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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論科學(4)

一百年之后,元朝(1297~1368)的吳澄接受了朱子的挑戰,尋得了一個合理的結論,認為那些篇所謂“古文”不是真正的《尚書》的一部分,而是很晚出的偽書。因此吳澄作《書纂言》,只承認二十八篇“今文”,不承認二十五篇“古文”。

到了十六世紀,又有一位學者梅囗,也來研究這個問題。他在1543年出了一部書,證明《尚書》的“古文”部分是四世紀的一個作者假造的,那個作者分明是從若干種提到那些篇“佚”書的篇名的古書里找到許多文字,用作造假的根據。梅囗費了力氣查出偽《尚書》的一些要緊文字的來源。

然而還要等到十七世紀又出來一個更大的學者閻若璩(1636~1704),才能夠給朱子在十二世紀提出的關于《古文尚書》的疑惑定案。

閻若璩花了三十多年功夫寫成一部大著作《尚書古文疏證》,他憑著過人的記憶力和廣博的書本知識,幾乎找到《古文尚書》每一句的來源,并且指出了作偽書的人如何錯引了原文或誤解了原文的意義,才斷定這些篇是有心偽造的。

總算起來,閻若璩為證明這件作偽,舉了一百多條證據。他的見解雖然大受當時的保守派學者的攻擊,我們現在總已承認閻若璩定了一個鐵案,是可以使人心服了。我們總已承認:在一部儒家重要經典里,有差不多半部,也曾被當作神圣的文字有一千年之久,竟不能不被判定是后人假造的了。

而這件可算得重大的知識上的革命不能不說是我們的哲人朱子的功績,因為他在十二世紀已表示了一種大膽的懷疑,提出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只是他自己的工夫還不夠解答的問題。

朱子對《易經》的意見更要大膽,大膽到在過去七百年里沒有人敢接受,沒有人能繼續推求。他出了一部《周易本文》,又有一本小書《易本義啟蒙》。他還留下不少關于《易經》的書信和談話記錄。他的最大膽的論旨是說《易經》雖然向來被看作一部深奧的哲理圣典,其實原來只是卜筮用的本子,而且只有把《易》當作一部卜筮的書,一部“只是為卜筮”的書,才能懂得這部書。

“八卦之畫本為占筮,……文王重卦作繇辭,周公作爻辭,亦只是為占筮。”“如說田獵、祭祀、侵伐、疾病,皆是古人有此事去卜筮,故爻中出此。”“圣人要說理,……何不別作一書,何故要假卜筮來說?”“若作卜筮看,極是分明。”這種合乎常識的見解在當時是從來沒有人說過的見解。然而他的一個朋友表示反對,說這話“太略”。朱子答說:“譬之此燭籠,添得一條骨子,則障了一路明。若能盡去其障,使之體統光明,豈不更好?”

這是一個真正有革命性的說法,也正可以說明朱子一句深刻的話:“道理好處又卻多在平易處”。然而朱子知道他的《易》只是卜筮之書的見解對他那個時代說來是太急進了。所以他很傷心地說:“此說難向人道,人不肯信。向來諸公力求與某辨,某煞費力氣與他分析。而今思之,只好不說,只做放那里,信也得,不信也得,無許多力氣分疏。”

朱子的《詩集傳》(1117)在他身后做了幾百年的標準讀本,這部注解也是他可以自傲的。他這件工作有兩個特色足以開辟后來的研究道路。

一個特色是他大膽拋棄了所謂《詩序》所代表的傳統解釋,而認定《雅》《頌》和《國風》都得用虛心和獨立的判斷去讀。另一個特色是他發現了韻腳的“古音”;后世更精確的全部古音研究,科學的中國音韻的前身,至少間接是他那個發現引出來的。

作《通志》的鄭樵(1104~1162)是與朱子同時的人,但是年長的一輩,出了一部小書《詩辨妄》,極力攻擊《詩序》,認為那只是一些不懂文學,不懂得欣賞詩的村野妄人的解釋。

鄭樵的激烈論調先也使我們的哲人朱子感到震動,但他終于承認:“后來仔細看一兩篇,因質之《史記》、《國語》,然后知《詩序》之果不足信。”

我再舉相沖突的觀念引起疑惑的一個好例,也是肯虛心的人能容受新觀念,能靠證據解決疑惑的好例。

朱子談到他曾勸說他的一個一輩子的朋友呂祖謙(1137~1181),又是哲學上的同道,不要信《詩序》,但勸說不動。

他告訴祖謙,只有很少幾篇《詩序》確有《左傳》的材料足以作證,大多數《詩序》都沒有憑證。“渠卻云,‘安得許多文字證據?’某云,‘無證而可疑者,只當闕之,不可據序作證。’渠又云,‘只此序便是證。’某因云,‘今人不以詩說詩,卻以序解詩。”

朱子雖然有膽量去推翻《詩序》的權威,要虛心看每一篇詩來求解詩的意義,但是他自己的新注解,他啟發后人在同一條路上向前走動的努力,卻還沒有圓滿的成績。

傳統的分量對朱子本人,對他以后的人,還太沉重了。然而近代的全不受成見左右的學者用了新的工具,抱著完全自由的精神,來做《詩經》的研究,絕不會忘記鄭樵和朱熹的大膽而有創造性的懷疑。

朱子的《詩經》研究的第二個特色,就是葉韻的古音方面的發現,他在這一方面得了他同時的學者吳棫(死在1153或1154)的啟發和幫助。

吳棫是中國音韻學一位真正開山的人,首先用歸納的方法比較《詩》三百篇押韻的每一句,又比較其他上古和中古押韻的詩歌。他的著作不多,有《詩補音》《楚辭釋音》《韻補》。只有最后一種翻刻本傳下來。

《詩經》有許多韻腳按“今”音讀不押韻,但在古代是自然押韻的,所以應當照“古音”讀:這的確是吳棫首先發現的。他細心把三百多篇詩的韻腳都排列起來,參考上古和中古的字典韻書推出這些韻腳的古音。

他的朋友徐蕆,也是他的遠親,替他的書作序,把他耐心搜集大批實例,比較這些實例的方法說得很清楚,“如服之為房六切,其見于《詩》者凡十有六,皆當為蒲北切(bek,高本漢讀b’iuk),而無與房六葉者。友之為云十九切,其見于《詩》者凡十有一,皆當作羽軌切,而無與云九葉者。”

這種嚴格的方法深深打動了朱子,所以他作《詩集傳》,決意完全采用吳棫的“古音”系統。然而他大概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爭論,所以不說“古音”,只說“葉韻”,——也就是說,某一個字應當從某音讀,是為了與另一讀音顯然沒有變化的韻腳相葉。

但是他對弟子們談話,明白承認他的葉韻大部分都依吳棫,只有少數的例有添減;又說葉韻也是古代詩人的自然讀音,因為“古人作詩皆押韻,與今人歌曲一般”。這也就是說,葉韻正是古音。

有人問吳棫的葉韻可有什么根據,朱子答說:“他皆有據,泉州有其書。每一字多者引十余證,少者亦兩三證。他說元初更多,后刪去(為省抄寫刻印的工費),姑存此耳。”朱子的葉韻也有同吳棫不同的地方,他在《語頭》和《楚辭集注》里都舉了些證人比較。

但是因為朱子的《詩集傳》全用“葉韻”這個名詞,全沒有提到“古音”,又因為吳棫的書有的早已失傳,也有的不容易得,所以十六世紀初已有一種討論,嚴厲批評朱子不應當用“葉韻”這個詞。

1580年,有一位大學者,也是哲學家,焦竑(1541~1620),在他的《筆乘》里提出了一個理論的簡單說明(大概是他的朋友陳第[1541~1617]的理論),以為古詩歌里的韻腳凡是不合近世韻的本來都是自然韻腳,但是讀音經歷長時間有了變化。他舉了不少例來證明那些字照古人歌唱時的讀音是完全押韻的。

焦竑的朋友陳第做了許多年耐心的研究,出了一套書,討論好幾種古代有韻的詩歌集里幾百個押韻的字的古音。這套書的第一種《毛詩古音考》,是1616年出的,有焦竑的序。

陳第在《自序》里提出他的主要論旨:《詩經》里的韻腳照本音讀是全自然押韻的,只是讀音的自然變化使有些韻腳似乎全不押韻了。朱子所說的“葉韻”,陳第認為大半都是古音或本音。

他說:“于是稍為考據,列本證旁證二條。本證者詩自相證也。旁證者采之他書也。”

為了說明“服”字一律依本來的古音押韻,他舉了十四條本證,十條旁證,共二十四條。他又把同樣的歸納法應用在古代其他有韻文學作品的古音研究上。

為了求“行”字的古音,他從《易經》有韻的部分找到四十四個例,都是尾音ang的字押韻。為一個“明”字,他從《易經》里找到十七個證據。

差不多過了半世紀,愛國的學者顧炎武(1614~1682)寫成他的《音學五書》。其中一部是《詩本音》;一部是《易音》;一部是《唐韻正》,這是一種比較古音與中古音的著作。顧炎武承認他受了陳第的啟發,用了他的把證據分為本證和旁證兩類的方法。

我們再用“服”字作例子。顧炎武在《詩本音》里舉了十七條本證,十五條旁證,共三十二條。在那部大書《唐韻正》里,他為說明這個字在古代的音韻是怎樣的,列舉從傳世的古代有韻的作品里找到一百六十二條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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