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平郊建筑雜錄(續)——天寧寺塔建筑年代之鑒別問題(1)
- 林徽因全集之建筑(4)
- 林徽因
- 3520字
- 2016-11-02 21:10:25
一年來,我們在內地各處跑了些路,反倒和北平生疏了許多,近郊雖近,在我們心里卻像遠了一些,北平廣安門外天寧寺塔的研究的初稿竟然原封未動。許多地方竟未再去圖影實測,一年半前所關懷的平郊勝跡,那許多美麗的塔影,城角,小樓,殘碣于是全都淡淡的,委曲的在角落里初稿中盡睡著下去。
我們想國內愛好美術古跡的人日漸增加,愛慕北平名勝者更是不知凡幾,或許對于如何鑒別一個建筑物的年代也常有人感到興趣,我們這篇討論天寧寺塔的文字或可供研究者的參考。
關于天寧寺塔建造的年代,據一般人的傳說及康熙乾隆的碑記,多不負責的指為隋建,但依塔的式樣來做實物的比較,將全塔上下各部逐件指點出來,與各時代其他磚塔對比,再由多面引證反證所有關于這塔的文獻,誰也可以明白這塔之絕對不能是隋代原物。
國內隋唐遺建,純木者尚未得見,磚石者亦大罕貴,但因其為佛教全盛時代,常留大規模的圖畫雕刻散跡于各處,如敦煌云崗龍門等等,其藝術作風,建筑規模,或花紋手法,則又為研究美術者所熟審。宋遼以后遺物雖有不載朝代年月的,可考者終是較多,且同時代,同式樣,同一作風的遺物亦較繁伙,互相印證比較容易。故前人泥于可疑的文獻,相傳某物為某代原物的,今日均不難以實物比較方法,用科學考據態度,重新探討,辯證其確實時代。這本為今日治史及考古者最重要亦最有趣的工作。
我們的《平郊建筑雜錄》,本預定不錄無自己圖影或測繪的古跡,且均附游記,但是這次不得不例外。原因是《藝術周刊》已預告我們的文章一篇,一時因圖片關系交不了卷,近日這天寧寺又盡在我們心里欠伸活動,再也不肯在稿件中間繼續睡眠狀態,所以決意不待細測全塔,先將對天寧寺簡略的考證及鑒定,提早寫出,聊作我們對于鑒別建筑年代方法程序的意見,以供同好者的參考。希望各處專家讀者給以指正。
廣安門外天寧寺塔,是屬于那種特殊形式,研究塔者竟有常直稱其為“天寧式”的,因為此類塔散見于北方各地,自成一派,天寧則又是其中最著者。此塔不僅是北平近郊古建遺跡之一,且是歷來傳說中,頗多誤認為隋朝建造的實物。但其塔型顯然為遼金最普通的式樣,細部手法亦均未出宋遼規制范圍,關于塔之文獻方面材料又全屬于可疑一類,直至清代碑記,及《順天府志》等,始以堅確口氣直稱其為隋建。
傳說塔最上一層南面有碑,關于其建造年代,將來或可在這碑上找到最確實的明證,今姑分文獻材料及實物作風兩方面討論之。討論之前,先略述今塔的形狀如下。
簡略的說,塔的平面為八角形,立面顯著的分三部:一,繁復之塔座;二,較塔座略細之第一層塔身;三,以上十三層支出的密檐。全塔磚造高57.80米,合國尺17丈有奇。
塔建于一方形大平臺之上,平臺之上始立八角形塔座。座甚高,最下一部為須彌座,其“束腰”有壺門花飾,轉角有浮雕像。此上又有鏤刻著壺門浮雕之束腰一道。最上一部為勾欄斗栱俱全之平座一圍,闌上承三層仰翻蓮瓣。
第一層塔身立于仰蓮座之上,其高度幾等于整個塔座,四面有栱門及浮雕像,其他四面又各有直欞窗及浮雕像。此段塔身與其上十三層密檐是劃然成塔座以上的兩個不同部分,十三層密檐中,最下一層是屬于這第一層塔身的,出檐稍遠,檐下斗栱亦與上層稍稍不同。
上部十二層,每層僅有出檐及斗栱,各層重疊不露塔身。寬度則每層向上遞減,遞減率且向上增加,使塔外廓作緩和之卷殺。
塔各層出檐不遠,檐下均施雙栱斗栱。塔的轉角為立柱,故其主要的柱頭鋪作,亦即為其轉角鋪作。在上十二層兩轉角間均用補間鋪作兩朵。唯有第一層只用補間鋪作一朵。第一層斗栱與上各層做法不同之處在轉角及補間均加用斜栱一道。塔頂無剎,用兩層八角仰蓮,上托小須彌座,座承寶珠。塔純為磚造,內心并無梯級可登。
歷來關于天寧寺的文獻,《日下舊聞考》中,殆已搜集無遺,計有《神州塔傳》,《續高僧傳》,《廣宏明集》,《帝京景物略》,《長安客話》,《析津日記》,《隩志》,《民齊筆記》,《明典匯》,《冷然志》,及其他關于這塔的記載,以及乾隆重修天寧寺碑文及各處許多的詩(康熙天寧寺《禮塔碑記》并未在內)。所收材料雖多,但關于現存磚塔建造的年代,則除卻年代最后的那個乾隆碑之外,綜前代的文獻中,無一句有確實性的明文記載。
不過《順天府志》將《日下舊聞考》所集的各種記述,竟然自由草率的綜合起來,以確定的語氣說:“寺為元魏所造,隋為宏業,唐為天王,金為大萬安,寺當元末兵火蕩盡,明初重修,宣德改曰天寧,正統更名廣善戒壇,后復今名,……寺內隋塔高二十七丈五尺五寸……”等。
按《日下舊聞》中文多重復抄襲及迷信傳述,有朝代年月,及實物之記載的,有下列重要的幾段。
(一)《神州塔傳》:“隋仁壽間幽州宏業寺建塔藏舍利。”此書在文獻中年代大概最早,但傳中并未有絲毫關于塔身形狀材料位置之記述,故此段建塔的記載,與現存磚塔的關系完全是疑問的。仁壽間宏業寺建塔,藏舍利,并不見得就是今天立著的天寧寺塔,這是很明顯的。
(二)《續高僧傳》:“仁壽下敕召送舍利于幽州宏業寺,即元魏孝文之所造,舊號光林……自開皇末,舍利到前,山恒傾搖……及安塔竟,山動自息。……”《續高僧傳》,唐時書,亦為集中早代文獻之一。按此則隋開皇中“安塔”,但其關系與今塔如何則仍然如《神州塔傳》一樣,只是疑問的。
(三)《廣宏明集》:“仁壽二年分布舍利五十一州,建立靈塔。幽州表云,三月二十六日,于宏業寺安置舍利,……”這段僅記安置舍利的年月也是與上兩項一樣的與今塔(即現存的建筑物)并無確實關系。
(四)《帝京景物略》:“隋文帝遇阿羅漢授舍利一囊……乃以七寶函致雍岐等十三州建一塔,天寧寺其一也,塔高十三尋,四周綴鐸萬計,……塔前一幢,書體遒美,開皇中立。”這是一部明末的書,距隋已隔許多朝代。在這里我們第一次見到隋文帝建塔藏舍利的歷史與天寧寺塔串在一起的記載。據文中所述高十三尋綴鐸的塔,頗似今存之塔,但這高十三尋綴鐸的塔,是否即隋文帝所建,則仍無根據。
此書行世在明末,由隋至明這千年之間,除唐以外,遼金元對此塔既無記載,隋文帝之塔,本可幾經建造而不為此明末作者所識。且六朝及早唐之塔,據我們所知道的,如《洛陽伽藍記》所述之“胡太后塔”,及日本現存之京都法隆寺塔,均是木構。且我們所見的鄧州大興國寺,仁壽二年的舍利寶塔下銘,銘石圓形,亦像是埋在木塔之“塔心柱”下那塊圓礎下層石,這使我們疑心仁壽分布諸州之舍利塔均為隋時最普遍之木塔,這明末作者并不及見那木構原物,所謂十三尋綴鐸的塔倒是今日的磚塔。至于開皇石幢,據《析津日記》(亦明人書)所載,則早已失所在。
(五)《析津日記》:“寺在元魏為光林,在隋為宏業:在唐為天王,在金為大萬安,宣德修之日天寧,正統中修之日萬壽戒壇,名凡數易。訪其碑記,開皇石幢已失所在即金元舊碣亦無片石矣。蓋此寺本名宏業,而王元美謂幽州無宏業,劉同人謂天寧之先不為宏業,皆考之不審也。”
《析津日記》與《帝京景物略》同為明人書,但其所載“天寧之先不為宏業?”及“考之不審也”這種疑問態度與《帝京景物略》之武斷恰恰相反,且作者“訪其碑記”要尋“金元舊碣”對于考據之慎重亦與《景物略》不同,這個記載實在值得注意。
(六)《隩志》:不知明代何時書,似乎較以上兩書稍早。文中:“天王寺之更名天寧也,宣德十年事也;今塔下有碑勒更名敕,碑陰則正統十年刊行藏經敕也。碑后有尊勝陀羅尼石幢,遼重熙十七年五月立。”
此段記載,性質確實之外,還有個可注意之點,即遼重熙年號及刻有此年號之實物,在此輕輕提到,至少可以證明兩樁事:(一)遼代對于此塔亦有過建設或增益;(二)此段歷史完全不見記載,乃至于完全失傳。
(七)《長安客話》:“寺當元末兵火蕩盡;文皇在潛邸,命所司重修。姚廣孝曾居焉。宣德間敕更今名。”這段所記“寺當元末兵火蕩盡,”因下文重修及“姚廣孝曾居焉”等語氣,似乎所述僅限于寺院,不及于塔。如果塔亦蕩盡,文皇(成祖)重修時豈不還要重建塔?如果真的文皇曾重建個大塔則作者對于此事當不止用“命所司重修”一句。且《長安客話》距元末,至少已兩百年,兵火之后到底什么光景,那作者并不甚了了,他的注意處在夸揚文皇在潛邸重修的事耳。
(八)《冷然志》:書的時代既晚,長篇的描寫對于塔的神話式來源又已取堅信態度,更不足憑信。不過這里認塔前有開皇幢,或為遼重熙幢之誤。
關于天寧寺的文獻,完全限于此種疑問式的短段記載。至于康熙乾隆長篇的碑文,雖然說得天花亂墜,對于天寧寺過去的歷史,似乎非常明白,毫無疑問之處,但其所根據,也只是限于我們今日所知道的一把疑云般的不完全的文獻材料,其確實性根本不能成立。且綜以上文獻看來,唐以后關于塔只有明末清初的記載,中間要緊的各朝代經過,除遼重熙立過石幢,金大定易名大萬安禪寺外,并無一點記述,今塔的真實歷史在文獻上可以說并無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