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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詩歌卷(3)

二十六年春 北平

前后

河上不沉默的船

載著人過去了;

橋——三環洞的橋基,

上面再添了足跡;

早晨,

早又到了黃昏,

這賡續

綿長的路……

不能問誰

想望的終點,——

沒有終點

這前面。

背后,

歷史是片累贅!

去春

不過是去年的春天,花香,

紅白的相間著一條小曲徑,

在今天這蒼白的下午,再一次登山

回頭看,小山前一片松風

就吹成長長的距離,在自己身旁。

人去時,孔雀綠的園門,白丁香花,

相伴著動人的細致,在此時,

又一次湖水將解的季候,已全變了畫。

時間里懸掛,迎面陽光不來,

就是來了也是斜抹一行沉寂記憶,樹下。

除夕看花

新從嘈雜著異鄉口調的花市上買來,

碧桃雪白的長枝,同紅血般的山茶花。

著自己小角隅再用精致鮮艷來結采,

不為著銳的傷感,僅是鈍的還有剩余下!

明知道房里的靜定,像弄錯了季節,

氣氛中故鄉失得更遠些,時間倒著懸掛;

過年也不像過年,看出燈籠在燃燒著點點血,

簾垂花下已記不起舊時熱情、舊日的話。

如果心頭再旋轉著熟識舊時的芳菲,

模糊如條小徑越過無數道籬笆,

紛紜的花葉枝條,草看弄得人昏迷,

今日的腳步,再不甘重踏上前時的泥沙。

月色已凍住,指著各處山頭,河水更零亂,

關心的是馬蹄平原上辛苦,無響在刻畫,

除夕的花已不是花,僅一句言語梗在這里,

抖戰著千萬人的憂患,每個心頭上牽掛。

詩(三首)

給秋天

正與生命里一切相同,

我們愛得太是匆匆;

好像只是昨天,

你還在我的窗前!

笑臉向著晴空

你的林葉笑聲里染紅

你把黃光當金子般散開

稚氣,豪侈,你沒有悲哀。

你的紅葉是親切的牽絆,那零亂

每早必來纏住我的晨光。

我也吻你,不顧你的背影隔過玻璃!

你常淘氣的閃過,卻不對我忸怩。

可是我愛的多么瘋狂,

竟未覺察凄厲的夜晚

已在背后尾隨,——

等候著把你殘忍的摧毀!

一夜呼號的風聲

果然沒有把我驚醒

等到太晚的那個早晨

啊。天!你已經不見了蹤影。

我苛刻的咒詛自己

但現在有誰走過這里

除卻嚴冬鐵樣長臉

陰霧中,偶然一見。

人生

人生,

你是一支曲子,

我是歌唱的;

你是河流

我是條船,一片小白帆

我是個行旅者的時候,

你,田野,山林,峰巒。

無論怎樣,

顛倒密切中牽連著

你和我,

我永從你中間經過;

我生存,

你是我生存的河道,

理由同力量。

你的存在

則是我胸前心跳里

五色的絢彩

但我們彼此交錯

并未彼此留難。

…………

現在我死了,

你,——

我把你再交給他人負擔!

展緩

當所有的情感

都并入一股哀怨

如小河,大河,匯向著

無邊的大海,——不論

怎么沖急,怎樣盤旋,——

那河上勁風,大小石卵,

所做成的幾處逆流

小小港灣,就如同

那生命中,無意的寧靜

避開了主流;情緒的

平波越出了悲愁。

停吧,這奔馳的血液;

它們不必全然廢弛的

都去造成眼淚。

不妨多幾次輾轉,溯回流水,

任憑眼前這一切撩亂,

這所有,去建筑邏輯。

把絕望的結論,稍稍

遲緩,拖延時間,——

拖延理智的判斷,——

會再給純情感一種希望!

六點鐘在下午

用什么來點綴

六點鐘在下午?

六點鐘在下午

點綴在你生命中,

僅有仿佛的燈光,

褪敗的夕陽,窗外

一張落葉在旋轉!

用什么來陪伴

六點鐘在下午?

六點鐘在下午

陪伴著你在暮色里閑坐,

等光走了,影子變換,

一支煙,為小雨點

繼續著,無所盼望!

昆明即景

一 茶鋪

這是立體的構畫,

描在這里許多樣臉

在順城腳的茶鋪里

隱隱起喧騰聲一片。

各種的姿勢,生活

刻劃著不同方面:

茶座上全坐滿了,笑的,

皺眉的,有的抽著旱煙。

老的,慈祥的面紋,

年輕的,靈活的眼睛,

都暫要時間茶杯上

停住,不再去擾亂心情!

一天一整串辛苦,

此刻才賺回小把安靜,

夜晚回家,還有遠路,

白天,誰有工夫閑看云影?

不都為著真的口渴,

四面窗開著,喝茶,

蹺起膝蓋的是疲乏,

赤著臂膀好同鄉鄰閑話。

也為了放下扁擔同肩背

向運命喘息,倚著墻,

每晚靠這一碗茶的生趣

幽默估量生的短長……

這是立體的構畫,

設色在小生活旁邊,

陰涼南瓜棚下茶鋪,

熱鬧照樣的又過了一天!

二 小樓

張大爹臨街的矮樓,

半藏著,半挺著,立在街頭,

瓦覆著它,窗開一條縫,

夕陽染紅它,如寫下古遠的夢。

矮檐上長點草,也結過小瓜,

破石子路在樓前,無人種花,

是老壇子,瓦罐,大小的相伴;

塵垢列出許多風趣的零亂。

但張大爹走過,不吟詠它好;

大爹自己(上年紀了)不相信古老。

他拐著杖常到隔壁沽酒,

寧愿過橋,土堤去看新柳!

一串瘋話

好比這樹丁香,幾枝山紅杏,

相信我的心里留著有一串話,

繞著許多葉子,青青的沉靜,

風露日夜,只盼五月來開開花!

如果你是五月,八月里為我吹開

藍空上霞彩,那樣子來了春天,

忘掉靦腆,我定要轉過臉來,

把一串瘋話全說在你的面前!

病中雜詩(九首)

小詩(一)

感謝生命的諷刺嘲弄著我,

會唱的喉嚨啞成了無言的歌。

一片輕紗似的情緒,本是空靈,

現時上面全打著拙笨補釘。

肩頭上先是挑起兩擔云彩,

帶著光輝要在從容天空里安排;

如今黑壓壓沉下現實的真相,

靈魂同饑餓的脊梁將一起壓斷!

我不敢問生命現在人該當如何

喘氣!經驗已如舊鞋底的穿破,

這紛歧道路上,石子和泥土模糊,

還是赤腳方便,去認取新的辛苦。

小詩(二)

小蚌殼里有所有的顏色;

整一條虹藏在里面。

絢彩的存在是他的秘密,

外面沒有夕陽,也不見雨點。

黑夜天空上只一片渺茫;

整宇宙星斗那里閃亮,

遠距離光明如無邊海面,

是每小粒晶瑩,給了你方向。

惡劣的心緒

我病中,這樣纏住憂慮和煩擾,

好像西北冷風,從沙漠荒原吹起,

逐步吹入黃昏街頭巷尾的垃圾堆;

在霉腐的瑣屑里尋討安慰,

自己在萬物消耗以后的殘骸中驚駭,

又一點一點給別人揚起可怕的塵埃!

吹散記憶正如陳舊的報紙飄在各處彷徨,

破碎支離的記錄只顛倒提示過去的騷亂。

多余的理性還像一只饑餓的野狗

那樣追著空罐同肉骨,自己寂寞的追著

咬嚼人類的感傷;生活是什么都還說不上來,

擺在眼前的已是這許多渣滓!

我希望:風停了;今晚情緒能像一場小雪,

沉默的白色輕輕降落地上;

雪花每片對自己和他人都帶一星耐性的仁慈,

一層一層把惡劣殘破和痛苦的一起掩藏;

在美麗明早的晨光下,焦心暫不必再有,——

絕望要來時,索性是雪后殘酷的寒流!

寫給我的大姊

當我去了,還有沒說完的話,

好像客人去后杯里留下的茶;

說的時候,同喝的機會,都已錯過,

主客黯然,可不必再去惋惜它。

如果有點感傷,你把臉掉向窗外,

落日將盡時,西天上,總還留有晚霞。

一切小小的留戀算不得罪過,

將盡未盡的衷曲也是常情。

你原諒我有一堆心緒上的閃躲,

黃昏時承認的,否認等不到天明;

有些話自己也還不曾說透,

他人的了解是來自直覺的會心。

當我去了,還有沒說完的話,

像鐘敲過后,時間在懸空里暫掛,

你有理由等待更美好的繼續;

對忽然的終止,你有理由懼怕。

但原諒吧,我的話語永遠不能完全,

亙古到今情感的矛盾做成了嘶啞。

一天

今天十二個鐘頭,

是我十二個客人,

每一個來了,又走了,

最后夕陽拖著影子也走了!

我沒有時間盤問我自己胸懷,

黃昏卻躡著腳,好奇的偷著進來!

我說:朋友,這次我可不對你訴說啊,

每次說了,傷我一點驕傲。

黃昏黯然,無言的走開,

孤單的、沉默的,我投入夜的懷抱!

對殘枝

梅花你這些殘了后的枝條,

是你無法訴說的哀愁!

今晚這一陣雨點落過以后,

我關上窗子又要同你分手。

但我幻想夜色安慰你傷心,

下弦月照白了你,最是同情,

我睡了,我的詩記下你的溫柔,

你不妨安心放芽去做成綠蔭。

對北門街園子

別說你寂寞;大樹拱立,

草花爛漫,一個園子永遠

睡著;沒有腳步的走響。

你樹梢盤著飛鳥,每早云天

吻你額前,每晚你留下對話

正是西山最好的夕陽。

十一月的小村

我想象我在輕輕的獨語:

十一月的小村外是怎樣個去處?

是這渺茫江邊淡泊的天;

是這映紅了的葉子疏疏隔著霧;

是鄉愁,是這許多說不出的寂寞;

還是這條獨自轉折來去的山路?

是村子迷惘了,繞出一絲絲青煙;

是那白沙一片篁竹圍著的茅屋?

是枯柴爆裂著灶火的聲響,

是童子縮頸落葉林中的歌唱?

是老農隨著耕牛,遠遠過去,

還是那坡邊零落在吃草的牛羊?

是什么做成這十一月的心,

十一月的靈魂又是誰的?。?

山坳子叫我立住的僅是一面黃土墻;

下午透過云霾那點子太陽!

一棵野藤絆住一角老墻頭,斜睨

兩根青石架起的大門,倒在路旁

無論我坐著,我又走開,

我都一樣心跳;我的心前

雖然煩亂,總像繞著許多云彩,

但寂寂一灣水田,這幾處荒墳,

它們永說不清誰是這一切主宰

我折一根柱枝,看下午最長的日影

要等待十一月的回答微風中吹來。

憂郁

憂郁自然不是你的朋友;

但也不是你的敵人,你對他不能冤屈!

他是你強硬的債主,你呢?是

把自己靈魂壓給他的賭徒。

你曾那樣拿理想賭博,不幸

你輸了;放下精神最后保留的田產,

最有價值的衣裳,然后一切你都

賠上,連自己的情緒和信仰,那不是自然?

你的債權人他是,那么,別盡問他臉貌

到底怎樣!呀天,你如果一定要看清

今晚這里有盞小燈,燈下你無妨同他

面對面,你是這樣的絕望,他是這樣無情!

我們的雄雞

我們的雄雞從沒有以為

自己是孔雀

自信他們雞冠已夠他

仰著頭漫步——

一個院子他繞上了一遍

儀表風姿

都在群雌的面前!

我們的雄雞從沒有以為

自己是首領

曉色里他只揚起他的呼聲

這呼聲叫醒了別人

他經濟地保留這種叫喊

(保留那規則)

于是便象征了時間!

1948年2月18日 清華

微光

街上沒有光,沒有燈,

店廊上一角掛著有一盞;

他和她把他們一家的運命

含糊的,全數交給這暗淡。

街上沒有光,沒有燈,

店窗上,斜角,照著有半盞。

合家大小樸實的腦袋,

并排兒,熟睡在土炕上。

外邊有雪夜,有泥濘;

砂鍋里有不夠明日的米糧;

小屋,靜守住這微光,

缺乏著生活上需要的各樣。

缺的是把干柴,是杯水;麥面……

為這吃的喝的,本說不到信仰,——

生活已然,固定的,單靠氣力,

在肩臂上邊,來支持那生的膽量。

明天,又明天,又明天……

一切都限定了,誰還說希望,——

即使是做夢,在夢里,閃著,

仍舊是這一粒孤勇的光亮?

街角里有盞燈,有點光,

掛在店廊;照在窗檻;

他和她,把他們一家的運命

明白的,全數交給這凄慘。

二十二年九月

古城黃昏

我見到古城在斜陽中凝神;

城樓望著城樓,

忘卻中間一片黃金的殿頂;

十條鬧街還散在腳下,

蟲蟻一樣有無數行人。

我見到古城在黃昏中凝神;

烏鴉噪聒的飛旋,

廢苑古柏在困倦中支撐。

無數壇廟寂寞與荒涼,

鎖起一座一座剝落的殿門!

我聽到古城在薄暮中獨語;

僧寺悄寂,熄了香火,

鐘聲沉下,市聲里失去;

車馬不斷揚起年代的塵土,

到處風沙嘆息著歷史。

他的使命:

南北兩岸莽莽兩條路的攜手;

他的完成

不擋江月東西,船只上下的交流;

他的肩背

堅定的讓腳步上面經過,找各人的路去;

他的胸懷,

虛空的環洞,不把江心洪流堵住。

他是座橋:

一條大膽的橫梁,立腳于茫茫水面;

一堆泥石,

辛苦堆積或造形的完美,在自然上邊;

一掬理智,

適應無數的神奇,支持立體的紀念;

一次人工,

矯正了造化的疏忽,將隔絕的重新牽連!

他是座橋,

看那平衡兩排如同靜思的欄桿;

他的力量,

兩座橋墩下,多粗壯的石頭鑲嵌;

他的忍耐,

容每道車轍刻入腳印已磨光的石板;

他的安閑,

歲月增進,讓釣翁野草隨在身旁。

他的美麗,

如同山月的鎖鑰,正見出人類的匠心;

他的心靈,

浸入寒波,在一鉤倒影里續成圓形。

他的存在,

卻不為嬉戲的閑情一一而為責任;

他的理想,

該寄給人生的行旅者一種虔誠。

島孤

遙望它是充滿畫意的山峰

遠立在河心里高傲的凌聳

可憐它只是不幸的孤島,——

天然沒有埂堤,人工沒搭座虹橋。

他同他的映影永為周圍的水的囚犯;

陸地于它,是達不到的希望!

早晚寂寞它常將小舟挽?。?

風雨時節任江霧把自己隱去。

晴天它挺著小塔,玲瓏獨對云心;

盤盤石階,由鐘聲松林中,超出安靜。

特殊的輪廓它苦心孤詣做成,

漠漠大地又哪里去找一點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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