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李鴻章傳·濮蘭德(15)
- 李鴻章全傳
- (英)濮蘭德 梁啟超
- 4969字
- 2016-11-02 22:23:02
事實上,赫德和李鴻章從頭到尾都保持著密切的關系,他們的意見非常一致,但兩人都認為將談判神秘化,讓談判人數增加會帶來不利結果。這次,兩人走運了。赫德的倫敦秘書J.D.坎貝爾在4月4日成功地和法國外交部達成了協議,同意終止敵對的狀態。根據這個協議,雙方同意立即在京城簽訂最后的條約,并且這個條約基本上是以1884年5月簽訂的《李鴻章—福祿諾協議》為基礎的。在巴黎簽約的一周前,法國和中國都知道法國軍隊在諒山被擊敗了。費利先生自然認為中國將不會承認巴黎的談判,所以決定不向議會提到任何有關那些談判,針對諒山失敗后的暴風雨般的敵對批評,他寧可鞠躬彎腰,引咎辭職。
李鴻章現在穩穩當當地掌握著大權,不管是勝還是敗,他和皇太后都沒有心思繼續打仗。所以6月9日,他特地從京城趕到天津,與巴德諾先生簽訂了最后的合約。法國參議院對這次戰爭取得的結果表示滿意,因為這次戰爭不僅保證了法國在越南的地位,而且法國基本上成了越南的保護國。但是中國既沒有支付賠款也沒有割讓土地,還把一次軍事勝利炫耀成決定性的戰爭,因此中國也對這個合約表示滿意,因為它挽回了顯貴們的顏面。對李鴻章來說,事實充分地證明他的政策和耐心是正確的,因為中法雙方都承認他早在一年前就單獨與法國簽訂的條款是合理的。一切問題解決后,他于6月23日給法國外交部長弗雷森先生寫了一封信,趁機表達了他對巴德諾先生和天津的法國代表里斯特赫伯的深切敬意。這封信中有一段文章很典型地反映了李鴻章的外交手段:
“應我的請求,您已經批準了里斯特赫伯返回法國。在提出這個請求的時候,我認為您如果要向他詢問有關當下的事務,那么這可能對我們雙方都有好處。為此我深表敬意。您的代表一定會向您解釋我的愿望,那就是與貴國建立親密的關系,并與您商討今后雙方能給彼此提供的幫助。”
出于很好的理由,李鴻章非常重視良好的私交,他通過自己的處事風格、和藹和機智方面的魅力,常與歐洲人建立親密的私人關系,亦敵亦友。在許多場合,他憑著無窮的精力、膽量和資源從敵人那里贏得了敬佩和同情。對中國來說,這比在炮臺和軍艦方面的花費更有價值。正如我們知道的那樣,費利先生的例子就有關系的成分。更明顯的是1895年他和伊藤博文在馬關的談判。李鴻章完全清楚在政治上人人平等的價值,明白如何利用私交去贏得給予他同情和尊敬的人們的友誼。
在和自己的政府打交道時,李鴻章通常要面對各路人不同的思想,但他長久以來的適應能力使他很少犯錯。比如我們可以比較一下以上引用的信件和下面他給皇帝的一份奏折,里面提到了合約的事項:
“今乘諒山大捷之后,皇威震懾,薄海同欽,法都既有悔過之誠,中土亦可藉收戢兵之益。仰蒙皇太后、皇上堅持定見,杜要求之詭謀、擴懷柔之大度;諸王大臣和衷匡弼,實力贊襄。自本年正月迄今往復辨析,煞費苦心,遂得定艱危于俄頃、躋舉世于平康,實天下臣民之福。”
在1884年遭受主戰派的極大打擊后,李鴻章在宮廷和整個大清帝國的威望也隨著和平協議的簽署而徹底恢復了。10月他幾乎是勝利返京,醇親王親自前來探訪,而且慈禧還對他秘密召見了幾次。這些會面的結果是皇帝批準他“武裝準備”的政策(需要在他的領導下花費巨大的開支),這樣一來,他便到達了一生中權力和威望的頂峰。這樣的狀態維持了十多年——也就是說,直到日本發動戰爭的陰云密布,暴露出這條紙龍的木板和漿糊的虛弱本性為止。
與日本的關系
李鴻章在他外交生涯的早期便認識到,在處理和日本使節的關系時,所遵照的原則要完全不同于和歐洲列強相處的原則。他極少犯錯的政治本能告訴他,早在1847年以前,英國和法國的軍事冒險與日本不可避免的軍事擴張,在本質上是不同的。
1874年,中國第一次認識到“大日本”的勃勃野心;同年,日本軍隊以最蹩腳的借口侵略了臺灣,李鴻章用賄賂的手段打發走了日本人,向全世界掩蓋中國虛弱的防御能力時小心謹慎且實際。
這一年,李鴻章又發現和歐洲人交往時往往有效的逃避和拖延策略對日本人來說是根本沒用的,他們本身在東方外交藝術和技巧方面就是高手。日本派來使節副島處理臺灣問題,但是他溫和堅定地拒絕和李鴻章商討問題,堅持要和清朝最高決策者直接處理事務。隨后到達北京的使節團甚至都沒有打算去拜訪天津的李總督。李鴻章和日本人的第一次交往便受到了屈辱,這讓他本能地討厭日本人,這就足以說明為什么他在后來那么多年一直盡力通過展示自己雄偉的軍隊來恐嚇他們,而且在受日本野心威脅的地區給其他列強好處,以此來抵抗日本人。
在李鴻章外交生涯的每個階段,有證據表明他認為來自東方的威脅比來自西方的威脅要大,因為歐洲列強的興趣和野心不如日本那樣,核心目標是侵占中國的領土!
1876年,日本必將發生的擴張的危險警報和明確的跡象發生了。這個擴張趨勢是日本地理條件決定的,是由日本中世紀的武士精神決定的,也是由迅速增長的經濟壓力決定的。
在這一年,日本向征服朝鮮走出了第一步,與朝鮮國王簽署了一份獨立的商業條約,而朝鮮是中國最重要的附屬國且是具有戰略意義的堡壘。就連麻木遲鈍的中國政府也看到了這個步伐的意義,因為這是對清朝宗主國地位的挑戰。但朝廷沒有任何人能夠提出策略擊退或防御日本人。雖然京城方面已經意識到了即將到來的戰爭,但走一步看一步的政策占了上風,直到李鴻章的出面。
李鴻章很快提出了這樣的建議,他說阻止日本野心的最好辦法就是把朝鮮向全世界開放。1882年,這個建議通過朝鮮國王與外國列強簽訂商業條約而得到了落實。同年7月朝鮮前攝政王,即現任國王的父親發動了一場騷亂,這導致漢城的日本使館被燒。李鴻章接著奉命轉移危機,他派了一位心腹馬建忠率領龐大的海軍和陸軍前往朝鮮。日本雖然急著確定維護其權利,但還沒有做好準備去行動。馬建忠的外交是徹底的和解姿態,這次事件以抓住了前攝政王結束,此人被作為國家的囚犯被押送到直隸的保定府。同時,朝鮮派出了一個使節團前往日本道歉并支付了賠款。
下面的一段文字出自李鴻章于1879年10月23日寫給漢城宮廷的官員蘇善的一封信(此信不打算公開),從中可以看到李鴻章與日本打交道的政策和背后的動機,也有利于解釋他對日本人的真實感受:
“承蒙賜告貴國政府與日本之關系。倭人性本倨傲自大,野心勃勃,狡詐萬分,步步為營,貴國被迫視情應允其要求。睹此情狀,深感閣下任重道艱。去歲會晤朝鮮使節團,余已閱尊函,蒙閣下反復示知,倭人求閣下轉達其與我國保持良好關系之愿望,并言我們大可放心,其用心可昭日月。
愚見以為,領邦關系自古易明:兩國有隙,可由共同利益之紐帶走到一起。若無互惠之基礎,即無一致,互為敵國。明知倭人缺乏誠意,宜佯裝不知。為自衛起見,避免爭端,維護友好關系。為此于前信中奉勸閣下莫露疑心,恐其成為不利于閣下之借口。”
談到日本在領土擴張中尋求財政和經濟解脫時,李鴻章建議朝鮮秘密組織軍隊進行防御,同時小心謹慎地遵守條約內容。他在信中繼續說道:
“本國政壇首腦皆以為,此類事防勝于治。或言最易避禍之法,莫過于關門靜坐。誤哉,我東方國家殊難辦到。日本之擴張運動,非人力所能阻攔。貴國亦被迫與之互簽通商條約,開新紀元之始。諸事表明,以毒攻毒,借力打力,方為我等最佳出路。閣下抓住所有機會與西國締約,便能以其遏止日本。
西方通則,一國不得無故侵占別國領土,然則國際法之保護力,僅于共享商業利益之強國有效。去歲土耳其淪為俄國侵略之犧牲,土國將要屈從,英國召各國共商,俄國迅即撤軍。若土國如同貴國堅執孤立,便將成為俄國之食物。比利時與丹麥皆為歐洲小國,均已與各強國簽約,因之無人敢于欺侮壓迫。此即救弱阻強之妙計。”
不僅要面對日本的威脅,還要警惕俄國,所以李鴻章建議與英國、法國、德國和美國都簽訂通商條約,建立海關關稅制度,往國外派遣朝鮮公使。最后他在信中說:
“西方國家利用我們之不幸,以武力強加其愿望于我們。其用于締結條約的辯論乃武士。正如閣下所知,執行其條約已成無盡困難之源。貴國政府今若主動實現其自由意愿,則西方列強在訴諸武力之前,定會萬分吃驚,竟至難以苛求。循此辦法,貴國便能不給其提供保護之口實,堅持禁賣鴉片,禁止基督教傳播,禁止各種腐敗影響……閣下既已知曉敵人之力量,便可動用一切手段加以分化。謹慎前行,運用機智,則閣下將以善謀者聞名天下。”
李鴻章在京城巨大的舞臺上堅定不移的奉行著上面的策略。
1882年的危機之后,日本對中國宗主國地位的威脅已是非常明顯了。在這樣的狀況下,張佩綸(即李鴻章的女婿)給皇帝呈上了一份奏折,呼吁不僅要對日本防御,還要準備好進攻。朝廷命令李鴻章就這些建議作出匯報。他的回復常被外國學者拿來來證明他有進攻日本的想法,也是他該為1894年那場災難性的戰爭負有責任的證據。但事實上,從他以前主張的政策和此后的行動來理解這份奏折的話,這個折子只是坦率承認日本的侵略野心和中國的無能。
他在開始的時候就表示了對張佩綸觀點的贊同,即應該準備與日本交戰,所以必須發展自己的海軍力量,以便實現這一目標。但之后他又提醒朝廷,伊藤博文訪問歐洲的結果是當中國和日本發生沖突時,外國列強有可能會站在日本一方來反對我們。
接著他提出了明智而小心的忠告:
“然天下事但論理勢,今論理則我直彼曲,論勢則我大彼小,中國若果精修武備,力圖自強,彼西洋各西方有所憚而不敢發,而況在日本所慮者,彼若預知我有東征之計,君臣上下,戮力齊心,聯絡西人,講求軍政,廣借洋債,多購船炮,與我爭一旦之命,究非上策。夫未有謀人之具,而先露謀人之形者,兵家所忌。此臣前奏所以有修其實而隱其聲之說也,自昔多事之秋,凡膺大任籌大計者,只能殫其心力,盡人事所當為,而成敗利鈍尚難逆睹……
日本步趨西法,雖僅得形似,而所有船炮略足與我相敵,若必跨海數千里與角勝負,制其死命,臣未敢謂有把握。第東征之事不必有,東征之志不可無,中國添練水師實不容一日稍緩。諭旨殷殷以通盤籌畫責臣,竊謂此事規模較巨,必合樞臣、部臣、疆臣同心合謀,經營數年,方有成效……蒙圣明毅然裁決,則中外諸臣乃有所受成,似非微臣一人所敢定議也。
張佩綸謂中國措置洋務,患在謀不定而任不專,洵系確論。治軍造船之說既已詢謀僉同,惟是購器專視乎財力,練兵莫急乎餉源。昔年戶部指撥南北洋海防經費每歲共四百萬兩,設令各省關措解無缺,則七八年來水師早已練成鐵艦,尚可多購。無知指撥之時,非盡有著之款,各省厘金入不敷解,均形竭蹶,閩粵等省復將厘金截留,雖經臣疊此奏請,嚴催統計,各省關所解南北洋防費約僅原撥四分之一。歲款不敷,豈能購備大宗船械?”
李鴻章在奏折最后的總結是:“所有自強要圖,宜先練水師再圖東征。”事實上,這就是“等等看再說”的謹慎策略。
通過1882年和朝鮮國王簽訂的條約,日本在朝鮮有了立足點。從此以后,這個隱士般的國家歷史將亂作一團,有朝鮮、日本和中國輪番上演的陰謀與反陰謀的斗爭——背叛、計謀和破壞沒完沒了地發生。在前攝政王被抓捕之后,李鴻章把他最得力的副手之一袁世凱任命為駐朝鮮的中國代表,其手下有一支人數不多卻很精干的部隊。通過壟斷朝鮮的電報,還在赫德爵士的指導下創立了朝鮮海關,李鴻章強調了中國的宗主國地位。但是陰謀和動亂在漢城仍然發生著,直到1884年,又發生另一場暗殺和暴亂,王宮遭到了朝鮮和日本謀反者的攻擊,而中國部隊則保衛著王宮。日本公使館被燒毀了,公使和衛士經過艱難的斗爭才從漢城逃到海濱。
日本政府非常清楚中國正忙于中法戰爭,沒有力量抵抗朝鮮地區的壓力。所以從日本人的角度來說,他們不需要用軍事力量來解決問題;井上伯爵和伊藤伯爵熟練的那種外交肯定足以結束中國的宗主國地位,摧毀袁世凱強有力的措施。因此伊藤伯爵率領的使節團在1885年3月抵達了京城。當他發現總理衙門比以往更混亂的狀態時,格外樂意和天津的李鴻章進行談判,而總理衙門也很高興擺脫這樣的麻煩事。
和平常一樣,李鴻章對不可避免的事情溫文爾雅地鞠了躬,但是心中有所保留。他和伊藤伯爵簽訂的條約,盡管中國的宗主國身份仍在,但實際權力已經喪失了。李鴻章和其他一些官員開始認識到朝鮮半島有著極為重要的戰略意義,但一般來說,這份重要的條約雖然預示著遠東的大變動即將到來,但相對于法國人更加驚人的行動,它并沒有引起太多關注。但對于中國來說,這是在大清帝國走向下坡路上邁出的不可挽救的一步;對日本來說,這是大清帝國走向擴張路線上的一個重要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