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謬誤 荀子的知識論的心理根據既如上說,如今且看他論知識謬誤的原因和糾正的方法。他說:
故人心譬如槃水,正錯而勿動,則湛濁在下而清明在上,則足以見須眉而察理矣。微風過之,湛濁動乎下,清明亂于上,則不可以得大形之正也。心亦如是矣。導之以理,養之以清,物莫之傾,則足以定是非決嫌疑矣。小物引之,則其正外易,其心內傾,則不足以決粗理也。(同)
凡一切謬誤都由于中心不定,不能靜思,不能專一。又說:
凡觀物有疑(疑,定也。與下文“疑止之”之疑同義。此即《詩》“靡所止疑”之疑)。中心不定則外物不清。吾慮不清則未可定然否也。冥冥蔽其明矣。醉者越百步之溝,以為 頃步之澮也;俯而出城門,以為小之閨也:酒亂其神也。……故從山上望牛者若羊,……遠蔽其大也。從山下望木者,十仞之木若箸,……高蔽其長也。水動而影搖,人不以定美惡,水勢玄也。瞽者仰視而不見星,人不以定有無,用精惑也。有人焉以此時定物,則世之愚者也。彼愚者之定物,以疑決疑,決必不當。夫荀不當,安能無過乎。
這一段說一切謬誤都由于外物擾亂五官。官能失其作用,故心不能知物,遂生種種謬誤(參觀《正名篇》論“所緣以同異”一節)。
因為知識易有謬誤,故不能不有個可以取法的標準模范。荀子說:
凡(可)以知,人之性也。可知,物之理也(可字下舊有“以”字。今據久保愛所見元本刪之)。以可以知人之性,求可知物之理(人字物字疑皆是衍文,后人誤讀上文,又依上文妄改此句而誤也),而無所疑止之,則沒世窮年不能遍也。其所以貫理焉,雖億萬已,不足以浹萬物之變,與愚者若一。學老身長子而與愚者若一,猶不知錯,夫是之謂妄人。
故學也者,固學止之乎。惡乎止?之曰,止諸至足曷謂至足?曰,圣(王)也。圣也者,盡倫者也。王也者,盡制者也。兩盡者,足以為天下法極矣。故學者以圣王為師,案以圣王之制為法。法其法,以求其統,類(其)類,以務象效其人。(《解蔽》)
這是“標準的”知識論,與孟子的學說,大概相似。孟子說:“規矩,方員之至也;圣人,人倫之至也”,正與荀子的“圣也者,盡倫者也;王也者,盡制者也”同意。他兩人都把“法圣王”看作一條教育的捷徑。譬如古人用了心思目力,造下規矩準繩,后世的人依著做去,便也可做方員平直。學問知識也是如此。依著好榜樣做去,便也可得正確的知識學問,便也可免了許多謬誤。這是荀子“止諸至足”的本意。
三、名學 荀卿的名學,完全是演繹法。他承著儒家“春秋派”的正名主義,受了時勢的影響,知道單靠著史官的一字褒貶,絕不能做到“正名”的目的。所以他的名學,介于儒家與法家之間,是儒法過渡時代的學說。他的名學的主旨是:
凡議,必將立隆正,然后可也。無隆正則是非不分,而辯訟不決。故所聞曰:“天下之大隆(下舊有也字。今據久保愛所見宋本刪),是非之封界,分職名象之所起,王制是也。”故凡言議期命以圣王為師。(《正論》)
傳曰“天下有二:非察是,是察非”,謂合王制與不合王制也。天下有不以是為隆正也,然而猶有能分是非治曲直者耶?(《解蔽》)
他的主旨只是要先立一個“隆正”,做一個標準的大前提。凡是符合這隆正的都是“是的”,不符合的都是“非的”。所以我說他是演繹法的名學家。
荀子講“正名”只是要把社會上已經通行的名,用國家法令制定;制定之后,不得更改。他說:
故王者之制名,名定而實辨,道行而志通,則慎率民而一焉。故析辭擅作名,以亂正名,使民疑惑,人多辨訟,則謂之大奸,其罪猶為符節度量之罪也。故其民莫敢為奇辭以亂正名。故其民愨,愨則易使,易使則功(功舊作公,今依顧千里校改)。其民莫敢為奇辭以亂正名,故一于道法而謹于循令矣。如是,則其跡長矣。跡長功成,治之極也。是謹于守名約之功也。(《正名》)
但是:
今圣王沒,名守慢,奇辭起,名實亂,是非之形不明,則雖守法之吏,誦數之儒,亦皆亂。若有王者起,必將有循于舊名,有作于新名。(同)
“循舊名”的法如下:
后王之成名:刑名從商,爵名從周,文名從禮。散名之加于萬物者,則從諸夏之成俗。曲期遠方異俗之鄉,則因之而為通。(同)
荀子論“正名”,分三步,如下:
(一)所為有名。
(二)有緣有同異。
(三)制名之樞要。
今分別敘述如下:
(一)為什么要有“名”呢?荀子說:
異形離心交喻,異物名實互紐(此十二字,楊注讀四字一句。王校仍之。今從郝懿行說讀六字為句。互舊作玄,今從王校改)。貴賤不明,同異不別。如是,則志必有不喻之患,而事必有困廢之禍。
這是說無名的害處。例如我看見兩物,一黑一白,若沒有黑白之名,則別人盡可以把黑的叫做白的,把白的叫做黑的。這是“異形離心交喻,異物名實互紐”。又如《爾雅》說:“犬未成豪曰狗。”《說文》說:“犬,狗之有縣蹄者也。”依《爾雅》說,狗是犬的一種,犬可以包括狗。依《說文》說,犬是狗的一種,狗可以包括犬。
這也是“異物名實互紐”之例。荀子接著說:
故知者為之分別,制名以指實。上以明貴賤,下以辨同異。貴賤明,同異別,如是,則志無不喻之患,事無困廢之禍。此所為有名也。
此處當注意的是荀子說的“制名以指實”有兩層用處:第一是“明貴賤”,第二是“別同異”。墨家論“名”只有別同異一種用處。儒家卻于“別同異”之外添出“明貴賤”一種用處。“明貴賤”即是“寓褒貶,別善惡”之意。荀子受了當時科學家的影響,不能不說名有別同異之用。但他依然把“明貴賤”看作比“別同異”更為重要。所以說“上”以明貴賤,“下”以別同異。
(二)怎樣會有同異呢?荀子說這都由于“天官”。天官即是耳、目、鼻、口、心、體之類。他說:
凡同類情者,其天官之意物也同。故比方之,疑似而通,是所以共其約名以相期也。
這就說“同”。因為同種類同情感的人對于外物所起意象大概相同,所以能造名字以為達意的符號。但是天官不但知同,還能別異。上文說過“異也者,同時兼知之”。天官所感覺,有種種不同。故說:
形體色理以目異;聲音清濁調竽奇聲以耳異;甘苦咸淡辛酸奇味以口異;香臭芬郁腥臊灑酸奇臭以鼻異;疾養滄熱滑鈹輕重以形體異;說故喜怒哀樂愛惡欲以心異。心有征知(有讀又。此承上文而言,言心于上所舉九事外,又能征知也)。征知則緣耳而知聲可也。緣目而知形可也。然而征知必將待天官之當簿其類,然后可也五官簿之而不知,心征之而無說,則人莫不謂之不知。此所緣而以同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