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速之客(1)
- 不可違抗的她
- (英)亨利·萊特·哈葛德
- 2968字
- 2016-04-14 10:28:35
總有那么一些經歷,它所有的細節,它發生時周圍的人和事,仿佛被牢牢地鐫刻在記憶里,點點滴滴,永不磨滅。我接下來要說的便是如此,每每思及,就如昨日重現。
事情發生在二十多年以前,也是在這樣一個時節。當時,我——路赫理——正在劍橋大學的宿舍里鉆研數學難題,具體題目為何我已無從記起,只知道距離期末考試只剩一個星期,再怎么樣也得多加把勁,以不負老師和同學口中的尖子之名。精力隨時間一點點流失,我困倦地放下書,走向壁爐。壁爐臺上,蠟燭正靜靜地燃燒,映在它身后的鏡子里,有種忽明忽暗的味道。我甩甩頭,拿起煙斗,塞入煙絲,劃燃火柴。瞬間的火光讓我注意到自己在鏡子里的模樣。不自覺地,我停下手中的動作,呆呆地看著——直到火柴的烈焰攀上我的指尖,讓我吃痛丟開,才總算回過神來。
“好吧,”我自我安慰般說道,“可憐身無大衛之貌,只期腹懷沙翁之才。”
聽到這話,你可能以為我在自謙,但事實上,與一般年輕小伙相比,我實在是丑得可以。既是青春年少,總歸有些颯爽英姿,可我呢?身材矮小,駝背彎腰,兩條異常粗壯的長臂垂在身側,完全是鐘樓怪人的翻版。再來看看我的容貌:一雙無神的灰眸深陷在眼窩里,又濃又粗的眉毛雜亂無章;黑發像拖把一樣厚厚地壓在前額上,仿佛是荒地上瘋長的原始森林,讓人看著就惡心。從出生那天起,這副模樣已陪我走過了近四分之一個世紀,沿途少不了白眼和歧視。有時候我在想,也許我就像該隱,被上帝烙上丑陋印記的同時也被賦予了非凡的智慧和鋼鐵般的意志。偏偏世人獨愛皮相之艷麗,所以我的同學都不愿意與我有所交集,哪怕只是并肩同行。厭世,陰沉,乖戾,孤僻……我也不喜歡這樣的自己,我也曾試著改變,希望得到旁人的認同和理解,然而現實從不對我展現她的體貼,我只能躲在大自然母親的懷里獨自療傷,聊以慰藉。男生倒還好,女同學一看到我難免一臉譏誚。就上周,有個女生以為我沒聽到,笑著跟她的同伴聊起我這個“怪獸”,還說看著我她便堅信了猿猴進化論的那一套。曾幾何時,也有女人喜歡過我,關心過我。可惜,那都是假的,她看上的是我的獎學金。所以當我變得一窮二白時,她也毫不留戀地棄我而去。以前我從不強求什么,但在分手前夕,我懇求她不要離開——如此真誠而卑微地,因為我愛她,我迷戀她甜蜜的笑臉,我不想失去她。可她始終沒有回心轉意,反而把我拽到鏡子前。“看,”望向彼此的身影,她問,聲音冰冷,“如果我是美女,你覺得你是什么?”
那時,我年方二十。
回憶如潮水般狠狠地拍打在我的心上,然后依依不舍地退去。看著鏡中的自己,我任由寂寞如菟絲般逐段逐寸地將我侵蝕。在這個世界上,我舉目無親,甚至連一個朋友……
不對。
我是孑然一身,但非孤家寡人。起碼在這個學院里,我還有一個朋友——不多,就一個,對我來說,卻是最重要的。不自覺地,我笑了。
突然,一陣敲門聲打斷了我的思緒。
是誰呢?這么晚了。
我皺了皺眉,尋思著應如何應對這樣一位不速之客。
難道……是他?不可能啊。除非……出什么事了?
正當我還在猶豫時,門外的人驀地輕咳了兩下,聲音是那樣熟悉,讓我的身體一瞬間像有了自己的意識,自顧自地跑了過去。
真的是他!?
匆匆拉開門,我看到三十出頭相貌堂堂的他站在風口中,手杖夾在腋下,雙手提著一個看起來相當沉的鐵箱。他向我點了點頭,徑直走進屋內,剛把鐵箱放在桌子上,便像再也抑制不住般咳了起來。開始還只是斷斷續續的幾聲,漸漸地,他咳得越來越急,越來越劇,最后跌坐在椅子上,貓著腰,任鮮紅的血從捂嘴的指縫間緩緩向下滴。我趕緊給他倒了杯威士忌,攙扶著讓他喝了下去。慢慢地,雖然看起來還是很糟糕,但他好歹是緩過了氣。
“為何一直不應門?”他看上去有點怒了,“我都要冷死了,那風吹的。”
“這么晚了,我沒想到你會來啊。”我解釋道。
“也是,”他頓了頓,扯出一個假笑,“說不定這就是我最后一次拜訪了……赫理,你知道嗎?我想我熬不過天明了。”
“胡說八道。”我粗魯地打斷他,以掩飾心中的不安,“我給你找個醫生看看吧?”
“別,”他抬手止住了我的動作,指了指身旁的位子,示意我坐下,“我清醒得很,不用叫醫生。再說了,我自己也是學醫的,什么情況能不知道嗎?神仙難救無命人,過去的一年我能撐下來已是奇跡,不該再心存僥幸。赫理,在死之前,有些話我必須要告訴你。請你好好聽著,牢牢記著,因為我已經不可能再復述一次了。”
“振作點,你一定能好起來的。別這么灰心喪氣的。”我想好好安慰我的朋友,卻又被他制止道:“先聽我說……我想問問你……”他頓了頓,看著我,眼神復雜。
“你說吧,我聽著呢。”我不明白朋友今夜的反常,只能盡量配合他的話。
“赫理,我們交心兩年了,我想知道,你對我的了解有多少?”
我想了想,說:“你很有錢,也很喜歡做學術鉆研。你結過婚,但妻子多年前就過世了。其他的我了解不多,但無論如何,你是我唯一的知己。”
“不瞞你說,其實我還有個兒子。”
“兒子?”
“對。他今年五歲。我的妻子在他出生時難產而死,對此我始終耿耿于懷,以至于五年來,我從沒正眼瞧過那孩子一眼。如今我死期將至,希望你能接受我的托付,成為我兒子的養父。”
“養父?”我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失聲反問道。
“是的。我只能拜托你了。因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兩年前我便放下所有的學術研究,一心尋找合適的人選,直到有幸認識了你。赫理,抱歉擅自做那樣的決定,但請你好好照顧我的兒子。”說到這里,朋友把手放到桌面的鐵箱子上,拍了拍,繼續道:“好好保管這個東西。”
我順著朋友的眼光看向鐵箱子,太多的疑問讓我一時找不到插嘴的余地。
“赫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一直以來最信任的人,因為你有著大樹般堅強的意志和正直的靈魂。如果我死了,請務必照顧好我的孩子,因為他是這世上最古老的家族之一的繼承人。我們的家族往前可追溯千年,始于希臘,后來移居埃及。具體的時間你可以參考鐵箱子里的族譜及文獻。話說,家族第十五代還是十六代繼承人李磊德曾是埃及伊希斯神殿的祭司,他的父親是一個希臘雇傭兵,給埃及第二十九王朝即孟德斯皇朝的哈科爾法老賣命。他祖父名叫李雷特,相信就是希羅多德《歷史》中提及過的那位斯巴達戰士。大約公元前339年,埃及的法老即將被波斯的君主所取締,祖先李磊德違背了祭司的誓言,愛上了法老的女兒即當時的埃及公主,并與她一起私定終身設法逃離埃及。不幸的是,他們遠走的船只在非洲海岸失事,我想大概的位置相當于現在的德拉瓜灣附近或者它北邊一點兒的海域。好不容易,李磊德和公主從海難中存活了下來,但他們的隨身行李或丟失或被毀,初抵非洲,他們已然一無所有。
(據希羅多德在《歷史》[1](第9卷,第72章)的記載,朋友提到的李雷特來自希臘的斯巴達,其外貌俊秀,無人能及。公元前479年,普拉提亞決戰打響。古斯巴達勇士聯合雅典人在斯巴達國王潘薩尼的統領下迎戰近30萬人的波斯大軍。同年9月22日,李雷特死于普拉提亞決戰的戰場上。對于他的犧牲,《歷史》是這樣描述的:李雷特,這個最英俊的希臘勇士,把一腔熱血灑在了波希對抗的戰場上,即使中箭負傷,卻依然不肯倒下,最后傷重死亡。臨終前他望著殺戮還在進行,心有不甘地對普拉提亞人哈圖斯說,他不后悔為希臘挺身而戰,只是遺憾未能發揮自己最大的力量,幫助自己的國家取得最后的勝利。按希羅多德的記載,跟其他斯巴達人或希洛人不同,這位既俊美又勇敢的戰士最后以軍隊少將的身份下葬,受國人尊敬。——路赫理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