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詩歌卷(3)
- 林徽因全集之譯作詩歌戲?。?)
- 林徽因
- 4496字
- 2016-11-02 13:23:38
二十六年春 北平
前后
河上不沉默的船
載著人過去了;
橋——三環洞的橋基,
上面再添了足跡;
早晨,
早又到了黃昏,
這賡續
綿長的路……
不能問誰
想望的終點,——
沒有終點
這前面。
背后,
歷史是片累贅!
去春
不過是去年的春天,花香,
紅白的相間著一條小曲徑,
在今天這蒼白的下午,再一次登山
回頭看,小山前一片松風
就吹成長長的距離,在自己身旁。
人去時,孔雀綠的園門,白丁香花,
相伴著動人的細致,在此時,
又一次湖水將解的季候,已全變了畫。
時間里懸掛,迎面陽光不來,
就是來了也是斜抹一行沉寂記憶,樹下。
除夕看花
新從嘈雜著異鄉口調的花市上買來,
碧桃雪白的長枝,同紅血般的山茶花。
著自己小角隅再用精致鮮艷來結采,
不為著銳的傷感,僅是鈍的還有剩余下!
明知道房里的靜定,像弄錯了季節,
氣氛中故鄉失得更遠些,時間倒著懸掛;
過年也不像過年,看出燈籠在燃燒著點點血,
簾垂花下已記不起舊時熱情、舊日的話。
如果心頭再旋轉著熟識舊時的芳菲,
模糊如條小徑越過無數道籬笆,
紛紜的花葉枝條,草看弄得人昏迷,
今日的腳步,再不甘重踏上前時的泥沙。
月色已凍住,指著各處山頭,河水更零亂,
關心的是馬蹄平原上辛苦,無響在刻畫,
除夕的花已不是花,僅一句言語梗在這里,
抖戰著千萬人的憂患,每個心頭上牽掛。
詩(三首)
給秋天
正與生命里一切相同,
我們愛得太是匆匆;
好像只是昨天,
你還在我的窗前!
笑臉向著晴空
你的林葉笑聲里染紅
你把黃光當金子般散開
稚氣,豪侈,你沒有悲哀。
你的紅葉是親切的牽絆,那零亂
每早必來纏住我的晨光。
我也吻你,不顧你的背影隔過玻璃!
你常淘氣的閃過,卻不對我忸怩。
可是我愛的多么瘋狂,
竟未覺察凄厲的夜晚
已在背后尾隨,——
等候著把你殘忍的摧毀!
一夜呼號的風聲
果然沒有把我驚醒
等到太晚的那個早晨
啊。天!你已經不見了蹤影。
我苛刻的咒詛自己
但現在有誰走過這里
除卻嚴冬鐵樣長臉
陰霧中,偶然一見。
人生
人生,
你是一支曲子,
我是歌唱的;
你是河流
我是條船,一片小白帆
我是個行旅者的時候,
你,田野,山林,峰巒。
無論怎樣,
顛倒密切中牽連著
你和我,
我永從你中間經過;
我生存,
你是我生存的河道,
理由同力量。
你的存在
則是我胸前心跳里
五色的絢彩
但我們彼此交錯
并未彼此留難。
…………
現在我死了,
你,——
我把你再交給他人負擔!
展緩
當所有的情感
都并入一股哀怨
如小河,大河,匯向著
無邊的大海,——不論
怎么沖急,怎樣盤旋,——
那河上勁風,大小石卵,
所做成的幾處逆流
小小港灣,就如同
那生命中,無意的寧靜
避開了主流;情緒的
平波越出了悲愁。
停吧,這奔馳的血液;
它們不必全然廢弛的
都去造成眼淚。
不妨多幾次輾轉,溯回流水,
任憑眼前這一切撩亂,
這所有,去建筑邏輯。
把絕望的結論,稍稍
遲緩,拖延時間,——
拖延理智的判斷,——
會再給純情感一種希望!
六點鐘在下午
用什么來點綴
六點鐘在下午?
六點鐘在下午
點綴在你生命中,
僅有仿佛的燈光,
褪敗的夕陽,窗外
一張落葉在旋轉!
用什么來陪伴
六點鐘在下午?
六點鐘在下午
陪伴著你在暮色里閑坐,
等光走了,影子變換,
一支煙,為小雨點
繼續著,無所盼望!
昆明即景
一 茶鋪
這是立體的構畫,
描在這里許多樣臉
在順城腳的茶鋪里
隱隱起喧騰聲一片。
各種的姿勢,生活
刻劃著不同方面:
茶座上全坐滿了,笑的,
皺眉的,有的抽著旱煙。
老的,慈祥的面紋,
年輕的,靈活的眼睛,
都暫要時間茶杯上
停住,不再去擾亂心情!
一天一整串辛苦,
此刻才賺回小把安靜,
夜晚回家,還有遠路,
白天,誰有工夫閑看云影?
不都為著真的口渴,
四面窗開著,喝茶,
蹺起膝蓋的是疲乏,
赤著臂膀好同鄉鄰閑話。
也為了放下扁擔同肩背
向運命喘息,倚著墻,
每晚靠這一碗茶的生趣
幽默估量生的短長……
這是立體的構畫,
設色在小生活旁邊,
陰涼南瓜棚下茶鋪,
熱鬧照樣的又過了一天!
二 小樓
張大爹臨街的矮樓,
半藏著,半挺著,立在街頭,
瓦覆著它,窗開一條縫,
夕陽染紅它,如寫下古遠的夢。
矮檐上長點草,也結過小瓜,
破石子路在樓前,無人種花,
是老壇子,瓦罐,大小的相伴;
塵垢列出許多風趣的零亂。
但張大爹走過,不吟詠它好;
大爹自己(上年紀了)不相信古老。
他拐著杖常到隔壁沽酒,
寧愿過橋,土堤去看新柳!
一串瘋話
好比這樹丁香,幾枝山紅杏,
相信我的心里留著有一串話,
繞著許多葉子,青青的沉靜,
風露日夜,只盼五月來開開花!
如果你是五月,八月里為我吹開
藍空上霞彩,那樣子來了春天,
忘掉靦腆,我定要轉過臉來,
把一串瘋話全說在你的面前!
病中雜詩(九首)
小詩(一)
感謝生命的諷刺嘲弄著我,
會唱的喉嚨啞成了無言的歌。
一片輕紗似的情緒,本是空靈,
現時上面全打著拙笨補釘。
肩頭上先是挑起兩擔云彩,
帶著光輝要在從容天空里安排;
如今黑壓壓沉下現實的真相,
靈魂同饑餓的脊梁將一起壓斷!
我不敢問生命現在人該當如何
喘氣!經驗已如舊鞋底的穿破,
這紛歧道路上,石子和泥土模糊,
還是赤腳方便,去認取新的辛苦。
小詩(二)
小蚌殼里有所有的顏色;
整一條虹藏在里面。
絢彩的存在是他的秘密,
外面沒有夕陽,也不見雨點。
黑夜天空上只一片渺茫;
整宇宙星斗那里閃亮,
遠距離光明如無邊海面,
是每小粒晶瑩,給了你方向。
惡劣的心緒
我病中,這樣纏住憂慮和煩擾,
好像西北冷風,從沙漠荒原吹起,
逐步吹入黃昏街頭巷尾的垃圾堆;
在霉腐的瑣屑里尋討安慰,
自己在萬物消耗以后的殘骸中驚駭,
又一點一點給別人揚起可怕的塵埃!
吹散記憶正如陳舊的報紙飄在各處彷徨,
破碎支離的記錄只顛倒提示過去的騷亂。
多余的理性還像一只饑餓的野狗
那樣追著空罐同肉骨,自己寂寞的追著
咬嚼人類的感傷;生活是什么都還說不上來,
擺在眼前的已是這許多渣滓!
我希望:風停了;今晚情緒能像一場小雪,
沉默的白色輕輕降落地上;
雪花每片對自己和他人都帶一星耐性的仁慈,
一層一層把惡劣殘破和痛苦的一起掩藏;
在美麗明早的晨光下,焦心暫不必再有,——
絕望要來時,索性是雪后殘酷的寒流!
寫給我的大姊
當我去了,還有沒說完的話,
好像客人去后杯里留下的茶;
說的時候,同喝的機會,都已錯過,
主客黯然,可不必再去惋惜它。
如果有點感傷,你把臉掉向窗外,
落日將盡時,西天上,總還留有晚霞。
一切小小的留戀算不得罪過,
將盡未盡的衷曲也是常情。
你原諒我有一堆心緒上的閃躲,
黃昏時承認的,否認等不到天明;
有些話自己也還不曾說透,
他人的了解是來自直覺的會心。
當我去了,還有沒說完的話,
像鐘敲過后,時間在懸空里暫掛,
你有理由等待更美好的繼續;
對忽然的終止,你有理由懼怕。
但原諒吧,我的話語永遠不能完全,
亙古到今情感的矛盾做成了嘶啞。
一天
今天十二個鐘頭,
是我十二個客人,
每一個來了,又走了,
最后夕陽拖著影子也走了!
我沒有時間盤問我自己胸懷,
黃昏卻躡著腳,好奇的偷著進來!
我說:朋友,這次我可不對你訴說啊,
每次說了,傷我一點驕傲。
黃昏黯然,無言的走開,
孤單的、沉默的,我投入夜的懷抱!
對殘枝
梅花你這些殘了后的枝條,
是你無法訴說的哀愁!
今晚這一陣雨點落過以后,
我關上窗子又要同你分手。
但我幻想夜色安慰你傷心,
下弦月照白了你,最是同情,
我睡了,我的詩記下你的溫柔,
你不妨安心放芽去做成綠蔭。
對北門街園子
別說你寂寞;大樹拱立,
草花爛漫,一個園子永遠
睡著;沒有腳步的走響。
你樹梢盤著飛鳥,每早云天
吻你額前,每晚你留下對話
正是西山最好的夕陽。
十一月的小村
我想象我在輕輕的獨語:
十一月的小村外是怎樣個去處?
是這渺茫江邊淡泊的天;
是這映紅了的葉子疏疏隔著霧;
是鄉愁,是這許多說不出的寂寞;
還是這條獨自轉折來去的山路?
是村子迷惘了,繞出一絲絲青煙;
是那白沙一片篁竹圍著的茅屋?
是枯柴爆裂著灶火的聲響,
是童子縮頸落葉林中的歌唱?
是老農隨著耕牛,遠遠過去,
還是那坡邊零落在吃草的牛羊?
是什么做成這十一月的心,
十一月的靈魂又是誰的?。?
山坳子叫我立住的僅是一面黃土墻;
下午透過云霾那點子太陽!
一棵野藤絆住一角老墻頭,斜睨
兩根青石架起的大門,倒在路旁
無論我坐著,我又走開,
我都一樣心跳;我的心前
雖然煩亂,總像繞著許多云彩,
但寂寂一灣水田,這幾處荒墳,
它們永說不清誰是這一切主宰
我折一根柱枝,看下午最長的日影
要等待十一月的回答微風中吹來。
憂郁
憂郁自然不是你的朋友;
但也不是你的敵人,你對他不能冤屈!
他是你強硬的債主,你呢?是
把自己靈魂壓給他的賭徒。
你曾那樣拿理想賭博,不幸
你輸了;放下精神最后保留的田產,
最有價值的衣裳,然后一切你都
賠上,連自己的情緒和信仰,那不是自然?
你的債權人他是,那么,別盡問他臉貌
到底怎樣!呀天,你如果一定要看清
今晚這里有盞小燈,燈下你無妨同他
面對面,你是這樣的絕望,他是這樣無情!
我們的雄雞
我們的雄雞從沒有以為
自己是孔雀
自信他們雞冠已夠他
仰著頭漫步——
一個院子他繞上了一遍
儀表風姿
都在群雌的面前!
我們的雄雞從沒有以為
自己是首領
曉色里他只揚起他的呼聲
這呼聲叫醒了別人
他經濟地保留這種叫喊
(保留那規則)
于是便象征了時間!
1948年2月18日 清華
微光
街上沒有光,沒有燈,
店廊上一角掛著有一盞;
他和她把他們一家的運命
含糊的,全數交給這暗淡。
街上沒有光,沒有燈,
店窗上,斜角,照著有半盞。
合家大小樸實的腦袋,
并排兒,熟睡在土炕上。
外邊有雪夜,有泥濘;
砂鍋里有不夠明日的米糧;
小屋,靜守住這微光,
缺乏著生活上需要的各樣。
缺的是把干柴,是杯水;麥面……
為這吃的喝的,本說不到信仰,——
生活已然,固定的,單靠氣力,
在肩臂上邊,來支持那生的膽量。
明天,又明天,又明天……
一切都限定了,誰還說希望,——
即使是做夢,在夢里,閃著,
仍舊是這一粒孤勇的光亮?
街角里有盞燈,有點光,
掛在店廊;照在窗檻;
他和她,把他們一家的運命
明白的,全數交給這凄慘。
二十二年九月
古城黃昏
我見到古城在斜陽中凝神;
城樓望著城樓,
忘卻中間一片黃金的殿頂;
十條鬧街還散在腳下,
蟲蟻一樣有無數行人。
我見到古城在黃昏中凝神;
烏鴉噪聒的飛旋,
廢苑古柏在困倦中支撐。
無數壇廟寂寞與荒涼,
鎖起一座一座剝落的殿門!
我聽到古城在薄暮中獨語;
僧寺悄寂,熄了香火,
鐘聲沉下,市聲里失去;
車馬不斷揚起年代的塵土,
到處風沙嘆息著歷史。
橋
他的使命:
南北兩岸莽莽兩條路的攜手;
他的完成
不擋江月東西,船只上下的交流;
他的肩背
堅定的讓腳步上面經過,找各人的路去;
他的胸懷,
虛空的環洞,不把江心洪流堵住。
他是座橋:
一條大膽的橫梁,立腳于茫茫水面;
一堆泥石,
辛苦堆積或造形的完美,在自然上邊;
一掬理智,
適應無數的神奇,支持立體的紀念;
一次人工,
矯正了造化的疏忽,將隔絕的重新牽連!
他是座橋,
看那平衡兩排如同靜思的欄桿;
他的力量,
兩座橋墩下,多粗壯的石頭鑲嵌;
他的忍耐,
容每道車轍刻入腳印已磨光的石板;
他的安閑,
歲月增進,讓釣翁野草隨在身旁。
他的美麗,
如同山月的鎖鑰,正見出人類的匠心;
他的心靈,
浸入寒波,在一鉤倒影里續成圓形。
他的存在,
卻不為嬉戲的閑情一一而為責任;
他的理想,
該寄給人生的行旅者一種虔誠。
島孤
遙望它是充滿畫意的山峰
遠立在河心里高傲的凌聳
可憐它只是不幸的孤島,——
天然沒有埂堤,人工沒搭座虹橋。
他同他的映影永為周圍的水的囚犯;
陸地于它,是達不到的希望!
早晚寂寞它常將小舟挽?。?
風雨時節任江霧把自己隱去。
晴天它挺著小塔,玲瓏獨對云心;
盤盤石階,由鐘聲松林中,超出安靜。
特殊的輪廓它苦心孤詣做成,
漠漠大地又哪里去找一點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