,他簽署了以這個地名命名的條約(1879年10月)后,就迅速回去了。在他匆忙之中,把本來應該打了勝仗之后向對方提出的要求送給了俄國。他在1880年1月回到了京城,隨后被革職交至刑部宣判處死。在事情的處理過程中,李鴻章的表現尤為突出。
之前已經提到,崇厚是恭親王的親戚,而恭親王此時正與李鴻章一起壓制京城里以醇親王和左宗棠為首的保守派,他們的態度倒向排外及普遍的沙文主義。英國公使(威妥瑪爵士)帶領下的外交使團向總理衙門抗議,威脅說處決這位外交使節會損害中國政府在文明世界的形象。但以張之洞(即后來的“學術破壞者”)為代言人的保守派敦促政府執行死刑,理由是“我們的愚蠢使節遭到了俄國人的哄騙,所以俄國人為此付出的東西要以百倍的代價償還”。筆者有機會查閱了張之洞的相關奏折,以下便是其中的摘錄。整篇文章很清晰地表現了張之洞在政治上的精明之處,以及他與李鴻章終身為敵的原因。在奏折中,他提出要和俄國血戰到底,他說:
“特簡兼資文武之將帥,畀以重權,資以臣餉,分南北洋海防之費,為經略東三省之資。命左宗棠、金順,選籍隸東三省知兵之將官數人,速來聽用。招集索倫嚇津打牲之眾,教練成軍,其人素性雄勇,習與俄斗,定能制勝。即小有挫衄,堅守數月,必委而去。天津一路,逼近神京,然俄國兵船,扼于英法公例,向不能出地中海。即強以商船載兵而來,亦非若西洋有鐵甲等船者比。李鴻章高勛重寄,歲縻數百萬金錢,以制機器,而養淮軍,正為今曰,若并不能一戰,安用重臣?”
張之洞的觀點得到了御史們幾乎是異口同聲的贊成,他們譴責李鴻章的讓步政策是故意為之,是一種貪財的叛國行徑。曾有一段時間,李鴻章的處境非常不佳,甚至十分危險;但事情的進展說明了這此事件和其他任何時候一樣,在京城里他是唯一一個能認清國際局勢的人,并能夠利用緊迫的國際形勢達到他認為對中國有利的目標。他清楚并能充分利用的是英法兩國都急著(各自為了不同的原因)勸阻俄國在遠東實行軍事冒險的政策。
李鴻章知道,雖然俄國在中國水域能夠炫耀其海軍實力,但圣彼得堡的主戰派是好不容易才說服俄國發動亞洲戰爭的。所以李鴻章對“吠犬”的爭吵聲毫不理會,仍采用他明白的外交方式進行辯論,最終崇厚免去了死罪,他也完全脫離了京城的困境,并對《里瓦幾亞條約》作出了令人滿意的修訂。和往常一樣,他幾乎是單打獨斗地獲得了這些戰果,因為他能讓信息閉塞卻又精明的皇太后相信,主戰派的計劃是沒法結束災難的,(在此有必要離一下題。請讀者注意,如果不是日本在1894年堅定地發動戰爭,李鴻章無疑會以他同年主張的同一個政策獲得幾乎一樣的成功。)
李鴻章一方面勸誘俄國人同意修訂《里瓦幾亞條約》,另一方面又要在總理衙門制造一種和解的氛圍,他必須公平地對兩邊都好言相勸,同時又要施加壓力。法國和英國公使愿意和總理衙門接觸,催促其免除崇厚的死罪;因此,在圣彼得堡的曾侯爵奉命通知俄國政府,說事情已經解決。
李鴻章急著了結這些事情,所以用自己的名義給曾紀澤發了份電報,勸說他在修訂條約時不要在細節上糾纏不清;他知道但卻忽略了一個事實,即兵部尚書正從京城給曾紀澤拍電報,但他說的意思和李鴻章的意思恰好相反。俄國政府對總理衙門有關崇厚一事所作的讓步感到滿意,所以在勸說之下,俄國同意進行進一步的談判。由于東西伯利亞總督莊重地宣稱,在戰場中如果沒有增援部隊,他將無法抵抗左宗棠的軍隊,所以談判進行得非常順利。
李鴻章想起了戈登有關中國軍事力量的看法和他在世界范圍享有的威望,于是產生了一個想法,即請這個著名的游俠騎士速速來京,關于打仗還是講和的問題希望他給出意見,接著讓赫德爵士去謹慎實施計劃。當時戈登特別繁忙,正準備去印度和桑給巴爾去實施他所幻想的風車。但是當他一接到請求后就趕往了中國,還沒到目的地就已經想好了解決方案。在他到達上海之前,京城和全世界都知道他會勸說政府花一切代價進行和談工作,并知道他會說李鴻章在現代化軍備中花費了太多的錢。
在李鴻章的引導下,總理衙門原來以為戈登會接管軍隊的指揮權,率領部隊去攻打俄國;所以當他們知道戈登在上海新聞界發表觀點時,他們感到非常懊悔。戈登的建議沒有被采納,赫德爵士給他發了一份電報(他沒有理睬),勸他不要進京。后來戈登進京了,和李鴻章、恭親王等其他大臣進行了一次次的見面,然后直接返回了英國。他提出的意見盡管不合主戰派的胃口,但毫無疑問是有點作用的,因為讓他們變得不那么好斗了;同時,他的意見也給主戰派們提供了一個反對李鴻章的新武器,因為戈登宣布李鴻章用西洋方法操練的軍隊和艦隊是沒有辦法讓中國免于羞辱的。但是李鴻章已經達到了自己的目的,所以保留了自己的態度。
《里瓦幾亞條約》的談判重新開始了,曾紀澤在圣彼得堡簽訂了新的協議,最后中國挽回了顏面,俄國歸還了談判中的大部分領土。根據新條約(1881年2月12日簽訂),特克斯河谷和木扎爾特山口還歸屬于中國,雙方在談判中都沒有強調俄國保留了對這些戰略要地的所有權。在外交上,中國獲得了一次巨大的成功,李鴻章從這場斗爭中脫穎而出,官帽上插上了新的很漂亮的孔翎。
但是,主戰派遠遠沒有被擊垮,其帶頭人也無論如何沒有因修訂過的條約而高興。他們暫時被迫接受了慈禧太后贊同的解決方案,但也有左宗棠的支持者中的激烈分子公開表示了不滿。
左宗棠在1881年2月底返回了京城,馬上在總理衙門抨擊了這個條約,他采用的言辭其中的本質和20年后義和團的支持者所采用的非常相似。左宗棠對李鴻章流露出的西方思想和和解政策表現出明顯的鄙視;他完全相信中國利用人數上的優勢能夠擊敗俄國或者其他的歐洲國家。他把這個新條約說成懦弱的協議,建議朝廷一勞永逸地趕走可惡的蠻夷,因為他們的出現給大清帝國帶來了嚴重的困難和危險。但下一個20年的歷史注定會證明,1901年,中國官僚深受這種愚昧無知和民族自大的影響,一系列的災難和屈辱會讓大清帝國支離破碎。
李鴻章是一群瞎子中的獨眼人,他沒完沒了的任務就是和這種無知和自大作斗爭。但是,他對固爾扎事件的成功解決獲得了慈禧的賞識,后者再也沒有傾向于左宗棠的猛烈抨擊。1881年11月,李鴻章一箭雙雕:他把對手劉坤一從南京總督的位子上拉了下來,還通過把左宗棠放到這個重要的位子上與他巧妙地握手言和了。
固爾扎事件結束了10年后,沙皇皇儲尼古拉斯二世(即現在的沙皇)在游歷了印度、中國和日本之后,開始在弗拉迪沃斯托克下令修建貫穿西伯利亞的鐵路。中國政府仍然堅守著自大的傳統,所以沒有在恰當的時候約束這個未來的沙皇。而張之洞,這位武昌的總督,竟然愚蠢到粗魯無禮地對待了這位俄國未來的皇帝。但是俄國沒有公開表示仇恨,沒有向京城提出抗議,也沒有把中國與日本接待沙皇繼承人的態度進行令人反感的比較。這條鐵路大干線很快就讓中國的滿洲受到俄國的控制,它的建造是一個不祥之兆,或許對任何一個有眼睛看、有耳朵聽的政府來說,它傳遞了一個警報,雖然俄國溫順地接受了冷落和無禮,但是總理衙門不僅沒有眼睛也沒有耳朵。
對于李鴻章來說,日本在朝鮮的侵略政策對毫無防御的中國的威脅,比其他任何威脅都要嚴重,以至于一開始他就把俄國的“和平滲透”當做一種保護性的力量而非干擾性的力量。至少他是這么認為的。從俄國的角度說,它不希望中國政府高效、有遠見;中國越是堅持古老守舊的中世紀思想,俄國就越容易在以后的機會中,把滿洲、蒙古和西北省份歸到自己的大亞洲統治之下,并且可以在簡單的力量的引導下完成這個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