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詩歌卷(2)
書名: 林徽因全集之譯作詩歌戲劇(1)作者名: 林徽因本章字數: 4550字更新時間: 2016-11-02 13:23:38
二十二年年歲終
吊瑋德
瑋德,是不是那樣,
你覺得乏了,有點兒
不耐煩,
并不為別的緣故
你就走了,
向著哪一條路?
瑋德你真是聰明;
早早的讓花開過了
那頂鮮妍的花朵,
就選個這樣春天的清晨,
揮一揮袖
對著曉天的煙霞
走去,輕輕的,輕輕的
背向著我們。
春風似的不再停住!
春風似的吹過,
你卻留下
永遠的那么一顆
少年人的信心;
少年的微笑
和悅的
灑落在別人的新枝上。
我們驕傲
你這驕傲
但你,瑋德,獨不惆悵
我們這一片
懦弱的悲傷?
黯然是這人間
美麗不常走來
你知道。
歌聲如果有,也只在
幾個唇邊旋轉!
一層一層塵埃,
凄愴是各樣的安排,
即使狂飆不起,狂飆不起,
這遠近蒼茫,
霧里狼煙,
誰還看見花開!
你走了,
你也走了,
盡走了,再帶著去
那些兒馨芳,
那些個嘹亮,
明天再明天,此后
寂寞的平凡中
都讓誰來支持?
一星星理想,難道
從此都空掛到天上?
瑋德你真是個詩人
你是這般年輕,好像
天方放曉,鐘剛敲響……
你卻說倦了,有點兒
不耐煩忍心,
一條虹橋由中間拆斷;
情愿聽杜鵑啼唱,
相信有明月長照,
寒光水底能依稀映成
那一半連環
憬憧中
你詩人的希望!
瑋德是不是那樣
你覺得乏了,人間的悵惘
你不管;
蓮葉上笑著展開
浮煙似的詩人的腳步。
你只相信天外那一條路?
靈感
是你,是花,是夢,打這兒過,
此刻像風在搖動著我;
告訴日子重疊盤盤的山窩;
清泉潺潺流動轉狂放的河;
孤僻林里閑開著鮮妍花,
細香常伴著圓月靜天里掛;
且有神仙紛紜的浮出紫煙,
衫裾飄忽映影在山溪前;
給人的理想和理想上
鋪香花,叫人心和心合著唱;
直到靈魂舒展成條銀河,
長長流在天上一千首歌!
是你,是花,是夢,打這里兒過,
此刻像風,在搖動著我;
告訴日子是這樣的不清醒;
當中偏響著想不到的一串鈴。
樹枝里輕聲搖曳;金鑲上翠,
低了頭的斜陽,又一抹光輝。
難怪階前人忘掉黃昏,腳下草,
高閣古松,望著天上點驕傲;
留下檀香,木魚,合掌,
在神龕前,在蒲團上,
樓外又樓外,幻想彩霞卻綴成
鳳凰欄桿,掛起了塔頂上燈!
二十四年十月徽因作于北平
城樓上
你說什么?
鴨子,太陽,
城墻上那護城河?
——我?
我在想,
——不是不在聽——
想怎樣
從前,……
——
對了,
也是秋天!
你也曾去過,
你?那小樹林?
還記得么;
山窩,紅葉像火?
映影
湖心里倒浸,
那靜?
天!……
(今天的多藍,你看!)
白云,
像一縷煙。
誰又羅嗦?
你愛這里城墻,
古墓,長歌,
蔓草里開野花朵。
好,我不再講
從前的,單想
我們在古城樓上
今天,———
白鴿,
(你準知道是白鴿?)
飛過面前。
二十四年十月
風箏
看,那一點美麗
會閃到天空!
幾片顏色,
挾住雙翅,
心,綴一串紅。
飄搖,它高高的去,
逍遙在太陽邊
太空里閃
一小片臉,
但是不,你別錯看了
錯看了它的力量,
天地間認得方向!
它只是
輕的一片,
一點子美
像是希望,又像是夢;
一長根絲牽住
天穹,渺茫——
高高推著它舞去,
白云般飛動,
它也猜透了不是自己,
它知道,知道是風!
正月十一日
別丟掉
別丟掉
這一把過往的熱情,
現在流水似的,
輕輕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你仍要保存著那真!
一樣是月明,
一樣是隔山燈火,
滿天的星,
只使人不見,
夢似的掛起,
你問黑夜要回
那一句話——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著
有那回音!
二十一年夏
靜院
你說這院子深深的——
美從不是現成的。
這一掬靜,
到了夜,你算,
就需要多少鋪張?
月圓了殘,叫賣聲遠了,
隔過老楊柳,一道墻,又轉,
初一?湊巧誰又在燒香,……
離離落落的滿院子,
不定是神仙走過,
僅是迷惘,像夢,……
窗檻外或者是暗的,
或透那么一點燈火。
這掬靜,院子深深的
——有人也叫它做情緒——
情緒,好,你指點看
有不有輕風,輕得那樣
沒有聲響,吹著涼?
黑的屋脊,自己的,人家的,
獸似的背聳著,又像
寂寞在嘶聲的喊!
石階,盡管沉默,你數,
多少層下去,下去,
是不是還得欄桿,斜斜的
雙樹的影去支撐?
對了,角落里邊
還得有人低著頭臉。
會忘掉又會記起,——會想,
——那不論——或者是
船去了,一片水,或是
小曲子唱得嘹亮;
或是枝頭粉黃一朵,
記不得誰了,又向誰認錯!
又是多少年前,——夏夜。
有人說:
“今夜,天,……”(也許是秋夜)
又穿過藤蘿,
指著一邊,小聲的,“你看,
星子真多!”
草上人描著影子;
那樣點頭,走,
又有人笑,……
靜,真的,你可相信
這平鋪的一片——
不單是月光,星河,
雪和螢蟲也遠——
夜,情緒,進展的音樂,
如果慢彈的手指
能輕似蟬翼,
你拆開來看,紛紜,
那玄微的細網
怎樣深沉的攏住天地,
又怎樣交織成
這細致飄渺的彷徨!
二十五年一月
晝夢
晝夢
垂著紗,
無從追尋那開始的情緒
還未曾開花;
柔韌得像一根
乳白色的莖,纏住
紗帳下;銀光
有時映亮,去了又來;
盤盤絲絡
一半失落在夢外。
花竟開了,開了;
零落的攢集,
從容的舒展,
一朵,那千百瓣!
抖擻那不可言喻的
剎那情緒,
莊嚴峰頂——
天上一顆星……
暈紫,深赤,
天空外曠碧,
是顏色同顏色浮溢,騰飛……
深沉,
又凝定——
悄然香馥,
裊娜一片靜。
晝夢
垂著紗,
無從追蹤的情緒
開了花;
四下里香深,
低覆著禪寂,
間或游絲似的搖移,
悠忽一重影;
悲哀或不悲哀
全是無名,
一閃娉婷。
二十五年暑中北平
過楊柳
反復的在敲問心同心,
彩霞片片已燒成灰燼,
街的一頭到另一條路,
同是個黃昏撲進塵土。
愁悶壓住所有的新鮮,
奇怪街邊此刻還看見
混沌中浮出光妍的紛糾,
死色樓前垂一棵楊柳!
二十五年十月一日
冥思
心此刻同沙漠一樣平
思想像孤獨的一個阿拉伯人;
仰臉孤獨的向天際望
落日遠邊奇異的霞光,
安靜的,又側個耳朵聽
遠處一串駱駝的歸鈴。
在這白色的周遭中,
一切像凝凍的雕形不動;
白袍,腰刀,長長的頭巾,
浪似的云天,沙漠上風!
偶有一點子振蕩閃過天線,
殘霞邊一顆星子出現。
二十五年夏末
空想(外四章)
終日的企盼企盼正無著落,——
太陽穿窗欞影,種種花樣。
暮秋夢遠,一首詩似的寂寞,
真怕看光影,花般灑在滿墻。
日子悄悄的僅按沉吟的節奏,
盡打動簡單曲,像鐘搖響。
不是光不流動,花瓣子不點綴時候,
是心漏卻忍耐,厭煩了這空想!
你來了
你來了你來了,畫里樓閣立在山邊,
交響曲,由風到風,草青到天!
陽光投多少個方向,誰管?你,我
如同畫里人掉回頭,便就不見!
你來了,花開到深深的深紅,
綠萍遮住池塘上一層晚夢,
鳥唱著,樹梢交織著枝柯,——白云
卻是我們,悠忽翻過幾重天空!
“九·一八”閑走
天上今早蓋著兩層灰,
地上一堆黃葉在徘徊,
惘惘的是我跟著涼風轉,
荒街小巷,蛇鼠般追隨!
我問秋天,秋天似也疑問我:
在這塵沙中又掙扎些什么,
黃霧扼住天的喉嚨,
處處僅剩情緒的殘破?
但我不信熱血不仍在沸騰;
思想不仍鋪在街上多少層;
甘心讓來往車馬狠命的軋壓,
待從地面開花,另來一種完整。
藤花前
——獨過靜心齋
紫藤花開了
輕輕的放著香,
沒有人知道……
紫藤花開了
輕輕的放著香,
沒有人知道。
樓不管,曲廊不做聲,
藍天里的白云行去,
池子一脈靜;
水面散著浮萍,
水底下掛著倒影。
紫藤花開了
沒有人知道!
藍天里白云行去,
小院,
無意中我走到花前。
輕香,風吹過
花心,
風吹過我,——
望著無語,紫色點。
旅途中
我卷起一個包袱走,
過一個山坡子松,
又走過一個小廟門
在早晨最早的一陣風中。
我心里沒有埋怨,人或是神;
天底下的煩惱,連我的
攏總,
已像交給誰去,……
前面天空。
山中水那樣清,
山前橋那么白凈,——
我不知道造物者認不認得
自己圖畫;
鄉下人的笠帽,草鞋,
鄉下人的性情。
暑中在山東鄉間步行,二十五年夏
紅葉里的信念
年年不是要看西山的紅葉,
誰敢看西山紅葉?不是
要聽異樣的鳥鳴,停在
那一個靜幽的樹枝頭,
是腳步不能自己的走——
走,邁向理想的山坳子
尋覓從未曾尋著的夢:
一莖夢里的花,一種香,
斜陽四處掛著,風吹動,
轉過白云,小小一角高樓。
鐘聲已在腳下,松同松
并立著等候,山野已然
百般渲染豪侈的深秋。
夢在哪里,你的一縷笑,
一句話,在云浪中尋遍,
不知落到哪一處?流水已經
漸漸的清寒,載著落葉
穿過空的石橋,白欄桿,
叫人不忍再看,紅葉去年
同踏過的腳跡火一般。
好,抬頭,這是高處,心卷起
隨著那白云浮過蒼茫,
別計算在哪里駐腳,去,
相信千里外還有霞光,
像希望,記得那煙霞顏色,
就不為編織美麗的明天,
為此刻空的歌唱,空的
凄惻,空的纏綿,也該放
多一點勇敢,不怕連牽
斑駁金銀般舊積的創傷!
再看紅葉每年,山重復的
流血,山林,石頭的心胸
從不倚借夢支撐,夜夜
風像利刃削過大土壤,
天亮時沉默焦灼的唇,
忍耐的仍向天藍,呼喚
瓜果風霜中完成,呈光彩,
自己山頭流血,變墳臺!
平靜,我的腳步,慢點兒去,
別相信誰曾安排下夢來!
一路上枯枝,鳥不曾唱,
小野草香風早不是春天。
停下!停下!風同云,水同
水藻全叫住我,說夢在
背后,蝴蝶秋千理想的
山坳同這當前現實的
石頭子路還缺個牽連!
愈是山中奇妍的黃月光
掛出樹尖,愈得相信夢,
夢里斜暉一莖花是謊!
但心不信!空虛的驕傲
秋風中旋轉,心仍叫喊
理想的愛和美,同白云
角逐;同斜陽笑吻;同樹,
同花,同香,乃至同秋蟲
石隙中悲鳴,要攜手去;
同奔躍嬉游水面的青蛙,
盲目的再去尋盲目日子,——
要現實的熱情另涂圖畫,
要把滿山紅葉采作花!
這蕭蕭瑟瑟不斷的嗚咽,
掠過耳鬢也還卷著溫存,
影子在秋光中搖曳,心再
不信光影外有串疑問!
心仍不信,只因是午后,
那片竹林子陽光穿過
照暖了石頭,赤紅小山坡,
影子長長兩條,你同我
曾經參差那亭子石路前,
淺碧波光老樹干旁邊!
生命中的謊再不能比這把
顏色更鮮艷!記得那一片
黃金天,珊瑚般玲瓏葉子
秋風里掛,即使自己感覺
內心流血,又怎樣個說話?
誰能問這美麗的后面
是什么?賭博時,眼閃亮,
從不悔那猛上孤注的力量;
都說任何苦痛去換任何一分,
一毫,一個纖微的理想!
所以腳步此刻仍在邁進,
不能自己,不能停!雖然山中
一萬種顏色,一萬次的變,
各種寂寞已環抱這孤影:
熱的減成微溫,溫的又冷,
焦黃葉壓踏在腳下碎裂,
殘酷地散排昨天的細屑,
心卻仍不問腳步為甚固執,
那尋不著的夢中路線,——
仍依戀指不出方向的一邊!
西山,我發誓地,指著西山,
別忘記,今天你,我,紅葉,
連成這一片血色的傷愴!
知道我的日子僅是匆促的
幾天,如果明年你同紅葉
再紅成火焰,我卻不見,……
深紫,你山頭須要多添
一縷抑郁熱情的象征,
記下我曾為這山中紅葉,
今天流血地存一堆信念!
山中
紫色山頭抱住紅葉,將自己影射在山前,
人在小石橋上走過,渺小的追一點子想念。
高峰外云在深藍天里鑲白銀色的光轉,
用不著橋下黃葉,人在泉邊,才記起夏天!
也不因一個人孤獨的走路,路更蜿蜒,
短白墻房舍像畫,仍畫在山坳另一面,
只這丹紅集葉替代人記憶失落的層翠,
深淺團抱這同一個山頭,惆悵如薄層煙。
山中斜長條青影,如今紅蘿亂在四面,
百萬落葉火焰在尋覓山石荊草邊,
當時黃月下共坐天真的青年人情話,相信
那三兩句長短,星子般仍掛秋風里不變。
1936年秋
十月獨行
像個靈魂失落在街邊,
我望著十月天上十月的臉。
我向霧里黑影上涂熱情
悄悄的看一團流動的月圓。
我也看人流著流著過去來回
黑影中沖著波浪翻星點
我數橋上欄桿龍樣頭尾
像坐一條寂寞船,自己拉纖。
我像哭,像自語。我更自己抱歉!
自己焦心,同情,一把心緊似琴弦,——
我說啞的,啞的琴我知道,一出曲子
未唱,幻望的手指終未來在上面?
古城春景
時代把握不住時代自己的煩惱,——
輕率的不滿,就不叫它這時代牢騷——
偏又流成憤怨,聚一堆黑色的濃煙
噴出煙囪,那矗立的新觀念,在古城樓對面!
怪得這嫩灰色一片,帶疑問的春天
要泥黃色風沙,順著白洋灰街沿,
再低著頭去尋覓那已失落了的浪漫
到藍布棉簾子,萬字欄桿,仍上老店鋪門坎?
尋去,不必有新奇的新發現,舊有保障
即使古老些,需要翡翠色甘蔗做拐杖
來支撐城墻下小果攤,那紅鮮的冰糖葫蘆
仍然光耀,串串如同舊珊瑚,還不怕新時代的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