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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老殘游記(7)

  • 老殘游記
  • 劉鶚
  • 4885字
  • 2016-11-02 21:23:23

老殘無法,只好上去。申東造見了,說:“補翁,在那屋里做什么,恁大雪天,我們來喝兩杯酒罷!今兒有人送來極新鮮的山雞,燙了吃,很好的,我就借花獻佛了。”說著,便入了座。家人端上山雞片,果然有紅有白,煞是好看。燙著吃,味更香美。東造道:“先生吃得出有點異味嗎?”老殘道:“果然有點清香,是什么道理?”東造道:“這雞出在肥城縣桃花山里頭的。這山里松樹極多,這山雞專好吃松花松實,所以有點清香,俗名叫做‘松花雞’。雖在此地,亦很不容易得的。”老殘贊嘆了兩句,廚房里飯菜也就端上桌子。

兩人吃過了飯。東造約到里間房里吃茶,向火。忽然看見老殘穿著一件棉袍子,說道:“這種冷天,怎么還穿棉袍子呢?”老殘道:“毫不覺冷。我們從小兒不穿皮袍子的人,這棉袍子的力量恐怕比你們的狐皮還要暖和些呢。”東造道:“那究竟不妥。”喊:“來個人!你們把我扁皮箱里,還有一件白狐一裹圓的袍子取出來,送到鐵老爺屋子里去。”

老殘道:“千萬不必,我決非客氣!你想,天下有個穿狐皮袍子搖串鈴的嗎?”東造道:“你那串鈴,本可以不搖,何必矯俗到這個田地呢!承蒙不棄,拿我兄弟還當個人,我有兩句放肆的話要說,不管你先生惱我不惱我。昨兒聽先生鄙薄那肥遁鳴高的人,說道:‘天地生才有限,不宜妄自菲薄。’這話,我兄弟五體投地地佩服了。然而先生所做的事情,卻與至論有點違背。宮保一定要先生出來做官,先生卻半夜里跑了,一定要出來搖串鈴。試問,與那鑿壞而遁,洗耳不聽的,有何分別呢?兄弟話未免鹵莽,有點冒犯,請先生想一想,是不是呢?”

老殘道:“搖串鈴,誠然無濟于世道,難道做官就有濟于世道嗎?請問:先生此刻已經是城武縣一百里萬民的父母了,其可以有濟于民處何在呢?先生必有成竹在胸,何妨賜教一二呢?我知先生在前已做過兩三任官的,請教已過的善政,可有出類拔萃的事跡呢?”東造道:“不是這么說。像我們這些庸材,只好混混罷了。閣下如此宏材大略,不出來做點事情,實在可惜。無才者抵死要做官,有才者抵死不做官,此正是天地間第一憾事!

老殘道:“不然。我說無才的要做官很不要緊,正壞在有才的要做官。你想,這個玉太尊,不是個有才的嗎?只為過于要做官,且急于做大官,所以傷天害理的做到這樣。而且政聲又如此其好,怕不數年之間就要方面兼圻的嗎。官愈大,害愈甚:守一府則一府傷,撫一省則一省殘,宰天下則天下死!由此看來,請教還是有才的做官害大,還是無才的做官害大呢?倘若他也像我,搖個串鈴子混混,正經病,人家不要他治;些小病痛,也死不了人。即使他一年醫死一個,歷一萬年,還抵不上他一任曹州府害的人數呢!”未知申東造又有何說,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借箸代籌一縣策 納楹閑訪百城書

話說老殘與申東造議論玉賢正為有才,急于做官,所以喪天害理,至于如此,彼此嘆息一會兒。

東造道:“正是。我昨日說有要事與先生密商,就是為此。先生想,此公殘忍至于此極,兄弟不幸,偏又在他屬下。依他做,實在不忍;不依他做,又實無良法。先生閱歷最多,所謂‘險阻艱難,備嘗之矣;民之情偽,盡知之矣’。必有良策,其何以教我?”老殘道:“知難則易者至矣。閣下既不恥下問,弟先須請教宗旨何如。若求在上官面上討好,做得烈烈轟轟,有聲有色,則只有依玉公辦法,所謂逼民為盜也;若要顧念‘父母官’三字,求為民除害,亦有化盜為民之法。若官階稍大,轄境稍寬,略為易辦;若只一縣之事,缺分又苦,未免稍形棘手,然亦非不能也。”

東造道:“自然以為民除害為主。果能使地方安靜,雖無不次之遷,要亦不至于凍餒。‘子孫飯,吃他做什么呢!但是缺分太苦,前任養小隊五十名,盜案仍是疊出;加以虧空官款,因此罣誤去官。弟思如賠累而地方安靜,尚可設法彌補;若俱不可得,算是為何事呢!”老殘道:“五十名小隊,所費誠然太多。以此缺論,能籌款若干,便不致賠累呢?”東造道:“不過千金,尚不吃重。”

老殘道:“此事卻有個辦法。閣下一年籌一千二百金,卻不用管我如何辦法,我可以代畫一策,包你境內沒有一個盜案;倘有盜案,且可以包你頃刻便獲。閣下以為何如?”東造道:“能得先生去為我幫忙,我就百拜的感激了。”老殘道:“我無庸去,只是教閣下個至良極美的法則。”東造道:“閣下不去,這法則誰能行呢?”老殘道:“正為薦一個行此法則的人。惟此人千萬不可怠慢。若怠慢此人,彼必立刻便去,去后禍必更烈。

“此人姓劉,號仁甫,即是此地平陰縣人,家在平陰縣西南桃花山里面。其人少時,十四五歲在嵩山少林寺學拳棒。學了些時,覺得徒有虛名,無甚出奇致勝處,于是奔走江湖,將近十年。在四川峨眉山上遇見了一個和尚,武功絕倫。他就拜他為師,學了一套‘太祖神拳’、一套‘少祖神拳’。因請教這和尚,拳法從那里得來的,和尚說系少林寺。他就大為驚訝,說:‘徒弟在少林寺四五年,見沒有一個出色拳法,師父從那一個學的呢?’那和尚道:‘這是少林寺的拳法,卻不從少林寺學來。現在少林寺里的拳法,久已失傳了。你所學者太祖拳,就是達摩傳下來的;那少祖拳,就是神光傳下來的。當初傳下這個拳法來的時候,專為和尚們練習了這拳,身體可以結壯,精神可以悠久。若當朝山訪道的時候,單身走路,或遇虎豹,或遇強人,和尚家又不作帶兵器,所以這拳法專為保護身命的。筋骨強壯,肌肉堅固,便可以忍耐凍餓。你想,行腳僧在荒山野壑里,訪求高人古德,于“宿食”兩字,一定難以周全的,此太祖、少祖傳下拳法來的美意了。那知后來少林寺拳法出了名,外邊來學的日多,學出去的人,也有做強盜的,也有奸淫人家婦女的,屢有所聞。因此,在現在這老和尚以前四五代上的老和尚,就將這正經拳法收起不傳,只用些“外面光”“不管事”的拳法敷衍門面而已。我這拳法系從漢中府里一個古德學來的,若能認真修練,將來可以到得甘鳳池的位分。’

“劉仁甫在四川住了三年,盡得其傳。當時正是粵匪擾亂的時候,他從四川出來,就在湘軍、淮軍營盤里混過些時。因是兩軍,湘軍必須湖南人,淮軍必須安徽人,方有照應。若別省人,不過敷衍故事,得個把小保舉而已,大權萬不會有的。此公已保舉到個都司,軍務漸平。他也無心戀棧,遂回家鄉,種了幾畝田,聊以度日,閑暇無事,在這齊、豫兩省隨便游行。這兩省練武功的人,無不知他的名氣。他卻不肯傳授徒弟,若是深知這人一定安分的,他就教他幾手拳棒,也十分慎重的。所以這兩省有武藝的,全敵他不過,都懼怕他。若將此人延為上賓,將這每月一百兩交付此人,聽其如何應用。大約他只要招十名小隊,供奔走之役,每人月餉六兩,其余四十兩,供應往來豪杰酒水之資,也就夠了。

“大概這河南、山東、直隸三省,及江蘇、安徽的兩個北半省,共為一局。此局內的強盜計分大小兩種:大盜系有頭領,有號令,有法律的,大概其中有本領的甚多;小盜則隨時隨地無賴之徒,及失業的頑民,胡亂搶劫,既無人幫助,又無槍火兵器,搶過之后,不是酗酒,便是賭博,最容易犯案的。譬如玉太尊所辦的人,大約十分中九分半是良民,半分是這些小盜。若論那些大盜,無論頭目人物,就是他們的羽翼,也不作興有一個被玉太尊捉著的呢。但是大盜卻容易相與,如京中保鏢的呢,無論十萬二十萬銀子,只須一兩個人,便可保得一路無事。試問如此巨款,就聚了一二百強盜搶去,也很夠享用的,難道這一兩個鏢司務就敵得過他們嗎?只因為大盜相傳有這個規矩,不作興害鏢局的。所以凡保鏢的車上,有他的字號,出門要叫個口號。這口號喊出,那大盜就覿面碰著,彼此打個招呼,也決不動手的。鏢局幾家字號,大盜都知道的;大盜有幾處窩巢,鏢局也是知道的。倘若他的羽翼,到了有鏢局的所在,進門打過暗號,他們就知道是那一路的朋友,當時必須留著喝酒吃飯,臨行還要送他三二百個錢的盤川;若是大頭目,就須盡力應酬。這就叫做江湖上的規矩。

“我方才說這個劉仁甫,江湖都是大有名的。京城里鏢局上請過他幾次,他都不肯去,情愿埋名隱姓,做個農夫。若是此人來時,待以上賓之禮,仿佛貴縣開了一個保護本縣的鏢局。他無事時,在街上茶館飯店里坐坐,這過往的人,凡是江湖上朋友,他到眼便知,隨便會幾個茶飯東道,不消十天半個月,各處大盜頭目就全曉得了,立刻便要傳出號令:某人立足之地,不許打攪的。每月所余的那四十金就是給他做這個用處的。至于小盜,他本無門徑,隨意亂做,就近處,自有人來暗中報信,失主尚未來縣報案,他的手下人倒已先將盜犯獲住。若是稍遠的地方做了案子,沿路也有他們的朋友,替他暗中捕下去,無論走到何處,俱捉得到的。所以要十名小隊子,其實,只要四五個應手的人已經足用了。那多余的五六個人,為的是本縣轎子前頭擺擺威風,或者按差送差、跑信等事用的。”

東造道:“如閣下所說,自然是極妙的法則。但是此人既不肯應鏢局之聘,若是兄弟衙署里請他,恐怕也不肯來,如之何呢?”老殘道:“只是你去請他,自然他不肯來的,所以我須詳詳細細寫封信去,并拿救一縣無辜良民的話打動他,自然他就肯來了。況他與我交情甚厚,我若勸他,一定肯的。因為我二十幾歲的時候,看天下將來一定有大亂,所以極力留心將才,談兵的朋友頗多。此人當年在河南時,我們是莫逆之交,相約倘若國家有用我輩的日子,凡我同人,俱要出來相助為理的。其時講輿地,講陣圖,講制造,講武功的,各樣朋友都有,此公便是講武功的巨擘。后來大家都明白了:治天下的又是一種人才,若是我輩所講所學,全是無用的。故爾各人都弄個謀生之道,混飯吃去,把這雄心便拋入東洋大海去了。雖如此說,然當時的交情義氣,斷不會敗壞的。所以我寫封信去,一定肯來的。”

東造聽了,連連作揖道謝,說:“我自從掛牌委署斯缺,未嘗一夜安眠。今日得聞這番議論,如夢初醒,如病初愈,真是萬千之幸!但是這封信是派個何等樣人送去方妥呢?”老殘道:“必須有個親信朋友吃這一趟辛苦才好。若隨便叫個差人送去,便有輕慢他的意思,他一定不肯出來,那就連我都要遭怪了。”

東造連連說:“是的,是的。我這里有個族弟,明天就到的,可以讓他去一趟。先生信幾時寫呢?就費心寫起來最好。”老殘道:“明日一天不出門。我此刻正寫一長函致張宮保,托姚云翁轉呈,為細述玉太尊政績的,大約也要明天寫完;并此信一總寫起,我后天就要動身了。”東造問:“后天往那里去?”老殘答說:“先往東昌府訪柳小惠家的收藏,想看看他的宋、元板書,隨后即回濟南省城過年。再后的行蹤,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了。今日夜已深了,可以睡罷。”立起身來。東造叫家人:“打個手照,送鐵老爺回去。”

揭起門簾來,只見天地一色,那雪已下得混混沌沌價白,覺得照得眼睛發脹似的。那階下的雪已有了七八寸深,走不過去了。只有這上房到大門口的一條路,常有人來往,所以不住地掃。那到廂房里的一條路已看不出路影,同別處一樣的高了。東造叫人趕忙鏟出一條路來,讓老殘回房。推開門來,燈已滅了。上房送下一個燭臺,兩支紅燭,取火點起,再想寫信,那筆硯竟違抗萬分,不遵調度,只好睡了。

到了次日,雪雖已止,寒氣卻更甚于前。起來喊店家秤了五斤木炭,升了一個大火盆,又叫買了幾張桑皮紙,把那破窗戶糊了。頃刻之間,房屋里暖氣陽回,非昨日的氣象了。遂把硯池烘化,將昨日未曾寫完的信,詳細寫完封好,又將致劉仁甫的信亦寫畢,一總送到上房,交東造收了。

東造一面將致姚云翁的一函,加個馬封,送往驛站;一面將劉仁甫的一函,送入枕頭箱內。廚房也開了飯來。二人一同吃過,又復清談片時,只見家人來報:“二老爺同師爺們都到了,住在西邊店里呢。洗完臉,就過來的。”

停了一會兒,只見門外來了一個不到四十歲模樣的人,尚未留須,穿了件舊寧綢二藍的大毛皮袍子,玄色長袖皮馬褂,蹬了一雙絨靴,已經被雪泥漫了幫子了,慌忙走進堂屋,先替乃兄作了個揖。東造就說:“這就是舍弟,號子平。”回過臉來說:“這是鐵補殘先生。”申子平走近一步,作了個揖,說聲:“久仰得很!”東造便問:“吃過飯了沒有?”子平說:“才到,洗了臉就過來的,吃飯不忙呢。”東造說:“吩咐廚房里做二老爺的飯。”子平道:“可以不必。停一刻,還是同他們老夫子一塊吃罷。”家人上來回說:“廚房里已經吩咐,叫他們送一桌飯去,讓二老爺同師爺們吃呢。”那時又有一個家人揭了門簾,拿了好幾個大紅全帖進來,老殘知道是師爺們來見東家的,就趁勢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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