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戲劇卷(1)
- 林徽因全集之譯作詩歌戲劇(1)
- 林徽因
- 4969字
- 2016-11-02 13:23:38
梅真同他們(四幕劇)
梅蕊觸人意,冒寒開雪花。
遙憐水風晚,片片點汀沙。
——黃山谷《題梅》
第一幕
出臺人物(按出臺先后):
四十多歲的李太太(已寡)李瓊
四小姐 李瓊女 李文琪
梅真 李家丫頭
榮升 仆人
唐元瀾 從國外回來年較長的留學生
大小姐(李前妻所出,非李瓊女)李文娟
張愛珠 文娟女友
黃仲維 研究史學喜繪畫的青年
地點:三小姐四小姐共用的書房
時間:最近的一個冬天寒假里
這三間比較精致的廂房媽媽已經(jīng)給了女孩子們做書房(三個女孩中已有一個從大學里畢了業(yè),那兩個尚在二年級的興頭上)。這房里一切器具雖都是家里書房中舊有的,將就地給孩子們擺設(shè),可是不知從書桌的那一處,書架上,椅子上,睡榻上,乃至于地板上,都顯然地透露出青年女生宿舍的氣氛。
現(xiàn)在房里僅有媽媽同文琪兩人,(文琪尋常被稱做“老四”,三姊文霞,大姊文娟都不在家)。媽媽(李瓊)就顯然不屬于這間屋子的!她是那么雅素整齊,端正地坐在一張直背椅子上看信,很秀氣一副花眼眼鏡架在她那四十多歲的臉上。
“老四”文琪躺在小沙發(fā)上看書,那種特殊的蜷曲姿勢,就表示她是這里真實的主人毫無疑問!她的眼直愣愣地望著書,自然地、甜蜜地同周圍空氣合成一片年輕的享樂時光。
時間正在寒假的一個下午里,屋子里斜斜還有點太陽,有一盆水仙花,有火爐,有柚子,有橘子,吃過一半的同整個的全有。
媽媽看完信,立起來向周圍望望,眼光撫愛地停留在那“老四”的身上,好一會兒,才走過去到另一張矮榻前翻檢那上面所放著的各種活計編織物。老四愣愣地看書連翻過幾篇書頁,又回頭往下念。毫未注意到媽媽的行動。
瓊 大年下里,你們幾個人用不著把房子弄得這么亂呀!(手里提起矮榻上的編織物,又放下)
琪(由沙發(fā)上半仰起頭看看又躺下)那是大姊同三姊的東西,一會兒我起來收拾得了。
瓊(慈愛地抿著嘴笑)得了。老四,大約我到吃晚飯時候進來,你也還是這樣躺著看書!
琪(毫不客氣地)也許吧!(仍看書)
瓊(仍是無可奈何地笑笑,要走出門又回頭)噢,我忘了,二哥信里說,他要在天津住一天,后天早上到家。(稍停)你們是后天晚上請客吧?
琪 后天?噢,對了,后天,(忽然將書合在右胸上稍稍起來一點)二哥說哪一天到?
瓊 他說后天早上。
琪 那行了——更好。其實,就說是為他請客,要他高興一點兒。
瓊 二哥說他做了半年的事,人已經(jīng)變得大人氣許多,他還許你們太瘋呢!(暗中為最愛的兒子驕傲)
琪 不會,我找了許多他的老同學,還……還請了璨璨。媽媽記得他是不是有點喜歡璨璨?
瓊 我可不知道,你們的事,誰喜歡誰,誰來告訴媽呀?我告訴你,你們請客要什么東西,早點告訴我,聽差榮升都靠不住的,你盡管孩子氣,臨時又該著急了。
琪 大姊說她管。
瓊 大姊?她從來剛顧得了自己,并且這幾天唐元瀾回來了,他們的事真有點……(忽然凝思不語,另改了一句話)反正你別太放心了,有事還是早點告訴我好,凡是我能幫忙的我都可以來。
琪(快活地,感激地由沙發(fā)上跳起來仍坐在沙發(fā)邊沿眼望著媽)真的?媽媽!(撒嬌地)媽媽,真的?(把書也仍在一旁)
瓊 怎么不信?
琪 信,信,媽媽!(起來撲在媽媽右肩,半推著媽媽走幾步)
瓊(同時的)這么大了還撒嬌!
琪 媽媽,(再以央求的口氣)媽媽……
瓊(被老四扯得要倒,掙扎著維持平衡)什么事?好好地說呀!
琪 我們可以不可以借你的那一套好桌布用?
瓊(猶豫)那塊黃邊挑花的?
琪 爹買給你的那塊。
瓊(戲撥老四臉)虧你記得真!爹過去了這五年,那桌布就算是紀念品了。好吧,我借給你們用。(感傷向老四)今年爹生忌,你提另買把花來孝敬爹。
琪(自然地)好吧,我再提另買盒糖送你,(逗媽的口氣)不沾牙的!
瓊(哀愁的微笑,將出又回頭)還有一樁事,我要告訴你。你別看梅真是個丫頭,那孩子很有出息,又聰明又能干,你叫她多幫點你的忙……你知道大伯嬤老挑那孩子不是,大姊又常磨她,同她鬧,我實在不好說……我很同情梅真,可是就為得大姊不是我生的,許多地方我就很難辦!
琪 媽媽放心好了,梅真對我再痛快沒有的了。
〔李瓊下,文琪又跳回沙發(fā)上伸個大懶腰,重新愣生生地瞪著眼看書。小門輕輕地開了,進來的梅真約摸在十九至廿一歲中間,豐滿不瘦,個子并不大,嬌憨天生,臉上處處是活潑的表情,尤其是一雙伶俐的眼睛頂叫人喜歡。
梅(把長袍的罩布褂子前襟翻上,里面兜著一堆花生,急促地)四小姐!四小姐!
琪(正在翻書,不理會)……
梅 李文琪!
琪(轉(zhuǎn)臉)梅真!什么事這樣慌慌張張的?
梅 我——我——(氣喘地)我在對過陳太太那兒斗紙牌,斗贏了一大把落花生,幾只柿子!(把柿子搖晃著放書架上)
琪 好,你又斗牌,一會兒大小姐回來,我給你“告”去。
梅(頑皮地捧著衣襟到沙發(fā)前)你聞這花生多香,你要告去,我回房里一個人吃去。(要走)
琪 哎,別走,別走,坐在這里剝給我吃。(仍要看書)
梅 書呆子倒真會享福!你還得再給我一點賭本,回頭我還想擲“骰子”去呢。……陳家老姨太太來了,人家過年挺熱鬧的。
琪 這壞丫頭,什么壞的你都得學會了才痛快,誰有對門陳家那么老古董呀……
梅(高興地笑)誰都像你們小姐們這樣向上?(扯過一張小凳子坐下)反正人家覺得做丫頭的沒有一個好的,大老爺昨天不還在飯桌上說我壞么?我不早點學一些壞,反倒給人家不方便!(剝花生)
琪 梅真,你這雙嘴太快,難怪大小姐不喜歡你!(仍看書)
梅(遞花生到文琪嘴里)這兩天大小姐自己心里不高興,可把我給磨死了!我又不敢響,就怕大太太聽見又給大老爺告嘴,叫你媽媽為難。
琪(把書撇下坐起一點)對了,這兩天大姊真不高興!你說,梅真,唐家元哥那人脾氣古怪不古怪?……我看大姊好像對他頂失望的(伸手同梅真要花生)……給我兩個我自己剝吧……大姊是虛榮心頂大的人……(吃花生,梅真低頭也在剝花生)唐家元哥可好像什么都滿不在乎……(又吃花生)……到底,我也沒有弄明白當時元哥同大姊,是不是已算是訂過婚,這陣子兩人就都別扭著!我算元哥在外國就有六年,誰知道他有沒有人!(稍停)大姊的事你知道,她那小嚴就鬧夠了一陣,現(xiàn)在這小陸,還不是老追著她!我真納悶!
梅 我記得大小姐同唐先生好像并沒有正式的訂婚,可是差不多也就算是了,你知道當時那些辦法古里古怪的……(吃花生)噢,我記起來了,起先是唐先生的姨嬤——劉姑太太——來同大太太講,那時唐先生自己早動身走了。劉姑太太說是沒有關(guān)系,事情由她做主,(嚼著花生頑皮地)后來劉姑太許是知道了她做不了主吧,就沒有再提起,可是你的大伯伯那脾氣,就咬定了這個事……
琪 現(xiàn)在我看他們真別扭,大姊也不高興,唐家元哥那不說話的勁兒更叫人摸不著頭兒!
梅 你操心人家這許多事干嗎?
琪(好笑地)我才沒有操心大姊的事呢,我只覺得有點別扭!
梅 反正婚姻的事多少總是別扭的!
琪 那也不見得。
梅(凝思無言,仍吃花生)我希望趕明兒你的不別扭。
琪(起立到爐邊看看火把花生皮擲入)你看大姊那位好朋友張愛珠,特別不特別,這幾天又盡在這里扭來扭去的,打聽二哥的事兒!
梅(仍捧著衣襟也起立)讓她打聽好了!她那瞇著眼睛,扭勁兒的!
琪(提著火筷指梅真)你又淘氣了!(忽然放下火筷走過來小圓桌邊)梅真,我有正經(jīng)事同你商量。
梅 可了不得,什么正經(jīng)事?別是你的終身大事吧?(把花生由襟上倒在桌面上)
琪 別搗亂,你聽著,(坐椅邊搖動兩只垂著的腳。梅真坐在對面一張椅子上聽)后天,后天我們不是請客么?……咳咳……糟糕?(跳下往書桌方面走去)請?zhí)愕降锥继嫖覀儼l(fā)出去了沒有?前天我看見還有好些張沒有寄,(慌張翻抽屜)糟糕,請?zhí)寄膬喝チ耍?
梅(閑適地)大小姐不是說不要我管么?
琪(把抽屜大聲地關(guān)上)糟了,糟了,你應該知道,大小姐的話靠不住的呀!她說不要你管,她自己可不一定記得管呀!(又翻另一個抽屜)她說……
梅(偷偷好笑)得了,得了,別著急,我們做丫頭的可就想到這一層了,人家大小姐盡管發(fā)脾氣,我們可不能把人家的事給誤了!前天晚上都發(fā)出去了。缺的許多住址也給填上了,你說我夠不夠格兒做書記?
琪(松一口氣又回到沙發(fā)上)梅真,你真“可以”的!明日我要是有出息,你做我的秘書!
梅 你怎樣有出息法子?我倒聽聽看。
琪 我想寫小說。
梅(抿著嘴笑)也許我也寫呢!
琪(也笑)也許吧!(忽然正經(jīng)起來)可是梅真,你要想寫,你現(xiàn)在可得多念點書,用點功才行呀!
梅 你說得倒不錯!我要多看上了書,做起事來沒有心緒,你說大小姐答應不答應我呢?
琪 晚上……
梅 晚上看!好!早上起得來嗎?我們又沒有什么禮拜六,禮拜天的!……
琪 我同媽媽商量禮拜六同禮拜天給你放假……
梅 得了,禮拜六同禮拜天你們姊兒幾個一回家,再請上四、五位都能吃能鬧的客,或是再忙著打扮出門,我還放什么假?要給我,干脆就給我禮拜,像中原公司那樣……
琪 好吧,我明兒替你說去,現(xiàn)在我問你正經(jīng)話……
梅 好家伙。正經(jīng)話說了半天還沒有說出來呀?
琪 沒有呢!……你看,咱們后天請客,咱們什么也沒有預備呢!
梅 “咱們”請客?我可沒有這福氣!
琪 梅真你看!你什么都好,就是有時這酸勁兒的不好,我告訴你,人就不要酸,多好的人要酸了,也就沒有意思了……我也知道你為難……
梅 你知道就行了,管我酸了臭了!
琪 可是你不能太沒有勇氣,你得往好處希望著,別盡管灰心。你知道酸就是一方面承認失敗,一方面又要反抗,倒反抗不反抗的……你想那多么沒有意思!
梅 好吧,我記住你這將來小說家的至理名言。可是你忘了世界上還有一種酸,本來是一種忌妒心發(fā)了酵變成的,那么一股子氣味——可是我不說了。……
琪 別說吧。回頭……
梅 好。我不說,現(xiàn)在我也告訴你正經(jīng)話,請客的事,我早想過了!……
琪 我早知道你一定有鬼主意……
梅 你看人家的好意你叫做鬼主意!其實我盡可不管你們的事的!話不又說回來了么,到底一個丫頭的職務是什么呀?
琪 管它呢?我正經(jīng)勸你把這丫頭不丫頭的事忘了它,(看到梅真抿嘴冷笑)你——你就當在這里做……做個朋友……
梅 朋友?誰的朋友?
琪 幫忙的……
梅 幫忙的?為什么幫忙?
琪 遠親……一個遠房里小親戚……
梅 得了吧,別替我想出好聽的名字了,回頭把你寶貝小腦袋給擠破了!丫頭就是丫頭,這個倒霉事就沒有法子辦,誰的好心也沒有法子怎樣的,除非……除非哪一天我走了,不在你們家!別說了,我們還是講你們請客的事吧。
琪 請客的事,你鬧得我把請客的事忘光了!
梅 你瞧,你的同情心也到不了那兒不是?剛說幾句話,就算鬧了你的正經(jīng)事,好嬌的小姐!
琪 你的嘴真是小尖刀似的!
梅 對不起,又忘了你的話。琪我的什么話?梅 你不說,有勇氣就不要那樣酸勁兒么?
榮升入,榮升是約略四十歲左右的北方聽差,雖然樣子并無特殊令人注意之處,可是看去卻又顯然有一點點滑稽。
榮 四小姐電話……黃仲維先生,打什么畫會里打來的,我有點聽不真,黃先生只說四小姐知道……
琪(大笑)得了,我知道,我知道。(轉(zhuǎn)身)耳機呢,耳機又跑哪里去了?
梅 又是耳機跑了!什么東西自己忘了放在哪兒的,都算是跑了!電話本子,耳機都長那么些腿?(亦起身到處找)
榮升由桌子邊書架上找著耳機遞給四小姐,自己出。
琪(接電話)喂,喂,(生氣地)榮升!你把電話掛上罷!我這兒聽不見!喂,仲維呀?什么事?
梅 四小姐我出去吧,讓你好打電話……
琪(接著電話筒口)梅真,梅真你別走,請客的事,(急招手)別走呀!喂,喂,什么?噢,噢,你就來得啦?……我這兒忙極了,你不知道!嚇?我聽不見,你就來吧!嚇?好,好……
梅笑著回到桌上拿一張紙、一枝鉛筆坐在椅上,一面想一面寫。
琪(繼續(xù)打電話)好,一會兒見。(拔掉電話把耳機帶到沙發(fā)上一扔)
梅(看四小姐)等等又該說耳機跑了!(又低頭寫)
琪 剛才我們講到哪兒了?
梅 講到……我想想呀,噢,什么酸呀臭呀的,后來就來了甜的……電話?
琪(發(fā)出輕松的天真的笑聲)別鬧了,我們快講請客的事吧。
梅 哎呀,你的話怎么永遠講不到題目上來呀?(把手中單子遞給文琪看)我給你寫好了一個單子你看好不好?家里蠟臺我算了算一共有十四個,桌布我也想過了……
琪 桌布,(看手中單子)虧你也想到了,我早借好啦!
梅 好吧,好吧,算你快一步!我問你吃的夠不夠?
琪(高興地)夠了,太夠了。(看單子)嘿,這黑宋磁膽瓶拿來插梅花太妙了,梅真你怎么那么會想?
梅 我比你大兩歲,多吃兩碗飯呢!(笑)我看客廳東西要搬開,好留多點地方你們跳舞,你可得請?zhí)罄蠣斦f一聲,回頭別要大家“不合適”。(起立左右端詳)這間屋子我們給打扮得怪怪的,頂摩登的,未來派的,(笑)像電影里的那樣留給客人們休息、抽煙、談心或者“做愛”——,好不好?
琪 這個壞丫頭!
梅 我想你可以找你那位會畫畫的好朋友來幫忙,隨便畫點摩登東西掛起來,他準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