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簡識荀子
一、荀子略傳 荀子名況,字卿,趙人。曾游學于齊國,后來又游秦(《強國篇》應侯問入秦何見。按應侯作相當趙孝成王初年),又游趙(《議兵篇》孫卿議兵于趙孝成王前。〈趙孝成王應當在公元前二六五至二四五年〉),末后到楚。
那時春申君當國,使荀卿作蘭陵令(此事據《史記·年表》在楚考烈王八年〈前二五五〉)。春申君死后(前二三八),荀卿遂在蘭陵住下,后來遂死在蘭陵。
荀卿生卒的年代,最難確定。請看王先謙《荀子集解》所錄諸家的爭論,便可見了。最可笑的是劉向的《孫卿書序》。劉向說荀卿曾與孫臏議兵。孫臏破魏在前三四一年。到春申君死時,荀卿至少是一百三四十歲了。又劉向與諸家都說荀卿當過齊襄王的老師。襄王即位在前二八三年,距春申君死時,還有四十五年。
荀卿死在春申君之后,大約在前二三零年左右。即使他活了八十歲,也不能在齊襄王時便“為老師”了。我看這種種錯誤紛爭,都由于《史記》的《孟子荀卿列傳》。如今且把這一段《史記》抄在下面:
荀卿,趙人。年五十,始來游學于齊。騶衍(之術,迂大而閎辯。奭也文具難施。淳于髡久與處,時有得善言。故齊人頌曰:“談一衍,雕龍奭,炙轂過髡。”)田駢之屬皆已死齊襄王時,而荀卿最為老師。齊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為祭酒焉。……
這段文字有兩個易于誤人之處:(一)荀卿“來游學于齊”以下,忽然夾入騶衍、騶奭、淳于髡三個人的事實,以致劉向誤會了,以為荀卿五十歲游齊,正在稷下諸先生正盛之時(劉向序上稱“方齊宣王威王之時”,下稱“是時荀卿年五十始來游學”)。不知這一段不相干的事實,乃是上文論“齊有三騶子”一切的錯簡。本文當作“騶衍田駢之屬,……”那些荒謬的古文字,不知這一篇《孟子荀卿列傳》是許多后人添插的材料(如末段記墨翟的二十四字文理不通,或是后人加入的),卻極力夸許這篇文字,文字變化不測,突兀神奇還把它選來當古文讀,說這是太史公的筆法,豈不可笑!
(二)本文的“齊襄王時”四個字,當連上文,讀“騶衍田駢之屬,皆已死齊襄王時”。那些荒謬的人,不通文法,把這四字連下文,讀成“齊襄王時,而荀卿最為老師”。不知這四字在文法上是一個“狀時的讀”;狀時的讀,與所狀的本句,決不可用“而”字隔開,隔開便不通了。古人也知這一段可疑,于是把“年五十”改為“年十五”(謝堵校,依《風俗通》改如此)。不知本文說的“年五十始來游學”。這個“始”字含有來遲了的意思。若是“年十五”,決不必用“始”字了。
所以依我看來,荀卿游齊,大概在齊襄王之后,所以說他“年五十始來游學于齊,騶衍田駢之屬皆已死齊襄王時,而荀卿最為老師”。這文理很明顯,并且與荀卿一生事跡都相合。如今且作一年表如下:
公元前(二六五至二六零)荀卿年五十游齊。
同(二六零至二五五)入秦,見秦昭王及應侯。
同(二六零至二五零)游趙,見孝成王。
同(二五零至二三八)游楚,為蘭陵令。
同(二三零左右)死于蘭陵。
至于鹽鐵論所說,荀卿至李斯作丞相才死,那更不值得駁了(李斯作丞相在前二一三年。當齊襄王死后五十二年了)。
我這一段考據,似乎太繁瑣了。我的本意只因為古人對于這個問題,不大講究,所以不嫌說得詳細些(參觀第六篇第一章),要望學者讀古書總需存個懷疑的念頭,不要作古人的奴隸。
二、《荀子》《漢書·藝文志》:《孫卿子》三十二篇,又有賦十篇。今年《荀子》三十二篇,連賦五篇、詩兩篇在內。大概今本乃系后人雜湊成的。其中有許多篇,如《大略》《宥坐》《子道》《法行》等,全是東拉西扯拿來湊數的。還有許多篇的分段全無道理:如《非相》篇的后兩章,全與“非相”無關;又如《天論》篇的末段,也和《天論》無關。又有許多篇,如今都在大戴小戴的書中(如《禮論》《樂論》《勸學》諸篇),或在《韓詩外傳》之中,究竟不知是誰抄誰。大概《天論》《解蔽》《正名》《性惡》四篇全是荀卿的精華所在。其余的二十余篇,即使真不是他的,也無關緊要了。
三、荀子與諸子的關系 研究荀子學說的人,需要注意荀子和同時的各家學說都有關系。他的書中,有許多批評各家的話,都很有價值。如《天論》篇說:
慎子有見于后,無見于先。老子有見于詘,無見于信(同伸)。墨子有見于齊,無見于畸。宋子有見于少,無見于多(宋子即宋钘。他說:“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已之情為欲多。”荀卿似是說他只有見于少數人的情性,卻不知多數人的情性。楊倞注似有誤解之處)。有后而無先,則群眾無門。有詘而無信,則貴賤不分。有齊而無畸,則政令不施。有少而無多,則群眾不化。
又如《解蔽》篇說:
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賢。申子蔽于勢而不知知。惠子蔽于辭而不知實。莊子蔽于天而不知人。故由用謂之,道盡利矣。由俗(楊云:俗當為欲)謂之,道盡嗛矣(楊云:嗛與慊同,快也)。由法謂之,道盡數矣。由勢謂之,道盡便矣。由辭謂之,道盡論矣。由天謂之,道盡因矣。
又《非十二子》篇論它囂、魏牟“縱情性,安恣睢,禽獸之行,不足以合文通治”。陳仲、史鰍“忍情性,綦谿利忮,茍以分異人為高,不足以合大眾,明大分”。墨翟、宋钘“不知壹天下建國家之權稱,上功用,大儉約,而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辨異,縣君臣”。慎到、田駢“尚法而無法,下修而好作(“下修”王念孫校當作“不循”似是),……不足以經國定分”。惠施、鄧析“好治怪說,玩琦辭,甚察而不惠(王校惠當作急);辯而無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為治綱紀”。子思、孟子“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案往舊造說,謂之五行;甚僻遠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閉約而無解”(《韓詩外傳》無子思孟子二人)。
此外尚有《富國》篇和《樂論》篇駁墨子的節用論和非樂論;又有《正論》篇駁宋子的學說;又有《性惡》篇駁孟子的性善論;又《正名》篇中駁“殺盜非殺人也”諸說。
這可見荀子學問很廣博,曾研究同時代諸家的學說。因為他這樣博學,所以他的學說能在儒家中別開生面,獨創一種很激烈的學派。
第二節 荀子論天與性
一、論天 荀子批評莊子的哲學道:“莊子蔽于天而不知人。……由天謂之,道盡因矣。”這兩句話不但是對莊子哲學的正確評判,并且是荀子自己哲學的關鍵。莊子把天道看得太重了,所以生出種種的安命主義和守舊主義(說詳第九篇)。荀子對于這種學說,遂發生一種激烈的反響。他說:
惟圣人為不求知天。(《天論》)
又說:
故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小人錯其在己者,而慕其在天者。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進也。小人錯其在己者而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退也。(同)
這是儒家本來的人事主義和孔子的“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同一精神。即如“道”字,老子、莊子都解釋為那無往不在、無時不存的天道;荀子卻說:
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以道也。君子之所道也。(《儒效》。此依宋本)
又說:
道者何也?曰:君道也。君者何也?曰:能群也。(《君道》)
所以荀子的哲學全無莊子一派的神秘氣味。他說: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兇。強本而節用,則天不能貧;養備而動時,則天不能病;循道而不忒(從王念孫校),則天不能禍。故水旱不能使之饑,寒署不能使之疾,祅怪不能使之兇。……故明于天人之分,則可謂至人矣。不為而成,不求而得,夫是之為天職。如是者雖深,其人不加慮焉;雖大,不加能焉;雖精,不加察焉。夫是之謂不與天爭職。天有其時,地有其財,人有其治。夫是之謂能參。舍其所以參,而愿其所參,則惑矣。(《天論》)
荀子在儒家中最為突出,正因為他能用老子一般人的“無意志的天”,來改正儒家墨家的“賞善罰惡”有意志的天;同時卻又能免去老子、莊子天道觀念的安命守舊的種種惡果。
荀子的“天論”,不但要人不與天爭職,不但要人能與天地參,還要人征服天行以為人用。他說:
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制裁之?(王念孫云:依韻,制之當作裁之。適案依楊注,疑當作“制裁之”涉下誤脫耳)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望時而待之,孰與應時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與聘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孰與理物而勿失之也?愿于物之所以生,孰與有物之所以成?故錯人而思天則失萬物之情。(同)
這竟是培根的“戰天主義”(Conquest of Nature)了。
二、論物類變化 荀卿的“戰天主義”,卻和近代科學家的“戰天主義”不大相同。荀卿只要裁制已成之物,以為人用,卻不耐煩作科學家“思物而物之”的功夫(下物字是動詞,與《公孫龍子·名實論》“物以物其所物而不過焉”的下兩物字同義。皆有“比類”的意思。物字可作“比類”解,說見王引之《經義述聞》卷三十一,物字條)。荀卿對于當時的科學家,很不滿意。所以他說:
凡事行,有益于理者,立之;無益于理者,廢之。夫是之謂中事。凡知說,有益于理者,為之;無益于理者,舍之。夫是之謂中說。……若夫充虛之相施易也,堅白同異之分隔也,是聰耳之所不能聽也,明目之所不能見也,辯士之所不能言也,雖有圣人之知未能僂指也。不知無害為君子,知之無損為小人。工匠不知,無害為巧;君子不知,無害為治。王公好之則亂法,百姓好之則亂事。(《儒效》)
充虛之相施易(施同移),堅白同異之相分隔,正是當時科學家的話。荀子對于這一派人屢加攻擊。這都由于他的極端短見的功用主義,所以才有這種反對科學的態度。
他對于當時的生物進化的理論,也不贊成。我們曾說過,當時的生物進化論的大旨是“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荀子所說,恰與此說相反。他說:
古今一度也類不悖,雖久同理(〈《非相》〉)。《韓詩外傳》無度字,王校從之)。
楊倞注此段最妙,他說:
類,種類,謂若牛馬也。……言種類不乖悖,雖久而理同。今之牛馬與古不殊,何至人而獨異哉?
這幾句話便把古代萬物同由種子以不同形遞相進化的妙論,輕輕的推翻了。
《正名》篇說:
物有同狀而異所者,有異狀而同所者,可別也。狀同而為異所者,雖可合,謂之二實。狀變而實無別,而為異者,謂之化(為是行為之為)。有化而無別,謂之一實。
荀子所注意的變化,只是個體的變遷,如蠶化為繭,再化為蛾,這種“狀變而實無別而為異”的現象,叫做“化”。化來化去只是一物,故說“有化而無別,謂之一實”。既然只是一物,可見一切變化只限于本身,決無萬物“以不同形相禪”的道理。
如此看來,荀子是不主張進化論的。他說:
欲觀千歲,則數今日。欲知億萬,則審一二。欲知上世,則審周道。(《非相》)
這就是上文所說“古今一度也”之理。他又說:
夫妄人曰:“古今異情,其所以治亂者異道。”(今本作“以其治亂者異道”。王校云:“《韓詩外傳》正作“其所以治亂異道”。今從王校改)而眾人惑焉。彼眾人者,愚而無說,陋而無度者也。其所見焉,猶可欺也。而況于千世之傳也?妄人者,門庭之間,猶可誣欺也,而況于千世之上乎?(同)
這竟是痛罵那些主張歷史進化論的人了。
三、法后王 荀卿雖不承認歷史進化古今治亂異道之說,他卻反對儒家“法先王”之說。他說:
圣王有百,吾孰法焉?曰(曰字上舊有故字,今依王校刪):文久而息,節族久而絕,守法教之有司,極禮而褫。故曰:欲觀圣王之跡,則于其粲然者矣,后王是也。……舍后王而道上古,譬之是猶舍已之君而事人之君也。(同)
但是他要“法后王”,并不是因為后王勝過先王,不過是因為上古的制度文明都不可考,不如后王的制度文明“粲然”可考。所以說:
五帝之外無傳人,非無賢人也,久故也。五帝之中無傳政,非無善政也,久故也。禹湯有傳政,而不若周之察也,久故也(察也下舊有“非無善政也”五字,此蓋涉上文而衍,今刪去)。傳者久,則論略,近則論詳。略則舉大,詳則舉小。愚者聞其略而不知詳,聞其細(舊作詳,今依外傳改)而不知其大也,故文久而滅,節族久而絕。(同)
四、論性 荀子論天,極力推開天道,注重人治。荀子論性,也極力壓制天性,注重人為。他的天論是對莊子發的,他的性論是對孟子發的。孟子說人性是善的(說見第十篇),荀子說:
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性惡》)
這是荀子性惡論的主旨。如今且先看什么叫做“性”,什么中做“偽”。荀子說:
不可學,不可事,而在人者,謂之性,可學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謂之偽。(同)又說:
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應,不事而自然,謂之性。性之好惡喜怒哀樂,謂之情。情然而心為之擇,謂之慮。心慮而能為之動,謂之偽(“所以能之在人者謂之能”)。慮積焉,能習焉,而后成,謂之偽。(《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