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李鴻章傳·濮蘭德(17)
- 李鴻章全傳
- (英)濮蘭德 梁啟超
- 4955字
- 2016-11-02 22:23:02
黃海海戰(1894年9月)以后,在李鴻章的建議之下,中國政府請求勃蘭特先生擔任一項特殊使命,即作為中國的特使,給各個列強說明中國當今的局勢,并請它們進行干預。勃蘭特先生小心翼翼地謝絕了這個任命,但他自薦為中國政府駐柏林的機要顧問和通訊員。中國政府接受了這個建議,于是他以特有的經歷和能力讓德國輿論支持中國反對日本。負責這項任務需要技巧,要讓德國皇帝和許多德國高官改變之前懷疑俄國、同情日本的心理;完成這個任務也要求他十分熟悉新聞行業,并能夠對媒體產生影響。勃蘭特先生正好具備了這兩點素質。他撰寫和編輯的有關遠東局勢的文章在英法兩國反復印發;他的宣傳漸漸讓德國的大企業(包括克虜伯公司)的領導人扭轉了思想,讓他們相信,支持日本就等于騎上一匹拙劣的馬。他的行動干預了英國的貿易觀點,讓德國和法國走到了一起,聯手支持俄國阻止日本對中國領土的侵占政策。
11月3日,日本進入了滿洲地區,并進一步威脅了旅順港,中國請求列強們給予幫助,但它們建議首先要努力的與日本直接達成協議。中國政府接受了這個建議(勃蘭特先生當然是參與者),所以德璀琳先生的使命便確定了下來。在派遣這個任務時,李鴻章給伊藤博文伯爵寫了一封私信,請求他接見德璀琳先生,說“他能夠傳達并說明我的意見和觀點”。
在《李鴻章—福祿諾條約》的簽訂中,讀者應該注意到李鴻章的外交政策是寧可選擇間接的,也不要直接的接觸手段,并且強調平等的價值。但在這件事情上,德璀琳先生被匆匆安排的這個使命的目的,主要是要讓李鴻章(背后有慈禧太后和主和派)有充足時間和手段,以期思索如何度過這次難關,因為他清楚,當旅順港淪陷的時候,這場暴風雨就會降臨京城。皇帝的詔書任命李鴻章為德璀琳和朝廷之間的聯絡人,只要這個使命仍在,李鴻章的位子就會安穩;如果使命不在了,旅順港的淪陷很可能讓他的事業突然終結。德璀琳的使命便是李鴻章為了躲避這場災難所籌備的第一個策劃。
日本新聞界一直把這個使命描述為有預謀的侮辱。德璀琳先生受到了粗魯的接待,德國的國旗也沒得到日本人的尊重。這一切李鴻章早就有所預料,這也是有利于他的目的。下一步計劃也是李總督設計好的,即讓美國從中調停,然后讓美國駐京城的大使田夏禮上校說服恭親王找回德璀琳。這自然而然會在德國引發一場支持中國的活動,這個活動正好可以被勃蘭特先生利用。
1月份,美國人調停的結果是,第二批中國使團在張蔭恒的帶領下被派遣到東京。這個使團得到了在中國和日本的美國外交機構和慈善機構的支持,但是日本政府認為這個使團不夠資格,所以拒絕了談判。所有這些失敗的結果讓外國增加了對中國的同情心,并為俄國決定干涉的政策贏得了時間。在德國的影響下,歐洲逐步形成了一致的陣營;之后克虜伯先生贈送給李鴻章自己的一副肖像,以此紀念這一開端。
1895年2月19日,根據皇帝的詔書,李鴻章把天津總督衙門的職位交接給了王文韶,并回京請訓。皇帝非常冷淡地接見了他,同時下令讓各省的最高官員就締結合約的事情向朝廷上書;大部分的回復都贊同與日本達成協議,但前提是不得割讓土地。
李鴻章出面親自談判的時機成熟了;通過勃蘭特先生他得知,若日本對他提出割讓領土的要求,俄國、德國和法國都會進行干涉,給日本施壓讓其放棄這一要求。在伊藤博文伯爵的建議下,李鴻章被任命為特使前往日本,全權代表中國政府簽訂和平條約。于是在1895年3月,他離開了中國,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出國。這時他已經72歲的高齡,身體欠佳,但他還是勇氣滿滿,接受了眼前這個吃力不討好的任務。
此次談判的結果便是《馬關條約》的簽訂。在他的一生中,無論是敵人還是對手,李鴻章都沒有像這一次那樣表現出令人欽佩的態度。3月24日,在李鴻章和伊藤博文伯爵進行第三次商議后,一個日本狂熱分子朝他的面部打了一槍。雖然傷勢不重,卻讓他贏得了普遍的同情和日本天皇的休戰。在這一期間,這個老人頑強地在病床上繼續談判,這給文明世界留下了一個有教養、有韌性的良好印象,表明他遵守了儒家學者的優秀傳統,這些都不能不引起普遍的欽佩之情。
對于那些密切關注《馬關條約》進程的人來說,中國特使顯然是一個極其受辱的地位,這樣的后果完全是災難性的。但是從李鴻章對俄國決定干涉的認識來回顧這些談判,就發現其中有一種堅強的品質,這是他大為得意的地方。在割讓領土的問題上安心后,李鴻章的目標就是簽訂一個結束敵對狀態和盡量減少賠款額的條約。關于這個目的,他也成功了。4月18日,條約簽署了,但之前李鴻章沒有通過德璀琳和總理衙門得到柏林關于俄國會進行干涉的確切消息。20日,李鴻章返回天津。
雙方批準條約的時間只有21天。第21天的時候,批準的條約在煙臺進行交換,同時俄國、德國和法國就聯合干預達成了最后的協議。這幾天的時間里日本的命運十分危險。俄國戰艦得到了德國和法國分遣艦隊的支持,準備從渤海進攻日本。如果這些列強(像當初計劃的那樣)阻止批準這一條約,那么日本會被迫進行作戰;如果日本艦隊被摧毀,那么在遼東半島的日本陸軍將會受到俄國的威脅。英國是一個危險的不確定因素,但是同盟國的外交作出結論同意批準該條約,這樣就避免了一場新的危機。
中國朝廷和總理衙門清楚俄國的企圖,便下令讓李鴻章在《馬關條約》上簽字。但是在他簽字返回直隸的時候,各方的激烈抨擊開始了。各省高官不知國際情形,譴責這個條約無恥地割讓了中國的領土,說李鴻章是腐敗的叛國者。只有皇太后給予了他堅定的支持,才讓他免于遭受控訴者主張的死罪。恭親王也出面保護他,并明智地覺察到這是朝廷的“皇帝黨”人針對太后和滿人陰謀的開始,且在三年后達到了高潮。
長江流域的總督們的奏折和其他李鴻章的批判者所呈上的奏折都被“存檔但不進行批示”;李鴻章自己失去了榮譽和頭銜,并且被召回京城(1895年8月),奉命去處理與日本簽訂新的通商條約的細節,這又是一個吃力不討好的任務。從這天起,俄國公使卡西尼伯爵、李鴻章和太后的大太監李蓮英之間的關系就開始了,這種關系是雖活躍卻不為常人所知的。《馬關條約》于1895年5月8日在煙臺得到批準。三天之后,日本政府在俄國、德國和法國的一致要求下,同意把滿洲南部(奉天)退還給中國,但條件是增加賠款。10月16日,李鴻章被任命為全權代表,與日本代表就日軍撤出遼東半島的問題在京城達成諒解。的確,當日本屈從多國壓力的時候,李鴻章當時一定是苦中有甜;但他對日本代表的態度像一個彬彬有禮、充滿同情心的旁觀者,而不是一個懷有報復心、正義感的代表。
盡管李鴻章在外交上取得了勝利,但他在朝廷的敵人還在積極地活動著,試圖讓他從公共生活中徹底消失。皇帝的老師翁同龢是一個誠實、愛國的官員,他一改往日態度反過來站在李鴻章這邊;但當李鴻章從日本回來后,皇帝幾乎是以殘酷的方式接見他,強迫這個年老的總督用膝蓋行至大殿。
為了讓李鴻章免遭陰謀的進一步威脅,俄國大使提議將李鴻章任命為特使派去莫斯科參見沙皇尼古拉斯二世的加冕典禮,太后同意了。總理衙門之前是派級別較低的官員王文韶執行這個任務,任命的唯一理由是他在1894年曾被派至俄國轉達中國政府對亞力大三世的去世的哀悼。但卡西尼伯爵很快說服了總理衙門,說政府若不能派一個親王去莫斯科,那么應該派遣一個總督級別的人物前往,這樣便能保住“顏面”。那么還有誰比李鴻章更合適呢?于是黃馬褂、花翎和紫韁繩又回到了這位大人物的權威標志中;四位海關官員(英國的、法國的、德國的和美國的)為李總督做向導;天津的議政處還給他舉辦了隆重的歡送會。
1896年3月28日,李鴻章率領了大批隨從,到外面蠻夷的世界去親眼看看。他和慈禧一樣懷著滿腔的熱情和精力,拋棄了重擔,忘掉了33年的辛勞,像一個好奇的學生一般踏上了環游世界的旅程。
自那以后,李鴻章和日本的外交關系便被他對俄國的義務限定和操控了。他沒能活著看到由于他的原因,俄國無法避免地成為朝鮮命運的仲裁者之一,與日本成為對手,雖然他已經預料到了這個必然結果。他知道俄國會因為在中國失敗時給予了幫助而索要報酬,他準備答應這個報酬。在離開中國前往莫斯科之前,他和卡西尼伯爵進行了幾次長時間的密談,后者很容易成功勸說了前者,讓他答應如果要阻止日本進一步攻打滿洲,俄國必須在那個地區獲得強勁的立足點和戰略優勢。關于這點俄國已經做好了準備:1895年12月,俄國創建華俄銀行,新的諒解得到了鞏固;東西伯利亞鐵路的鋪設,預示了俄國“和平滲透”政策已經畫出了藍圖。
在沙皇加冕禮之后,李鴻章和羅拔諾夫親王在圣彼得堡簽署了“互惠”條約。這樣對日本來說,李鴻章就是破釜沉舟了。在和年輕的沙皇進行私人會談時,沙皇的性格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沙皇跟他保證,俄國對中國領土沒有企圖,它保護朝鮮是為了對付日本,純粹是一種自我防御。但我們清楚,在固爾扎談判時,李鴻章對俄國的野心計謀冷嘲熱諷,所以他對俄國的保證的真誠信任就讓人懷疑了。
可以肯定地說,當李鴻章返回京城時,他便說服慈禧接受了這個保證,從此依靠俄國的誠信和友誼,這樣對滿洲來說,李鴻章的政策是正確的。1900年的義和團運動之后,皇太后在所有事務中都利用了這種友誼,從而挽救她的皇家顏面,保住親貴們的腦袋。當俄國在1897年占領旅順港之后,對于他自己和他的外交事業來說,他和整個世界的關系就在很大程度上簡化了,只要允許俄國在京城成為第一強國,抵制其他列強們圖謀“病人”的財產即可。
李鴻章在1901年去世前已經意識到,在和俄國友好合作的過程中,俄國的利益正以摧毀性的進度積累著。但我們不妨說,他從來沒有預料到中國統治者的愚昧無知和無能將把中國帶入這樣的境地,這個境地幾年前就已經初見端倪。李鴻章去世后,中國的迅速衰敗最能證明他的遠見和睿智。在慈禧去世后,那些掌握國家事務、思想僵化、辦事無能的官僚給日本人提供了侵略機會,這樣的機會如果李鴻章仍然指導著中國的外交關系的話,是絕不會發生的。
1897年,日本眼睜睜地看著旅順港這個戰利品由中國同意落到了俄國手里,從那時起,日本全國上下就在為接下來必定會發生的決斗做準備。同時,日本并沒有放松在中國的活動,只是轉移了方向。李鴻章很快發現,日本通過改革派發起作用,這些人便是給光緒皇帝出謀劃策的維新派人士。俄國并不同情維新派,因為這一派的主張和1898年的大清帝國詔書所宣稱的那樣,雖提出了改革建議,但一旦執行起來,就會嚴重影響俄國的意圖。
皇太后和滿洲親貴們的思想保持一致(不過各自的原因大不相同),而李鴻章是個倡導變法之人,卻發現自己無可挽回地歸隊于反動派了。他對俄國做出的承諾和他對日本的反抗,使得他被迫支持一種國內政策,這種政策在政變后直接導致了義和團運動,導致了對朝廷不忠思想的播撒,也導致了反朝廷的革命。李鴻章的視野比同輩人更為寬廣,在他視野范圍之內,無論在戰前還是戰后,他與日本的外交充滿了謹慎和睿智;但是,一個人即便是聰明絕頂,他也無法預料到他的行為在長期之后的結果,也不能預料是什么原因決定了國民運動和國際關系所具有的無限復雜性。
5.擔任外交官(續篇):與俄國的關系;海外巡游;1990年和談
從宏觀的立場考察李鴻章與俄國的外交關系,并且把它和李鴻章對日本的態度放在一起比較的話,我們就可以得到這樣的結論:雖然李鴻章從總體來說是害怕日本這個對手和它背后的力量,但他和俄國代表打交道時卻沒有這樣不安的情緒。他從早年開始,實際上就在太平天國運動快要結束的時候,就相信俄國絕對不會放棄實現穆拉維也夫的夢想——即俄國實行向東推進的戰略,以期在太平洋上獲得一個不凍港。這對于李鴻章來說,自1885年起就成為一個應該認真對待的潛在危機了。
當李鴻章意識到這個危機時,他似乎已經感覺到,俄國作為一個歐洲強國,并沒有像日本的侵略那樣令人恐懼不安,直截了當。此外,李鴻章的政策似乎很頻繁地受到他個人情感的影響,他同情俄國人的氣質和文化,同情他們隨和的半亞洲式的宿命論脾氣,同情他們的君主獨裁和社會民主相結合的統治手段。他贊美沙皇廣袤的疆土,贊美那種一貫連續而不受約束的獨裁統治,還贊美政府對“愚民們”的友好鄙視。從政治上看,也許有些東西能讓京城的清政府和高官們長久地放心,因為就在海外蠻夷帶著軍隊沖到京城的近兩百年之前,俄國人在北京已經有一個常駐的使團,其行為都是和平友好的,并對中國帶有適度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