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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老殘游記續集(9)

  • 老殘游記
  • 劉鶚
  • 4343字
  • 2016-11-02 21:23:23

老殘道了“費心”,徑出二門之外,隨意散步。走到西角門內,看西面有株大樹,約有一丈多的圍圓,仿佛有一個人立在樹下。心里想走上前去同他談談,這人想必也是個無聊的人。及至走到跟前一看,原來是個極熟的人。這人姓梁名海舟,是前一個月死的。老殘見了不覺大喜,喊道:“海舟兄,你在這里嗎?”上前作了一個揖。那梁海舟回了半個揖。

老殘道:“前月分手,我想總有好幾十年不得見面,誰想不過一個月,竟又會晤了,可見我們兩人是有緣分。只是怎樣你到今還在這里呢?我不懂得很。”那梁海舟一臉的慘淡顏色,慢騰騰地答道:“案子沒有定。”老殘道:“你有什么案子?怎會耽擱許久?”梁海舟道:“其實也不算甚事,欠命的命已還,那還有余罪嗎?只是轇葛得了不得。幸喜我們五弟替了個人情,大約今天一堂可以定了。你是什么案子來的?”老殘道:“我也不曉得呢。適才里面有個黑須子老頭兒對我說,沒有什么事,一堂就可以了案的。只是我不明白,你老五不是還活著沒有死嗎,怎會替你托人情呢?”梁海舟道:“他來有何用,他是托了一個有道的人來解散的。”老殘點頭道:“可見還是道比錢有用。你想,你雖不算富,也還有幾十萬銀子家私,到如今一個也帶不來。倒是我們沒錢的人痛快,活著雙肩承一喙,死后一喙領雙肩,歇耗不了本錢,豈不是妙。我且問你:既是你也是今天可以了案的,案了之后,你打什么主意?”梁海舟道:“我沒有什么主意,你有什么主意嗎?”

老殘道:“有,有,有。我想人生在世是件最苦的事情,既已老天大赦,放我們做了鬼。這鬼有五樂,我說給你聽:一不要吃;二不要穿;三沒有家累;四行路便當,要快頃刻千里,要慢蹲在那里,三年也沒人管你;五不怕寒熱,雖到北冰洋也凍不著我,到南海赤道底下也熱不著我。有此五樂,何事不可為?我的主意,今天案子結了,我就過江。先游天臺雁宕,隨后由福建到廣東看五嶺的形勢,訪大瘐嶺的梅花。再到桂林去看青綠山水。上峨嵋。上北順太行轉到西岳,小住幾天,回到中岳嵩山。玩個夠轉回家來,看看家里人從我死后是個什么光景,托個夢勸他們不要悲傷。然后放開腳步子來,過瀚海,上昆侖,在昆侖山頂上最高的所在結個茅屋,住兩年再打主意。一個人卻也稍嫌寂寞,你同我結了伴兒好不好?”梁海舟只是搖頭說:“做不到,做不到。”

老殘以為他一定樂從,所以說得十分興高采烈。看他連連搖頭,心里發急道:“你這個人真正糊涂!生前被幾兩銀子壓得氣也喘不得一口,焦思極慮地盤算,我勸了你多回決不肯聽;今日死了,半個錢也帶不來,好容易案子已了,還不應該快活快活嗎?難道你還去想小九九的算盤嗎?”只見那梁海舟也發了急,縐著眉頭瞪著眼睛說道:“你才直下糊涂呢。你知道銀子是帶不來的,你可知道罪孽是帶得來的罷!銀子留下給別人用,罪孽自己帶來消受。我才說是這一案欠命的案定了,還有別的案子呢!我知道哪一天是了期?像你這快活老兒,吃了燈草灰,放輕巧屁哩!”老殘見他十分著急,知他心中有無數的懊惱,又看他面色慘白,心里也替他難受,就不便說下去

正在默然,只見那黑須老頭兒在老遠的東邊招手,老殘慌忙去了,走到老頭兒面前。老頭兒已戴上了大帽子,卻還是馬褂子。心里說道:“原來陰間也是本朝服飾。”隨那老頭兒進了宮門,卻仍是走東角門進。大甬道也是石頭鋪的,與陽間宮殿一般,似乎還要大些。走盡甬道,朝西拐彎就是丹墀了。上丹墀仿佛是十級。走到殿門中間,卻又是五級。進了殿門,卻偏西邊走約有十幾丈遠,又是一層臺子。從西面階級上去,見這臺子也是三道階路。上了階,就看見閻羅天子坐在正中公案上,頭上戴的冕旒,身上著的古衣冠,白面黑須,于十分莊嚴中卻帶幾分和藹氣象。離公案約有一丈遠的光景,那老者用手一指,老殘明白是叫他在此行禮了,就跪下匍匐在地。看那老者立在公案西首,手中捧了許多簿子。

只見閻羅天子啟口問道:“你是鐵英嗎?”老殘答道:“是。”閻羅又問:“你在陽間犯的何罪過?”老殘說:“不知道犯何罪過。”閻羅說:“豈有個自己犯罪自己不知道呢?”老殘道:“我自己見到是有罪過的事,自然不做,凡所做的皆自以為無罪的事。況且陽間有陽間律例,陰間有陰間的律例。陽間的律例,頒行天下,但凡稍知自愛的,皆要讀過一兩遍,所以干犯國法的事沒有做過。至于陰間的律例,世上既沒有頒行的專書,所以人也無從趨避,只好憑著良心做去。但覺得無損于人,也就聽他去了。所以陛下問我有何罪過,自己不能知道,請按律定罪便了。”閻羅道:“陰律雖無頒行專書,然大概與陽律仿佛。其比陽律加密之處,大概佛經上已經三令五申的了。”老殘道:“若照佛家戒經科罪,某某之罪恐怕擢發難數了。”閻羅天子道:“也不見得。我且問你,犯殺律嗎?”老殘道:“犯。既非和尚,自然茹葷。雖未擅宰牛羊,然雞鴨魚蝦,總計一生所殺,不計其數。”閻羅頷之。又問:“犯盜律否?”答曰:“犯。一生罪業,惟盜戒最輕。然登山摘果,涉水采蓮,為物雖微,究竟有主之物,不得謂非盜。”又問:“犯淫律否?”答曰:“犯。長年作客,未免無聊,舞榭歌臺,眠花宿柳,閱人亦多。”閻羅又問口、意等業,一一對答已畢。每問一事,那老者即舉簿呈閱一次。

問完之后,只見閻羅回顧后面說了兩句話,聽不清楚。卻見座旁走下一個人來,也同那老者一樣的裝束。走至老殘面前說:“請你起來。”老殘便立起身來。那人低聲道:“隨我來。”遂走公案前,繞至西,距寶座不遠,傍邊有無數的小椅子,排有三四層,看著仿佛像那看馬戲的起碼坐位差不多,只是都已有人坐在上面,惟最下一層空著七八張椅子。那人對老殘道:“請你在這里坐。”

老殘坐下,看那西面也是這個樣子,人已坐滿了。仔細看那坐上的人,煞是奇怪。男男女女參差亂坐,還不算奇。有穿朝衣朝帽的,有穿藍布棉襖褲的,還有光脊梁的;也有和尚,也有道上;也有極鮮明的衣服,也有極破爛的衣服,男女皆同。只是穿官服的少,不過一二人,倒是不三不四的人多。最奇第二排中間,一個穿朝服,旁邊椅子上,就坐了光脊梁赤腳的,只穿了一條藍布單褲子。點算西首五排,人大概在一百名上下。卻看閻羅王寶座后面,卻站了有六七十人的光景,一半男,一半女。男的都是袍子馬褂,靴子大帽子,大概都是水晶頂子花翎居多,也有藍頂子的,一兩個而已。女的卻都是宮裝。最奇者,這么多的男男女女立站后面,都泥塑木雕的相仿,沒有一人言笑,也無一人左右顧盼。

老殘正在觀看,忽聽他那旁坐的低低問道:“你貴姓呀!”老殘回頭一看,原來也是一個穿藍布棉祆褲的,卻有了雪白的下須,大約是七八十歲的人了,滿面笑容。老殘也低低答道:“我姓鐵呀。”那老翁又道:“你是善人呀。”老殘戲答道:“我不是善人呀。”那老者道:“凡我們能坐小椅子的,都是善人。只是善有大小,姻緣有遠近,我剛才看見西邊走了一位去做城隍了,又有兩位投生富貴家去了。”老殘問道:“這一堆子里有成仙成佛的沒有?”那老翁道:“我不曉得,你等著罷,有了,我們總看得見的。”

正說話間,只見殿庭窗格也看不見了,面前丹墀也不是原來的樣子了,仿佛一片敞地,又像演武廳似的。那老翁附著老殘耳朵說道:“五神問案了。”當時看見殿前排了五把椅子,五張公案。每張公案面前,有一個差役站班,同知縣衙門坐堂的樣子仿佛。當真每個公堂面前,有一個牛頭,一個馬面,手里俱拿著狼牙棒。又有五六個差役似的,手里也拿著狼牙棒。怎樣叫做狼牙棒?一根長棒,比齊眉棒稍微長些,上頭有個骨朵,有一尺多長,茶碗口粗,四面團團轉都是小刀子如狼牙一般。那小刀子約一寸長三四分寬,直站在骨朵上。那老翁對老殘道:“你看,五神問案凄慘得很!算計起來,世間人何必作惡,無非為了財色兩途,色呢,只圖了片時的快活;財呢,都是為人忙,死后一個也帶不走。徒然受這狼牙棒的苦楚,真是不值。”說著,只見有五個古衣冠的人從后面出來,其面貌真是兇惡異常。那殿前本是天清地朗的,等到五神各人上了公座,立刻毒霧愁云,把個殿門全遮住了。五神公座前面,約略還看得見些兒,再往前便看不見了。隱隱之中。仿佛聽見無數啼哭之聲似的。未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血肉飛腥油鍋煉骨 語言積惡石磨研魂

話說老殘在那森羅寶殿上面,看那殿前五神問案。只見毒霧愁云里靠東的那一個神位面前,阿旁牽上一個人來。看官,你道怎樣叫做阿旁。凡地獄處治惡鬼的差役,總名都叫做阿旁。這是佛經上的名詞,仿佛現在借留學生為名的,都自稱四百兆主人翁一樣的道理。閑話少講,卻說那阿旁牽上一個人來,梢長大漢,一臉的橫肉,穿了一件藍布大褂,雄赳赳地牽到案前跪下。上面不知問了幾句什么話,距離得稍遠,所以聽不見。只遠遠地看見幾個阿旁上來,將這大漢牽下去。距公案約有兩丈多遠,地上釘了一個大木樁,樁上有個大鐵環。阿旁將這大漢的辮子從那鐵環里穿過去收緊了,把辮子在木樁上纏了有幾十道,拴得鐵結實。也不剝去衣服。只見兩旁凡拿骨朵錘、狼牙棒的一齊下手亂打,如同雨點一般。看那大漢疼痛得亂蹦。起初幾下子,打得那大漢腳蹦起,直豎上去,兩腳朝天,因為辮子拴在木樁上,所以頭離不了地,身子卻四面亂摔。蹦上去,落下來,蹦上去,落下來,幾蹦之后,就蹦不高。落下來的時候,那狼牙棒亂打,看那兩丈圍圓地方,血肉紛紛落,如下血肉的雹子一樣;中間夾著破衣片子,像蝴蝶一樣地飄。皮肉分兩沉重,落得快,衣服片分兩輕,落得慢,看著十分可慘。

老殘座旁那個老者在那里落淚,低低對老殘說道:“這些人在世上時,我也勸道許多,總不肯信。今日到了這個光景,不要說受苦的人,就是我們旁觀的都受不得。”老殘說:“可不是呢!我直不忍再往下看了。”嘴說不忍望下看,心里又不放心這個犯人,還要偷著去看看。只見那個人已不大會動了,身上肉都飛盡,只剩了個通紅的骨頭架子。雖不甚動,那手腳還有點一抽一抽的。老殘也低低地對那老者道:“你看,還沒有死透呢,手足還有抽動,是還知道痛呢!”那老者擦著眼淚說道:“陰間哪得會死,遲一刻還要叫他受罪呢!”

再看時,只見阿旁將木樁上辮子解下,將來搬到殿下去。再看殿腳下不知幾時安上了一個油鍋。那油鍋扁扁的形式,有五六丈圍圓,不過三四尺高,底下一個爐子,倒有一丈一二尺高;火門有四五尺高;三只腳架住鐵鍋,那爐口里火穿出來比鍋口還要高二三尺呢。看那鍋里油滾起來也高出油鍋,同日本的富士山一樣;那四邊油往下注如瀑布一般。看著幾個阿旁,將那大漢的骨頭架子抬到火爐面前,用鐵叉叉起來送上去。那火爐旁邊也有幾個阿旁,站在高臺子上,用叉來接,接過去往油鍋里一送。誰知那骨頭架子到油鍋里又會亂蹦起來,濺得油點子往鍋外亂灑。那站在鍋旁的幾個阿旁,也怕油點子濺到身上,用一塊似布非布的東西遮住臉面。約有一二分鐘的工夫,見那人骨架子,隨著沸油上下,漸漸的顏色發白了。見那阿旁朝鍋里看,仿佛到了時候了,將鐵叉到鍋里將那人骨架子挑出,往鍋外地上一摔。又見那五神案前有四五個男男女女在那里審問,大約是對質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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