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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論科學(2)

今瞽者曰,“皚者,白也。黔者,黑也。”雖明目者無以易之。兼白黑,使瞽取焉,不能知也。故我曰瞽不知白黑者,非以其名也,以其取也。

今天下之君子之名仁也,雖禹湯無以易之。兼仁與不仁,使天下之君子取焉,不能知也。故我曰天下之君子不知仁者,非以其名也,亦以其取也。(《貴義篇》)

這段大意是說一切事實和一切觀念的意義,全在他們在人生行為上的所發生的影響。

假如有人滿口高談道德,等到實行的時候全不能揀那道德的事去做,又不能戒除不道德的行為,我們就不能說那人真懂得道德的意義。我們竟可說道德的觀念于那人一生竟是毫無意義,正同那瞎子的黑白觀念一樣。

墨子這種學說和近代的實驗主義大略相同。他又有一種“三表法”,說我們每發一種議論必須經過這三表的試驗。

1.先問古來的圣賢可曾有過這種議論嗎?

2.次問這種議論不會和我們耳目的經驗相沖突嗎?

3.最后要把這種議論實地試驗一番,看他所發生的結果是否有益于人民國家。(看《非命》《明鬼》諸篇,參看我的《墨家哲學》,頁十七至二十二。)他這第三表完全是實驗主義的態度。

中國哲學史還有一個韓非也是主張實驗主義的哲學家。韓非說:

夫言行者,以功用為之的彀者也。夫砥礪殺矢而以妄發,其端未嘗不中秋毫也,然而不可謂善射者,無常儀的也。設五寸之的引十步之遠,非羿逢蒙不能必中者,有常儀的也。

故有常儀的則羿逢蒙以五寸之的為巧。無常儀的則以妄發之中秋毫為拙。今聽言觀行,不以功用為之的彀,言雖至察,行雖至堅,則妄發之說也。(《問辯篇》)

這一節全是實驗主義的態度。我們家鄉有句俗話說“瞎貓碰著死老鼠”,這便是韓非所說“妄發而中秋毫之末”。凡有意義的言行都有一個目的。這個目的便是預先算到的效果。有這效果,便是有意義。這個目的便是試驗那種言行是非的器具。

羿與逢蒙所以能稱為“善射”,正因為他們每射時總有一個目的,總能回回射到這個目的。瞎貓碰著死老鼠,是無意義的行為,偶然“碰著”了,但是經不起實地的試驗。所以聽言觀行都該用“功用”(效果)來做試驗。

韓非又說,“人皆寐則盲者不知,皆嘿則喑者不知。覺而使之視,問而使之對,則喑盲者窮矣。……明主聽其言必責其用,觀其行必求其功。然則虛舊之學不談,矜誣之行不飾矣。”(《六反篇》)。

這就是上文所說拿功用來試驗言行的方法。若不問功用效果,請問虛妄的學說與適用的學說有何分別呢?韓非的書里有一段故事很有趣。“鄭人有相與爭年者。其一人曰我與堯同年。其一人曰我與黃帝之兄同年。訟此而不訣,以后息者為勝耳。”(《外儲說左》上)這就是“妄發”(未完)

第四章 中國哲學里的科學精神和方法

前兩次的東西哲學會議上都有人提出過這樣的問題:東方從前究竟有沒有科學呢?東方為什么科學很不發達,或者完全沒有科學呢?

對于第一個問題,有些答案似乎確然說是沒有。薛爾頓教授說:“西方產生了自然科學,東方沒有產生。”諾斯洛浦也說:“(東方)很少有超過最淺近最初步的自然史式的知識的科學。”

對于第二個問題,東方為什么科學不發達,或者完全沒有科學,答案很不一致。最有挑戰性刺激性的答案是諾斯洛浦教授提出來的。他說:“一個文化如果只容納由直覺得來的概念,就天然被阻止發展高過那個最初步的、歸納法的、自然史階段的西方式的科學。”

依照諾斯洛浦的定義說,由直覺得來的概念只“表示可以當下了解的事物,所含的意思全是由這種可以當下了解的事物得來的”。諾斯洛浦的理論是:

一個文化如果只應用由直覺得來的概念,就用不著形式推理和演繹科學。假如科學和哲學所要指示的只是當下可以了解的事物,那么,很明白,人只要觀察、默想,就可認識這種事物了。

直覺的和默想的方法也就是唯一靠得住的方法了。這正是東方人的見解。也正是他們的科學很久不能超過初步自然史階段的原因,——由直覺得來的概念把人限制在那個階段里了。

這個理論又有這樣扼要的一句話:“東方人用的學說是根據由直覺得來的概念造成的,西方人用的學說是根據由假設得來的概念造成的。”

我不想細說這個諾斯洛浦理論,因為我們這些二十來年時時注意這位哲學家朋友的人對于他的理論一定都知道得很清楚。

我只想指出,就東方的知識史來看,這個東西二分的理論是沒有歷史根據的,是不真實的。

第一,并沒有一個種族或文化“只容納由直覺得來的概念”。老實說,也并沒有一個個人“只容納直覺得來的概念”。人是天生的一種會思想的動物,每天都有實際需要逼迫他做推理的工作,不論做得好做得不好。人也總會懂得把推理做得更好些,更準確些。

有一句話說得很不錯:推理是人時時刻刻逃不開的事。為了推理,人必須充分使用他的理解能力,觀察能力,想象能力,綜合與假設能力,歸納與演繹能力。這樣,人才有了常識,有了累積起來的經驗知識,有了智慧,有了文明和文化。

這樣,東方人和西方人,在幾個延續不絕的知識文化傳統的中心,經歷很長的時間,才發展出來科學、宗教、哲學。

我再說一遍,沒有一個文化“只容納(所謂)由直覺得來的概念”,也沒有一個文化天然“被阻止發展西方式的科學”。

第二,我想指出,為著嘗試了解東方和西方,所需要的是一種歷史的看法,一種歷史的態度,不是一套“比較哲學上的專門名詞。”

諾斯洛浦先生舉的“由假設得來的概念”有這些項:半人半獸,《第四福音》的開頭一句,天父的概念,圣保羅、圣奧古斯丁、圣阿奎那斯的基督教,還有德謨克利圖的原子,波爾——和盧斯福——古典物理學上的原子模型,愛因斯坦物理學上的時空連續。

然而,我們在印度和中國的神話宗教著作里當然能夠找到一千種想象的概念,足可以與希臘的半人半獸相比。我們又當然能夠舉出幾十種印度和中國的宗教觀念,足可以與《第四福音》的開頭一句相比。

所以這一套“兩分法”的名詞,這一套專用來喧染歷史上本來不存在的一個東西方的分別的名詞,難道我們還不應當要求停止使用嗎?

因此,我現在很想解釋一下我所說的比較哲學上用的歷史的看法是什么。

簡單地說,歷史的看法只是認為東方人和西方人的知識、哲學、宗教活動上一切過去的差別都只是歷史造成的差別,是地理、氣候、經濟、社會、政治,乃至個人經歷等等因素所產生,所決定,所塑造雕琢成的;這種種因素,又都是可根據歷史,用理性,用智慧,去研究,去了解的。

用這個歷史的看法,我們可以做出耐心而有收獲的種種研究、探索,可以不斷求人了解,絕不只是笑,只是哭,或只是失望。

用這個歷史的看法,我們可以發現,東西兩方的哲學到底還是相似多于相異;也許可以發現,不論有多少明顯的差別存在,都不過是種種歷史的因素特別湊合所造成的重點的程度上的差別。

用這個歷史的看法,也許我們更容易了解我們所謂“西方式的科學”的興起要迅速發達,更容易了解這絕不是什么優等民族的一個獨立的,并且是獨占的創造,而且是許多歷史因素一次非常幸運的湊合的自然結果。

憑著一種耐心的歷史探索,也許我們更容易了解,無論哪一種歷史因素,或是種種因素的湊合,都不會“天然阻止”一個種族或文化——或者使一個種族或文化永遠失了那種能力——學習、吸收、發展,甚至于超過另一民族在種種歷史條件之下開創發揚起來的那些知識活動。

說一個文化“天然被阻止發展西方式的科學”,是犯了沒有根據的悲觀失望。但是盡力弄清楚有些什么因素使歐洲得到了至少四百年來領導全世界發展近代科學的光榮,在另一方面又有些什么因素,或者是些什么因素怎樣湊合起來。

對于有史以來多少個種族或文化(連中世紀的“希臘羅馬基督教”文化也不例外)在科學發展上遭受的阻礙以至于推行毀壞,要負很大的責任,——這在我們這個很有學問的哲學家與哲學史家的會議中,也是一件值得做的事業,一種應當有的抱負。

我預備這篇論文,用了一個不很謙虛的題目:《中國哲學里的科學精神與方法》,也是想要顯示一點比較哲學上用的歷史的看法。

我有意不提中國哲學的科學內容,不但是為了那份內容與近四百年西方科學的成就不能相比,——這是一個很明白的理由——而且正因為我的見解是:在科學發達史上,科學的精神或態度與科學的方法,比天文家、歷法改革家、煉金術士、園藝家在實用上或經驗上的什么成就都更有基本的重要性。

前哈佛大學校長康南特博士,本身夠一個第一流的科學家,在他的演講集《懂得科學》里,把這個見解表達得很有力量。因此我要引他說的話:

十六、十七世紀那些給精確而不受成見影響的探索立下標準的早期研究工作者,他們的先驅是些什么人呢?哥白尼、伽利略、維薩略的精神上的祖先是什么人呢?

中世紀那些偶然做實驗工作的人,那些細心設計造出新機械的人,雖然漸漸增加了我們物理和化學的經驗知識,都還算不得。這些人留給后世的人還只是許多事實資料,只是達到實用目標的有價值的方法,還不是科學探索的精神。

要看嚴格的知識探索上的新勇氣奮發,我們得向那少數深深浸染了蘇格拉底傳統的人身上去找,得向那些憑著原始的考古方法首先重新獲得了希臘、羅馬文化的早期學者身上去找。

在文藝復興的第一個階段里把對于冷靜追求真理的愛好發揚起來的人,都是研究人文的,他們的工作都不是關乎生物界或無生物界的,在中世紀,盡力抱評判態度而排除成見去運用人類的理智,盡力深入追求,沒有恐懼也沒有偏好,……這種精神全是靠那些作討論人文問題的人保持下來的。

在學術復興時代的初期,最夠得上說是表現了我們近代不受成見影響的探索的觀念的,也正是人文學者的古代研究。

佩脫拉克、薄伽邱、馬奇維里、依拉斯莫斯,而絕不是那些煉金術士,應當算是近代科學工作者的先驅。依同樣的道理說來,拉伯雷與蒙丹發揮了評判的哲學精神,在我看也應當算是近代科學家的前輩。

我相信康南特校長的見解根本上是正確的。他給他的演講集加了一個副標題:《一個歷史的看法》,這也是很值得注意的。

從這個歷史的觀點看來,“對于冷靜追求真理的愛好”,“盡力抱評判態度而排除成見去運用人類的理智,盡力深入追求,沒有恐懼也沒有偏好”,“有嚴格的智識探索上的勇氣”,“給精確而不受成見影響的探索立下標準”,——這些都是科學探索的精神與方法的特征。

我的論文的主體也就是討論在中國知識史、哲學史上可以找出來的這些科學精神與方法的特征。

首先,古代中國的知識遺產里確有一個“蘇格拉底傳統”。自由問答,自由討論,獨立思想,懷疑,熱心而冷靜的求知,都是儒家的傳統。

孔子常說他本人“學而不厭,誨人不倦”,“好古敏以求之”。有一次,他說他的為人是“發憤忘食,樂以樂憂,不知老之將至”。

過去兩千五百年中國知識生活的正統就是這一個人創造磨琢成的。孔子確有許多地方使人想到蘇格拉底。像蘇格拉底一樣,孔子也常自認不是一個“智者”,只是一個愛知識的人。他說:“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

儒家傳統里一個很可注意的特點是有意獎勵獨立思想,鼓勵懷疑。孔子說到他的最高才的弟子顏回,曾這樣說:“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無所不說(悅)。”然而他又說過:“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

孔子分明不喜歡那些對他說的話樣樣都滿意的聽話弟子。他要獎勵他們懷疑,獎勵他們提出反對意見。這個懷疑問題的精神到了孟子最表現得明白了。他公然說:“盡信書不如無書”,公然說他看《武成》一篇只“取其二三策”。孟子又認為要懂得《詩經》必須先有一個自由獨立的態度。

孔子有一句極有名的格言是:“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他說到他自己:“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學如不及,猶恐失之。”“朝聞道,夕死可矣。”這正是中國的“蘇格拉底傳統”。

知識上的誠實是這個傳統的一個緊要部分。孔子對一個弟子說:“由,誨女(汝)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又有一次,這個弟子問怎樣對待鬼神,孔子說:“未能事人,焉然事鬼?”這個弟子接著問到死,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

這并不是回避問題,這是教訓一個人對于不真正懂得的事要保持知識上的誠實。這種對于死和鬼神的存疑態度,對后代中國的思想發生了持久不衰的影響。這也是中國的“蘇格拉底傳統”。

近幾十年來,有人懷疑老子、老聃是不是個歷史的人物,《老子》這部古書的真偽和成書年代。然而我個人還是相信孔子確做過這位前輩哲人老子的學徒,我更相信在孔子的思想里看得出有老子的自然主義宇宙觀和無為的政治哲學的影響。

在那樣早的時代(公元前六世紀)發展出來一種自然主義的宇宙觀,是一件真正有革命性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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